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掀開,將外麵刺眼的陽光也帶了進來。冷凝麵色凝重的坐下,對白柔搖了搖頭。


    白柔臉色微微發白:“十五處站點一個不剩,做得可真幹淨。”


    “我問過附近的人了,說是兩天前突然不見的,店鋪裏一應物品俱在,也無打鬥的痕跡,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若是這點手段都沒有,我豈不錯看了他?”白柔冷笑。


    冷凝和盛思明相對苦笑。冷凝道:“要去下一個地方嗎?”


    再找下去估計也是徒然,還有可能暴露自己,故白柔沉吟片刻後道:“不必,我們去宣義。”停頓了一下又道:“宜清,我想麻煩你讓濟世堂幫忙傳個口信。”


    “跟我客氣什麽?”冷凝一笑。


    宣義地處桃花江與若水交匯處,為皇室直屬之地。烏篷船一路東向,冷凝一行人已順流行了三天。時值天藍如洗,兩岸青碧;河水清淺,觸指生涼。冷凝坐在船頭,眼望這青山綠水,歎了一口氣,喃喃道:“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盛思明正在船頭上竄下跳的提著魚網兜魚,聽見這話疑惑的迴頭:“不自由?什麽不自由?”


    冷凝微笑搖頭:“沒什麽。”


    “你一個,我師妹一個,多讀了兩本書,說話就喜歡藏一半露一半,讓人雲裏霧裏的。”盛思明聳聳肩,接著捕魚去了。


    冷凝笑笑,看了船艙一眼。布簾低垂,看不見白柔在裏而幹什麽。想到她這次的大麻煩,冷凝又歎了口氣。這是這三天裏冷凝最常做的事。也許這就是未老先衰的征兆?


    空中一聲尖嘯,一隻鷹撲騰著翅膀落下。冷凝抓住了它,從它腳上解下了綁著的布條,掃了一眼,轉身入艙:“消息到了,他們會與你在宣義匯合。”艙中白柔“嗯”了一聲,沒有多話。白柔正鋪開紙筆寫字。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若非有重大變故,每天必習字一篇。冷凝在她身邊落座靜觀,隻見她凝神良久,方提筆在紙上落字。待得一篇寫完,即便擱筆,將寫過的紙燒去。


    冷凝看她筆力從容流暢,不由失笑:“想不到在混跡商場數載,倒真的生出幾分寵辱不驚的大將之風了。”費盡心血建立的情報網絡受到重創,連冷凝都為她捏把汗,她居然還能心平氣和的練字?


    白柔淡淡道:“我又不是那隻猴子,豈會連這點定力也無?”


    冷凝聞言看了船頭的聖思明一眼,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冷凝忽的想起一事來,道:“阿柔,怎麽一直沒見著葉秋,她還好吧?”葉秋本是冷家買來的婢女,卻因與白柔投緣,一直跟在白柔身邊。兩人常年相伴,極是親密,近半年卻沒見葉秋消息,故冷凝有此一問。


    “你還不知道她貪玩的性子?這麽幾年她幫我做這做那早憋壞了,我想著今年應無大事,打年初起就放她去玩了,也不知她逛到哪去了……”白柔漫不經心的迴答。提到好友,她不由微帶笑意,不想說到最後兩句時心裏閃過了一個念頭,笑容僵在了臉上。


    冷凝見她麵色忽變,心知有異。他想白柔經此變故,難免多疑,便溫言道:“你又多心了罷,難道連葉秋都信不過了?”


    “如此周密迅速的行動,若說沒有內賊,你信麽?這次安西的情報網被清除得這麽徹底,本來最有可能負責安西事宜的鍾訊被吳放收買;遇刺那天我是受唐家之命去懷陽,所以我也曾懷疑唐糖經不住唐家引誘倒戈相向。可我卻沒想到除了我,還有一個人清楚這張情報網的運作!若不是你提醒,我還真疑心不到她身上。”白柔冷笑道。


    “葉秋不會這麽做罷?”冷凝顯得不太相信,最沒有理由背叛的便是葉秋。


    “真相如何,日後自會揭曉。但願不是我多心。”白柔悶悶道。那陣子葉秋舉止異常,言辭閃爍,心神不寧,頻頻向她打聽一些人和事。她當時不以為意,隻道葉秋生性好動,必是嫌悶了,便大方的讓她去散心。現在一想,卻是越來越不對勁。想到此,她不由幽幽一歎,如果連葉秋都信不過,她還能相信誰?


    冷凝也跟著歎息一聲,方欲答話,卻聽盛思明在船頭一聲歡唿:“到宣義了!”


