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青衣正在彎腰撿絲絹,因為是低著頭,這個時候沒有人能夠看清他的表情,而他也並不急於站起身來去解釋,眉宇的搐動僅僅在一瞬之間便恢複了平常。


    他知道,此時,若他抬頭,便隻能麵對著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卻不能是寧天靈。


    如若溪看著幕青衣緩緩的直起身子,宛若平常一般的對著自己淡淡的微笑,然後將手中的絲絹遞向自己,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很難過,他的笑容裏透著那般柔軟的憂傷,那是她一輩子也無法撫平的傷痛,她知道自己雖是贏了一時,卻是敗了一世,但即便隻有一時,她也要緊緊的把握住這唯一的一次,所以她迴以溫柔的一笑。


    如若溪接過絲絹,寧天靈淚流滿麵,轉身跑開,這不是屬於她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有四季常青的樹兒,有永不凋零的花兒,但唯一不該有的,就是她的存在吧!


    幕青衣沒有迴頭去追尋那個背影,他隻是輕聲的告訴如若溪,“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竟沒有半點責備的語氣。


    如若溪淒涼的扯了扯嘴角,望著他道,“你不恨我麽?”


    幕青衣搖頭,“我說過,此生我已負你,那是無法彌補的事實,所以我發過誓,今後無論你做任何,我都不會怪你”


    “可是我並不期望你這樣對我”如若溪將手掌撫摸到幕青衣的臉上,表情哀傷,“我多麽渴望,當你看到我的時候,也會有波動的情緒和閑談的話語,而不是永遠的溫文爾雅和一笑了之,因為你的溫柔對我來說,是我們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


    “若溪”幕青衣輕歎一聲,將她的手掌從自己的臉上慢慢的移了下來,而後又將自己身上的風衣解下來披到她的身上,最後用手撫去她臉頰的一滴淚珠,對她說道,“我始終認為,你天性善良,容貌傾國,在這個世上,沒有哪個男子舍得去傷害於你,我也並不例外,所以請你無需介懷,眼下當務之急,是你必須照顧好你跟腹中的孩兒,因為那是我們的孩子”


    “嗯”如若溪握著幕青衣的手掌緊緊的貼在自己的臉上,她知道即使是謊言,她也願意傾盡一生去相信他。


    安慰好了如若溪,幕青衣不敢有片刻耽擱的直接奔向公主府,方才的冷靜和淡定在此刻已全部用盡,他第一次知道心慌如麻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他的靈兒,盡管他還沒想好自己應該要怎樣去跟她解釋這個‘天大的誤會’。


    他不怪如若溪,因為愛情本身就不是一個件可以分享的東西,沒有人可以在感情的道路上一直都運籌帷幄,謊言從一開始就是注定要被拆穿的,隻是他沒想到,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他會變得如此的焦灼不安,難道確如如若溪所說,他的情緒隻會在寧天靈身上被調動嗎?


    幕青衣緊張的敲開了公主府的大門,府上的太監們還沒有來得及行禮,他便直接往公主的房中邁去。


    “駙馬請留步!”紫竹麵帶怒氣的擋在了公主的房間大門外,“公主有令,今日他不想見您!”


    “今日?”幕青衣眉毛顫了一下,絕望之中他還在試圖去尋找著那一點點的希望。


    “不光是今日,還有明日,後日,大後日···”小雲在旁邊掰著手指補充著。


    “我——”幕青衣一臉苦楚,焦急的竄起拳頭來,小雲有點被嚇著了,急急的躲到了紫竹的身後。


    紫竹見狀忙挺身而出,語氣仍不和善,“駙馬爺,我看您還是先迴駙馬府吧,公主的脾氣您是知道的,從小到大她何曾受過這樣的傷害呀!您還是讓她好好的靜一靜吧!”


    “好,你二位雖是她的奴仆,但也是她的知己,請幫我轉告她,事情不如她所見所想,在下今日不便明說,但能保證絕未在這件事上有負於她”,幕青衣對著寧天靈的房門一字一頓的說道。


    出了公主府的大門,幕青衣在門外站了良久,最終還是神情沮喪的走出了皇宮,他想不如給她一點時間,也好讓自己想清楚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幕青衣走後,寧天靈雙手抱膝坐在床頭,呆若木人,她的腦海裏一遍一遍的在迴放著‘承歡園’裏的情景,她清清楚楚的聽到她的駙馬與別人女人在討論著屬於他們的那個孩子,一個喜歡男孩一個喜歡女孩,甚至連孩子的名字都已經過深思熟慮的想好了,這是多麽美麗的一個諷刺呀!


