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寶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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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已是榮德十三年了。從戰勝社爾那,除了柯科羅嫁女事件,我們的生活基本算得上平靜。隻是越來越多的部族歸順頡摩多羅,讓我隱隱有些不安。中原不久後冊封阿波為小可汗。中原不會允許第二個社爾那出現,此舉無疑是想借阿波之勢對抗阿師苾力。而阿師苾力認死理,輕易不肯退讓。似乎我曾經擔心的事正在步步成真。


    適逢阿兄千秋節將至,我說服阿師苾力與我一同迴中原為阿兄賀壽。阿師苾力對中原有些心結,初時頗不樂意,但最終被我說服,同往中原。我將族中事安排妥當,便和阿師苾力帶著一雙兒女出發了。快馬加鞭,終在二十日內抵達原平。


    我是在這原平府出嫁的,故地重遊,見原平府繁華大勝當年,不由感慨萬千。多年不見的魏國公已是須發皆白。見著我,他慈祥一笑:“長主別來無恙?”


    我微笑應答:“明公倒是越來越健朗了。”


    魏公撫須大笑:“老了老了。”


    他邀我在府中小住,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顧阿師苾力滿臉不自在,一口答應下來。阿師苾力最怕中原繁瑣的禮節,後來發現魏公是極好相處的人,便也釋然了。這日飯後,我告訴阿師苾力魏國公府的梨花極好,現在正是季節。這呆子果然有興趣,立馬便要去看。我與他一同出來。他不熟中原格局,沒走兩步便迷路了。國公府內靜謐一片,連可以問路的人都不見一個,直把他急得上竄下跳。我暗笑,卻不點破,一味跟著他閑逛。


    後來經過一處迴廊,但見一名頭罩白紗、著深青衣衫的女子背對我們迎風而立。雖然隻見過那瘦小背影一次,我仍然一眼認了出來。她就是我之前我曾遇見過的前濟北王妃。阿師苾力一喜,遠遠用憋腳的漢話喊道:“喂,看梨花的地方怎麽走?”


    那女子麵向廊外,對阿師苾力的問話充耳不聞。阿師苾力一臉莫名其妙的迴頭看我:“難道我中原話真的這麽差勁?”


    我慢慢道:“她聽不見的。”


    “聾子?”阿師苾力問。


    我搖頭:“不是。她隻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罷了……”


    “哎?”


    我輕聲將魏國公告訴我的故事轉述給他聽。末了,我道:“身為女子,便有許多身不由己。她便是其中一例罷,一邊是夫妻之情,一邊是家國之義,隻恨不能將自己掰成兩瓣……”


    轉目瞥見阿師苾力若有所思,我微笑打住,對他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你以前來中原可有逛過中原的市坊?那裏可熱鬧呢。”


    在魏國公府停留數日後,我們再度啟程前往都中。因我久不見中原風光,便放慢速度,一路徐行。許多日行來,但見市井繁華如織,百姓安居樂業,可知阿兄這幾年治理中原卓有成效。至於都中,我們剛到驛館,符妤已聞訊趕來。她這些年養尊處優,又育有三子,故頗見豐腴。見我一身胡服,又不曾佩戴任何首飾,她立刻熱淚盈眶,說:“長主受苦了。”


    見她要哭,我連忙解釋:“你誤會了,我不是窮得沒首飾,是嫌帶了累贅。且我怕戴了這些,抱孩子時會硌著他們。”


    符妤收了淚,笑道:“長主許多年不曾迴來,我不該掃長主的興。陛下多年未見長主,甚是掛念。我這次是奉陛下之命來迎長主入宮的。”


    我隻得隨她入宮。符妤周到,來時連衣服都已齊備。我挑了一件朱紅訶子裙換上,外罩淡黃大袖紗衣,雲髻半偏,插戴金步搖。多年不著中原衣飾,我有些不習慣,在屋裏來來往往走了兩圈,總算找到點舊年感覺。我行至鏡前略略端詳,衣服可以換,但草原上的日曬風吹卻是換不了的。我臉上、頸間的皮膚明顯比胸口要黑上一圈。雖然我薄施一層脂粉將其掩住,但頸間終有一抹淡淡的痕跡。我從奩中挑出一個鑲滿各色寶石的項圈戴上,正好蓋住,點好圓靨、描過頰黃,又往眉心貼一枚菱花金鈿。我再度審視自己,滿意的看見昔年長公主的形象重新迴到鏡中。


    車駕直入禁中,我執扇而出,眼前除了我兄嫂,幾乎所有皇室宗親全部到齊。當先一人服紫袍,戴遠遊冠,見我下車,上前一揖:“姑母。”


    我微笑上前,左手貼上他胸膛,語帶笑意:“大郎,幾年不見,胸肌又長結實了嘛。”


    我皇兄的長子,如今的太子殿下麵不改色,微笑以對:“多謝姑母誇獎。”


    我放開他,笑道:“以前我要這麽調戲你,你一定滿麵通紅。如今你臉皮厚了,居然都不著惱了。”