    二人聞聲,亦到船頭,宣義的碼頭果然在望。白柔遠遠望見空曠的碼頭上有一人白衣勝雪,負手而立。江上風過,吹得那人衣衫獵獵作響,似乎便要禦風而去,不由一聲低唿:“師父?”


    “那是師叔?”盛思明高興道。“常聽老頭子提起他,總算是見到了。”聽老頭子說,他這師叔可是一位美男子呢。


    白柔垂頭不語,良久方為一歎:“宜清,你又多事了。”


    船緩緩靠岸。白池的麵容漸漸清晰了起來。盛思明曾聽師父提過,說他這位師叔白池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當年一舉贏得唐家大小姐唐無雙的芳心,抱得美人歸。此時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見過白柔和冷凝,盛思明隻道二人已是神仙中人,風雅無出其右。看到白池卻仍免不了倒抽一口冷氣。白池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麵如冠玉,飛眉入鬢,一雙眼光華流轉,燦若星河,讓人不可逼視。與冷凝的溫和,白柔的內斂不同,白池身上自有一股灑脫之意,一抬手,一投足皆有說不盡的風發意氣。他孤身立於碼頭,仰視天際,似有無盡的思緒。見船靠岸,方才慢慢轉了目光,凝視著一行人下船。


    冷凝最先下船,向白池揖手為禮。白池淡淡點了一下頭,目光卻定在白柔身上。白柔麵上平靜,看不出情緒。她跟在冷凝後走過舢板,不想步子沒踏穩,一個趔趄向前跌去。幸而盛思明眼疾手快,趕緊扶住。白柔微微定了定神,向盛思明笑笑,算是致謝。


    白池看在眼裏,卻什麽也沒說。待白柔向他行過弟子之禮方才問道:“到底出什麽事了?”


    他聲音沉靜清澈,有若山間冰泉流過一般,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盛思明本想聽聽他們師徒說話,不想冷凝卻拍拍他肩膀:“盛兄,咱們喝一杯去。”


    盛思明盛情難卻,隻得跟著去了。走了幾步迴頭,正好看見白池把一件鶴氅細心的搭在了白柔身上。


    “怎麽迴事?”盛思明和冷凝離開後,白池再次重複他的問題。


    他站得很近,溫柔的為她係著鶴氅。白柔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拂在麵上頸間。她微微別開頭,竭力保持平靜,簡短陳述事實:“吳放翻臉了。”


    白池默然片刻,道:“我以為你們是朋友。”


    “烏集之交,初雖有歡,後必相咄,雖善不親也。”白柔淡淡一笑,“早料到有這一天,也為此做了一些準備,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我原以為,隻要我們之間還有共同的利益,他不會輕易與我反目。”


    白池皺眉不語,白柔於是自嘲:“政客與奷商的想法到底有些不一樣。”


    “阿柔,”白池道,“不要再插手這事。”


    白柔沉默下來,低頭不語。


    “我不希望你涉險。”白池續道,“而且你師娘已握有足夠擊垮唐家的證據。”


    “師父這是想保護我嗎?”白柔輕聲問。


    “你父於我有恩,你是他唯一留存的血脈,我自然要護著你。”他說。


    白柔低頭,悲哀的笑。他所做的全部隻是出於一個她不認識的人的恩情。他對她的過去諱莫如深,連她的記憶也一並抹去,卻在時時提醒她這個事實。他對她的好,隻是為了報答另一個人。


    她抬頭,繼續微笑:“師父以為我還可以退出麽?”


    白池退開一步,卻堅定道:“當然可以。唐家的事隻需交給我與你師娘。我和你師娘已商量好,待得唐家之事了結,我們歸隱山林,一切還和從前一樣。”


    還和從前一樣……白柔漫視白池,他是個再善良不過的人,待人有禮,體貼入微。他肯為你萬裏奔波,肯為你兩肋插刀,肯為你視名利如浮雲,但他永遠不明白,在這名利場上,開弓沒有迴頭箭……他以為,隻要他願意,過去的時光就會迴來。這樣一廂情願的做出決定,從未問過她的意願。白柔眼裏閃過一抹厲色,肅容道:“事到如今,弟子已深涉其中,抽身實難。唐家要除我,吳放要殺我。弟子命不足惜,然附於弟子之人甚眾,豈可因此而枉死?歸隱林泉或為師父之願,卻非弟子之心。”


    “阿柔……”白池還欲再言。


    白柔斂衽,鄭重一禮,語氣冷淡:“弟子恭祝師父與師娘白頭到老,永結同心。”轉身,離去。


    白池看她背影孤絕,良久一歎:“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你要的就是這樣的生活麽?”


    白柔身影一頓,脊骨僵硬。不是,她心裏迴答,但我拒絕你為我安排的生活。僅僅片刻,她倔強的仰起頭再度前行,始終不曾迴頭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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