    有人說這個世上最要命的一種感情就是後知後覺,也有人說這個世上最美麗的一種感情就是還來得及,所以當二者融為一起的時候,那將是何等的刻苦銘心啊!寧天靈低著頭,看著從自己臉上一滴一滴掉落到地上的淚水,她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原來她一直都是一廂情願,原來她不是他的最愛,原來他早已心有所屬,原來自己才是真正的局外人啊!孩子是兩個人愛的結合,他能給‘她’卻不能給她,這讓一切都顯得再明白不過了。


    寧天靈用力的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她覺得此時自己的眼淚已經毫不值錢了,比不上那暗夜裏的夜明珠,甚至不如春天裏的潤物雨,所以又何必躲在這裏自怨自憐呢?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麽這眼淚竟這麽的與自己賭氣,她越是努力克製,它就反而越擦越流,越流越多。


    夜,寂靜如空,就連一連幾天的風雪也十分識趣的停了下來,少有的寧靜似乎在刻意的去撫平著每一個人心中的煩惱和慌亂。


    幕青衣落寞的坐在駙馬府書房外的台階上,抱著頭,滿懷心事,他想靈兒現在一定是恨死他了,可是她卻不知道,她的每一刻心痛,他都要比她更痛,但是這種誤會,要到何時才能夠得到冰釋呢?


    門“吱”的一聲響了,走道裏依稀有腳步聲傳來,幕青衣抬頭,黑暗裏,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夜裏的霧氣還是其他什麽不知不覺的模糊了他的眼睛。


    “靈兒”幕青衣失神般的喚道,帶著微微的鼻音。


    身影頓了一下,而後又大步順著過道往屋室方向走去,等到走近了,幕青衣這才看清,方才是自己看錯了。


    “菲兒,為什麽這麽晚才迴來?”幕青衣一臉疲憊的問道。


    “看來駙馬爺是少見多怪了,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都是這個時候迴來的了”沈淩菲將腳步停在了距離幕青衣隻有一臂之遙的地方,語氣平淡略帶一絲挑釁。


    “菲兒,你答應過我要好好生活的”幕青衣輕歎一聲,近日裏他鮮有迴家,對於沈淩菲他也是疏於管教的,要不是白日裏她在大殿宴席中的突然出現,他已經記不清到底是有多少時間自己沒有好好待在過駙馬府了。


    “沒錯,我是答應過你要好好生活,但是我沒有答應過你要一個人生活”沈淩菲聲音輕渺,卻字字都清楚的落在了幕青衣的心裏。


    “我從來——”幕青衣頓了一下,本來他想告訴她,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她一個人獨自生活,但說到從來的時候,一種莫名的違心感突然的湧上心頭,於是他停了下來,轉而問她,“駙馬府不好嗎?”


    “駙馬府很好,但是已經不屬於我了”沈淩菲輕歎著說,“你看到這無邊的黑夜了嗎?我就是經常一個人呆在這樣夜晚等你的,但是總也等不到,後來我才明白,你是笙簫我是夜,太寂寞了”


    幕青衣心中的弦一下子被撥動了,他紅著眼睛張開手臂,將沈淩菲輕輕的拉到他的身邊,然後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身上,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十分的溫暖,他獨自一人撐的太久了,肩上的責任幾乎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累了,多想熟睡在這樣的一個懷抱裏。


    “你怎麽了?”沈淩菲有了那麽一刹那間的心軟,但又很快消失,她還是想繼續再賭一把,賭他對她那份隱忍的感情,所以她隨後便無辜般的問他道,“你對他們不滿意麽?”


    幕青衣身子一僵,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突然問她,“菲兒,你愛他麽?”


    “愛誰?中丞家的公子還是十八皇子?”沈淩菲像孩子般充滿好奇的發問。


    幕青衣眉頭緊蹙,握在沈淩菲身上的手掌也在不知不覺間加大了力度,沈淩菲咬了咬嘴唇,若是旁人,這個時候早就痛的呲牙咧嘴了,但是於她而言,身體上的疼痛卻能帶來心理上的愉悅,畢竟他在意。


    過了一會兒,幕青衣的手掌漸漸的放鬆,冬日的寒氣給了他略微的清醒,他稍稍抬頭望向沈淩菲,目色憂傷帶著勸意,“可是他們的身邊都已經有了別人”


    沈淩菲愣了一下,沒曾想到他的擔憂竟是這個,失望加重了她的語氣,於是她迴道,“你的身邊不也早有了別人嗎?先是寧天靈,後是如若溪,一個是你自以為的摯愛,一個是你明明不愛卻還要假裝去愛,你都能夠樂在其中,又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選擇的權利呢?”


