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母親並不相愛。


    年歲稍長,我便了解到這一事實。


    父親的個性與母親大相徑庭。父親出身草莽,文才平平,又是極喜歡熱鬧的人。要是高興起來,他會扯著嗓門大聲嚷嚷。我總是不明白,這樣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怎麽可以相處那麽多年?


    母親與父親有同門之誼。她十九歲嫁與父親,從此風雨同舟,陪伴父親從一個無名小卒到現在名震天下的定南王。父親能有今天,母親功不可沒。且不說父親的不少肱股之臣都曾是跟隨母親的舊人,母親自己亦隨父親四處征戰。母親的智計世間難有匹敵。沒有母親運籌帷幄,父親的許多戰役絕難如此輕易取勝。母親醫術高超,父親手下的不少將士都在母親醫治下死裏逃生。不過若沒有父親,母親亦不可能成功。戰場上瞬息萬變,母親再聰明絕頂也無法計算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這時就需要父親的靈活應變。父親總是衝鋒在前,為母親擋去一切險惡。聽父親的心腹部將計叔叔說,有好幾次母親險些在亂軍中喪命,全靠父親不顧兇險,浴血奮戰才護得母親周全。計叔叔說,他們的配合堪稱天衣無縫,珠聯壁合。


    他們互相信賴,彼此依存,但也僅止於此。父親常來探望母親,有時談軍國之事,有時閑話家常,卻從不留宿。他們像合作夥伴,像知心密友,卻絕不像夫妻。


    父親與我生母在一起時卻不是這樣。他會和我生母說笑,會用大手揉亂她鬢邊的頭發,高興時還會一把抱起她轉圈。父親對母親從無這樣的舉動。他對母親更多的是客氣,興許還有幾分敬畏。母親與我生母不常見麵,但相互間客氣友好,從無別家妻妾間爭風吃醋的事。她也甚少過問家事,由我生母全權打理。母親總是給予我生母極大的尊重,甚至讓家人們待以正室的禮遇。


    聽唐媽媽說,當年還是母親主動下嫁給父親這個沒有背景又不識字的年輕人。我不知道是什麽促使母親做出這個決定,肯定不是愛情。人們都說定南王妃慧眼識英雄,可我覺得她並不幸福。夜涼如水時,母親會對著一輪冷月發呆。這時我總想問她,是否會為當初的決定後悔?


    夜空中的冰輪似極了母親置於匣中的舊團扇。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huan扇,團團似明月。母親可是思念在扇上題詩的人?他與母親有過怎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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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生母在我九歲那年過世。她把我的弟妹都托付給了母親。


    那天晚上,父親一人抱頭蹲在我生母的院中一言不發。母親走上前,把手輕輕放在父親肩上。父親抓著母親的衣袖失聲痛哭。母親由他扯著衣袖,任他把眼淚鼻涕抹在了青白色的織錦緞上。她另一隻手柔柔的撫mo他的頭頂,輕聲喚:“師兄。”


    他們在一起很多年了,母親卻還是隻叫他師兄。


    父親哭了大半夜,終於平靜下來。他對母親說:“謝謝。”


    母親僅僅點了一下頭:“孩子們都等著師兄呢。”


    我的三個弟妹都搬來與母親同住。父親卻仍住在與我生母住過的小院。母親體弱,同時要顧及四個孩子不免吃力。尤其是弟弟光頑劣異常,常對照顧他的人惡言相向。母親罕見的遇到了智慧無法解決的問題。為此父親不得不常往母親處走動。雖然他所能做的,隻是把寶光從樹上揪下來揍上一頓。


    父親算得上長情的人。他在我生母過世後的幾年裏沒有納任何新人。無事之際,他也隻是來母親這裏呆上一整天,到日落時才迴自己住處。


    隻要我們不淘氣得過份,父親其實是喜歡和我們玩鬧的。他常站在院中,任我們在他身上摸爬扭打也不移動半寸。母親顯然不欣賞他的做法,不會多說什麽。這時,父親總是摸摸鼻子,擺上一臉討好的笑容。母親也隻好一笑置之。他們就這樣相敬如賓,井水不犯河水。


