白柔慢慢調試琴弦。


    他教她的話在腦中輕輕迴響:“琴者,情也。長三尺六寸,喻三百六十周天之數;前廣後狹,喻上下尊卑之別;七弦喻君、臣、民、事、物、文、武;十二徽喻十二月;琴有泛音、按音、散音,喻天、地、人三者之合……”


    那時她尚年幼,長時間伸手彈琴頗為困難。他便把她放在自己膝上,然後在她耳邊輕聲解說。最初,她並不熱衷於學琴,坐在那裏扭來扭去,總是忍不住搗亂。手指在琴弦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戳,叮叮咚咚一陣亂響,擾得他不能說話。


    “亂彈琴。”他輕聲喝斥,說完自己卻先繃不住笑了出來。見她跟著笑,他又板起臉教訓:“不要亂戳,仔細碰破了皮。”他教她十分盡心,但對她的要求並不嚴格。他說,小孩子家哪個不貪玩?何況她這般體弱。所以,她心安理得的和師父玩鬧。直到有一天,師娘來冷家看他們。


    師娘大方美麗,待她很好,可她總感覺和師娘隔了一層。


    “怎麽這麽久都不迴家?”師娘一邊替他收拾屋子一邊問。其實屋裏甚少擺設,根本無須收拾。


    “這孩子最近頗有起色,不過身體還是時好時壞。等她再好一點,我就迴來。”他答。


    “她情況若是穩定,不如迴唐家調養。唐家各色藥材也常備著,配藥不見得比在冷家麻煩。”師娘彎下腰逗她,“阿柔,跟師娘迴家好不好?”


    她不答,躲進他身後。他輕輕拍拍她的頭,對妻子說:“這孩子還是認生。”


    “你若是帶她迴家,她怎麽還會認生?”師娘賭氣道。


    他輕歎一聲:“唐家魚龍混雜,不適合這孩子,還是讓她留在冷家為是。”


    那天她在夜裏驚醒,習慣性的去找師父。走到房門口卻見師父和師娘在一起。師娘在彈琴,他則在舞劍。她趴在門口偷看了許久。師娘琴音悠揚,師父劍氣如虹,兩人在月亮的清輝下顯得十分和諧。


    第二天,她開始認認真真的學。他先是驚奇,隨即微笑起來,輕拍她的頭:“阿柔現在是大孩子,懂事了。”打那以後,她便勤練不綴。聽過她琴的人,皆道她琴技出神入化。說到底,她這手絕技也不過是為了博他一顧而已。


    仔細迴想,她十四歲前的人生似乎僅僅為他而存在。他有次說,紅色的衣服看著精神,她於是特地做了紅衣紅裙,其實她最不喜歡的顏色就是紅色;她對毒藥興趣濃厚,他雖未說什麽,但她看出他不喜歡,於是轉研醫術;他喜歡探看各種古墓,她於是開始學習機關之學,為他製作工具,以便他能自由出入各種墓穴……


    可是,她抬頭看他,她的心意他知道嗎?


    白池在斟酒,嶺南雲溪的芬芳在空氣中流淌。他看向白柔。她如往常一樣,薄施粉黛,螺髻輕挽,卻穿了一身大紅訶子裙。外麵罩一件白色素紗大袖衣。半透明的白,使得那一身紅色鮮亮中卻又帶著朦朧,十分雅致。他有些困惑,他記得她以前從不穿紅色,尤其是鮮紅。她說,這顏色像血。她還說,她為人看病開刀,見夠了這種顏色。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似乎又喜歡上了這種亮麗的色彩。


    她調試完畢,正輕撥琴弦試聽琴音。她抬頭,兩人目光相對。她笑了笑,重新低下頭去。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失神。


    他最喜歡的琴曲是《清平調》。已記不清有多少次,她彈完這曲《清平調》,滿懷期待的等他評價。他總是笑著搖頭:“隻得其形。”


    有次她惱了,跺腳道:“你這是嫉妒。”


    見她氣鼓鼓不理人,他笑著投降:“好好好,就算是為師嫉妒你罷。”


    於是她破涕為笑。


    曾經他們相處得那樣融洽。而現在,幾乎每次見麵都是不歡而散。今天這樣的氣氛,已經很久沒出現了,也許以後也不會有了。他於是柔聲道:“開始罷,看看你這幾年有沒有長進。”


    她應了一聲,手指輕拂,清柔的琴音縈繞而出,彈出的卻不是《清平調》。他聽了幾聲,訝然道:“這不是《秋風曲》嗎?”


    她心裏一亂,一根琴弦應聲而斷。師徒倆盯著那根斷弦相對默然。還是她先反應過來,輕聲笑道:“瞧我糊塗的,現在離秋天還早呢。”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原來終究是迴不去了。


    白柔重新上好了弦。


    他最喜歡曲子是《清平調》,可她彈不了,因她心中早已無清平二字。沉吟片刻,她換了首歡快的曲子,一邊彈一邊曼聲唱道:


    “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嫋,怎奈他、孟婆合皂。


    “梅花風小,杏花風小,海棠風、驀的寒峭。歲歲春guang,被二十四風吹老。楝花風、爾且慢到。”


    他聽她唱著,思緒忽然飄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時,他仍是少年心性,春季裏閑不住,帶她出去放風箏。小丫頭看著風箏越飛越高,忍不住歡欣雀躍,一不留神便踢到了路邊的大青石,踢得腳趾甲都翻了起來。她哭個不住,兩隻眼睛腫得跟兩個核桃似的。他最怕她哭,連忙來哄。為了轉移她的注意,他教她唱小曲。小孩子果然容易哄,一高興就忘了疼。暮春柔和的晚風裏,他背著她,一首歌唱了一路……


    她小時候特別皮,教她學寫她的名字幾乎磨死了人。先是說頭暈,接著說手酸,最後竟連腳也痛了起來,一邊寫一邊不停的抱怨自己的名字筆劃太多,真真難寫。他板起臉,擺出師父的架子,那就改名叫白一好了,多簡單。她噘著嘴,委委屈屈的說,白一實在太難聽了……


    有天細雨蒙蒙,她卻想出去看雨,他於是駕車帶她出去。路上她撿迴一隻被人遺棄的黑色小貓。她抱了迴來,起個名字叫小黑,精心的照料。可惜那小貓已經太虛弱了,挨了幾天終於還是死了。她傷心得幾天吃不下飯。他另買了一隻送她,白底黑斑,卻是隻花貓。她接過,衝他一笑,仍叫它小黑。直到現在,無論她養的貓是什麽顏色,她還是取名叫小黑。真是個固執的孩子……


    “師父在想什麽?”不知什麽時候,她一曲彈畢,含笑問道。


    “沒什麽,都是些以前的舊事。”他迴過神,亦是一笑。


    聽他提起以前,白柔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道:“師父還有話要和阿柔說嗎?”


    “沒有了,”白池微微遲疑,“阿柔呢?”


    “有一句……”


    他等著她的下文,她卻又沉默了。許久,才聽她低低道:“……請師父好好對待師娘……”


    他吃驚她會說出這句話,一時無話。


    她不敢看他,怕他發現她眼裏的淚,於是轉頭看窗外。窗外,姹紫嫣紅開遍。她對冷凝說,她不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意。可接到吳放同意見麵的消息時,她想到,這一去,或許就是永別。幾次想一橫心把真話說出來,可到最後仍然沒有這勇氣。罷了,罷了,何必到最後還讓他難受?就此放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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