    “姑母難得迴來,侄兒彩衣娛親也是應該的。”大郎笑容不改。


    我歎氣:“大郎啊,你現在一點都不可愛了。”以前那個動不動就吵吵鬧鬧的小孩多好玩啊。


    “姑母謬讚。”大郎好脾氣的迴答。


    和各位親眷見過麵,大郎引我前去麵見帝後。入得殿中,不待我下拜行禮,阿嫂已經將我扶起:“自家人,不必多禮。”


    我順勢起身,兄嫂的變化倒是不大,不過阿兄是越來越有帝王威儀了。阿兄含笑對我說:“來來來,讓阿兄好好看看你這北狄蠻婆。”


    阿嫂含笑看向阿兄,嗔怪道:“小妹好不容易迴來,你這做長兄的沒什麽表示就罷了,倒還說風涼話取笑。”


    我挽著阿嫂笑說:“還是阿嫂最疼我。我從北狄帶迴的白狐皮一定給你,沒阿兄的份。”一邊說我一邊向阿兄做鬼臉。


    阿兄指著我,對阿嫂道:“你看她這沒臉沒皮的樣,還怕我取笑?”


    我陪兄嫂說了會閑話,後有內侍來請示皇兄千秋節事宜,阿嫂便借故出去,留我兄妹二人單獨說話。阿嫂一走,阿兄便道:“小妹這次迴來,怕不是為我慶生這麽簡單罷?”


    我笑容不改:“阿兄以為呢?”


    “我收到線報,說你來之前給阿波寫了信。真不愧是小妹,盡得母親真傳,把阿波嚇得魂不附體。好得很啊。”阿兄笑意斂去,麵色沉鬱道。


    我直視阿兄:“既然阿兄提到母親,小妹就不敬說一句。母親在世時嚴禁一家人自相殘殺。敢問阿兄,你西連阿波壓製頡摩多羅,到底還認不認我們為你妹妹、妹夫?”


    阿兄沉默片刻後道:“小妹,我們兄妹並非生來就是天家子弟,不像前朝皇室宗族們,從幼年便習慣爭權奪利、自相殘殺。你們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妹,我沒有片刻忘記這一事實。所以你要中原兵馬助你對陣社爾那我答應了;你逼符建出戰我沒有怪你;甚至你要求不殺社爾那的兒子我也同意了。因為我是你兄長,我願意縱容你。可是小妹,我除了是你長兄,更是中原的皇帝,不可能無限的容忍你們。如果阿師苾力執意同中原做對,我將不得不對他有所行動。”


    我聞言,微露笑容:“原來如此。小妹今天來,不過是想問阿兄一個答案。現在我已經知道阿兄的迴答了。阿兄沒讓小妹失望,終究念著舊情。小妹並非不識抬舉之人,知道該怎麽做了。”


    阿兄訝然:“你要怎麽做?”


    我微笑:“我早已料到,阿兄不會容忍草原上再出現能一統北狄的勢力。無論阿師苾力有沒有心思南侵中原,隻要他在北狄還有號召力,阿兄就不會對他放心,是嗎?”


    阿兄沉吟片刻後道:“沒錯。當年社爾那對我說過,最初他看到中原的沃土,深為震憾,再想到北狄的嚴苛,覺得十分不平。憑什麽中原人可以風調雨順,安居樂業,北狄人卻要在風雪裏討生活?阿師苾力也見過中原物華,難免會有些想法。即使你可以保證現在阿師苾力沒有野心,但你能保證他永遠不生異心,不凱覷我中原河山麽?”


    “我不能……”我慢慢道,“所以我路上同阿師苾力商量過了。我們已決意西征,到遠離中原的地方去生活。”


    阿兄一震:“西征?”


    我頷首:“阿兄分析得沒錯,就算阿師苾力無心,歸屬於他的這麽多人裏總不缺有心的,保不準哪一天就會與中原衝突。中原是我故土,難道我願意我的家國遭此劫難?何況阿兄也說了,我們並非生來就是皇族中人,做不到罔顧親情。兄妹相爭,我更做不出。阿師苾力聽說阿波轄地以西,越沙漠,複行五百裏,有大片富庶之地,有草場可以牧羊,亦有良田可以安居,所以我們決定去那裏開拓新的天地。”


    阿兄狐疑:“你此話當真?舉族遷襲是何等大事,不可草率。”


    “絕無虛言,”我恢複笑容,“阿師苾力說了,咱們頡摩多羅人是喜歡搶東西,但從不搶兄弟。這事雖然難,但總有辦法。我們要去的地方與中土相隔千裏,斷不可能危及大寧。阿兄可以放心了罷?”


    阿兄上前,輕拍我的肩,半晌卻隻擠出一聲“小妹”。


    以我的了解,阿兄應已放下了所有芥蒂,於是笑道:“行了,廢話阿兄就別說了,來點實際的,快想法子讓阿波那討厭鬼滾蛋吧。”


    阿兄“哧”的一笑,罵道:“去,你們北狄的事,你們自己想辦法,別老拿我當冤大頭。”


    是夜,阿師苾力偕子女入宮見駕,阿兄設宴,宗親皆至,眾人盡歡。阿兄更是和我們說了一車的話,從行軍路線到怎麽釀製蒲桃酒,事無巨細的一一交待。我一邊嫌他囉嗦,一邊心裏又為阿兄的關心感動不已。我知道,阿兄這麽做是因為過了這一日,或許我們兄妹就再無團圓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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