    我十二歲那年的上元節,父親見母親終年辛勞,頗有些過意不去,提出陪母親上街觀燈。母親是不喜熱鬧的。可父親說母親應該多出去沾些人氣。他還說,不帶孩子的話,並不會太吵。母親見父親堅持,隻得接受了他的好意,兩人換了衣服便出府去了。


    兩人直到夜深猶未迴來。唐媽媽先還打趣說這兩人莫不是呆王八看綠豆,總算對上眼了?可到三更仍不見兩人蹤影,唐媽媽不由慌了神。父親母親都不是任性妄為的人,這時燈會早該散了卻還不見迴來,定是出事了。


    府中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唐媽媽讓人連夜去請父親的心腹大將。計叔叔馬上帶人在城裏找人。柳嬸嬸則著手加強府中戒備,隨時待命。大家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因為父親母親有一個強勁的敵人,濟北王吳放。


    濟北王雄踞北方,父親母親曾有數次被他逼入險境。平時隻要有個風吹草動,便會有人懷疑是否是濟北王謀害父親母親的另一個陰謀。


    到了第二天中午,父親母親才有了消息。父親和計叔叔是在一連串的高聲喧嘩中帶著母親迴來的。父親一進門就開始怒吼:“請大夫!快請大夫!快去找冷凝!”


    冷叔叔的醫術不在母親之下,曾多次救迴母親性命。


    父親大步走進,懷中抱著母親。母親臉色烏青,竟是中了劇毒。在計叔叔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們終於弄清了事情始末。有人竟然行刺微服的定南王夫婦!父親護著母親逃進了一間小樓困了一整夜。直到今晨天亮,父親才冒險突圍。我們以為刺客對母親用了毒,父親卻苦笑說,若是刺客幹的隻怕還少些麻煩。毒是母親自己下的。母親多病,身上總帶著藥。誰也沒留意過母親隨身帶的藥品中混有如此猛烈的毒藥。


    其實我們早該想到的。母親屢經戰陣,絕不會讓人有機會挾持她威脅父親。父親說,他帶著母親突圍時有人擊了母親一掌。母親一口毒血噴在了那人臉上,那人立時便痛得在地上打滾。一張臉一會兒便爛出幾個窟窿。


    父親說完,氣急敗壞的一拍桌子:“這女人瘋了,哪有這樣玩命的!”


    冷叔叔早已趕來,卻也束手無策。母親的醫術或許不及他,可她配製的奇門毒藥卻極是厲害,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解的。父親焦急的在屋裏踱來踱去,一遍又一遍的問:“真的沒法解嗎?”


    唐媽媽自作主張帶來了我三個弟妹,說也許是見母親最後一麵。寶錦、寶儀見著母親的臉色已嚇呆了,嚶嚶嗡嗡的哭了起來。寶光抓著我的手問:“母親會死嗎?我不要母親死。”


    我埋頭苦思,忽的靈光一現,大聲道:“我知道母親把解藥放在哪裏!”


    我衝進母親存放秘藥的暗室,找到放各種解毒藥的那隻箱子。打開箱子,裏麵有二十來個形狀各異,顏色不一的瓶子。母親沒有貼標簽的習慣,所有的提示,都在這些瓶子上。我努力迴想母親平日的做法:“慢性毒的解藥是圓形瓶子,發作快的是方瓶裝;立蝕人肌膚,毒性相當猛烈,應是深青色瓶子;母親為了保存藥性及隨身攜帶方便,定是製成丸藥,解藥瓶用紅色塞子標記……”謝天謝地,我迅速找到了要找的那瓶藥。


    我捧了藥,飛奔迴母親床前要讓母親服藥。一隻手攫住了我,是父親。父親還保持著基本的冷靜。他啞著嗓子道:“寶華,你肯定是這瓶麽?用錯了,害的是你母親的性命。”


    “這是唯一的機會!”我急道,“用錯了,我給母親抵命!”


    父親聞言,沉默片刻後決然道:“好,就賭這一次。”


    父親扶著母親肩膀,我小心喂母親服下。然後,是漫長的等待。解藥的效果比毒藥來得慢多了,我們隻能不安的守著母親,祈禱那是正確的解藥。父親十分擔心,不住摩娑母親的手,或是為母親擦去額上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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