    沈淩菲推開幕青衣,一雙亮的出奇的眼睛中帶著深深的怨和恨,幕青衣試圖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要從何說起,畢竟自己的處境已經混亂不堪了,他又能拿什麽去規劃別人的生活呢,在他麵前這個跟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孩,或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個女人了,但是他卻隻能將這份感情埋藏進那深不見底的心淵,在這世上有些愛情是不能發生的,比如時間錯了,比如違背倫理,比如性別不符,這些條條框框將幕青衣緊緊的束縛在了蟬絲裏,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破繭而出,但他明白,即便他埋藏的再深,有些東西依然在那暗無天理的地方萌芽滋生,獨自痛苦又獨自幸福。


    等到幕青衣收斂起心思的時候,沈淩菲已經走迴了自己的房間,她將門關的很響,似是在發泄著自己的不滿和抗議,幕青衣覺得有些時候,他這個徒弟簡單的如一池清水,她能將自己所有想要表達的情緒都寫在臉上,而有的時候她又像那一眼看不見底的深淵,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罷了,還是暫且將菲兒的事情放到一邊吧,或許明天會有更難解的事情在等著他呢,幕青衣緩緩的站起身來,轉身將這寂靜的深夜關在門外。


    次日上朝,大臣們不出意外的都在討論金夷國的和親提議,而大家討論的焦點無不是到底應該派送哪位皇子的千金前往和親,太子長女已經婚假,二女和三女尚是待嫁閨中,但這二者都是太子的掌上明珠,所以眾臣也不敢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將這二位納入到討論之中,倒是二皇子的兩位千金頻頻落入了討論範圍,除此以外其他皇子的子嗣年齡都不是很大,早已被排除在外了。想當年皇帝還僅是皇子的時候,恰逢當時政局動蕩,所以他便在生下前兩個兒子的時候便到先皇麵前起誓,無功便無家,故而他其他的孩子都是在他當上皇帝之後才生下的,這樣一來,太子與二皇子便比其他的兄弟在年齡上大上許多。


    正在大臣們一個個據理力爭的時候,一個身影走入了大殿之中,迎著清晨的霧氣,她仿佛是踏著仙塵而來,紅紗輕渺,玉簪玲挽,一點朱砂點於額間,其態貌裝扮與昨日在木樁之上獻舞之時呈現出來的近乎一模一樣。


    “靈兒,你怎麽來了?”皇帝吃了一驚,但是臉上還是溢著溺愛的笑容。


    “父王,兒臣來為您分憂來了”寧天靈走到大殿前跪了下來,這次她知禮數。


    “靈兒快起來,地上涼,快起來···”皇帝連忙招手,並且往旁邊挪了挪,如往常她進朝堂一樣,給她挪出了一個位置來,“快坐到父王的身邊來,跟父王好好講講,你想為父王分憂些什麽呀?”


    “父王,金夷國提出和親,對象是大寧的公主,您就讓兒臣去吧”寧天靈沒有起身,依然是平靜的跪在殿上。


    “胡鬧!”皇帝始料不及,一掌拍在桌上,“你已與幕兒結為百年之好,又怎麽能夠前去和親呢?”


    皇帝將憤怒的目光轉移到了站立於眾臣前列的駙馬身上,如今他已身為丞相,在這朝堂之上有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皇帝猜想這次肯定又是二人鬧了別扭,跑到這朝堂之上胡鬧來了。


    幕青衣知道現在自己已成為了上百道目光的焦點,可是即便這樣,他還能說些什麽呢?方才寧天靈上前請命的那句話一出口,就已經如一把刺刀割在了他的心上,讓他痛的到現在都還有些麻木。


    見幕青衣沉默著,皇帝頓時怒從心來,正準備提他問話,這時公主卻又開了口,“父王,靈兒自認從小就不懂事,一直到大都刁蠻任性,為父王增添了不少的煩惱,其實靈兒一直想要道歉,但又總是礙於情麵不好意思開口,今日金夷國提出兩國和親,若派一普通宮女前去,勢必會影響兩國交好,所以兒臣認為,是兒臣為父王分憂的時候了,還請父王恩準!”


    寧天靈叩頭一拜,心意決絕,幕青衣發覺,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自己一眼,可見他已傷她至深。


    皇帝臉色陰沉,“靈兒有這種心意,朕已心領,不過今日之事,涉及甚廣,甚至還牽涉到了湘國,所以朕決意,改日再議”


    皇帝提及“湘國”的時候再次瞥了一眼幕青衣,身為一國之君,四方霸主,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警告和威脅。


    伏公公很快便宣布退朝,公主跪在殿上沒有起身,眾臣見駙馬也沉默未走,便都識趣的一一散去了,頃刻之間,空蕩蕩的大殿之上就剩下他們兩人了。


    “靈兒,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沉默的氣氛僵持了良久之後,幕青衣開口。


    寧天靈苦笑,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幕青衣,你不覺得這應是我該說的話嗎?”


    幕青衣眼圈微紅,他走過去想要扶她,卻被她一把甩開,“你別碰我!我嫌髒!”


    寧天靈仰著臉,神色恨然,幕青衣將眉毛皺成一個死結,咬牙切齒般的問她,“難道,我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應該有?”


    “你不配再有任何的機會!我討厭再看到你這幅假意憂傷,處處博人心軟的麵孔!”寧天靈兩淚成行,身嘶力竭般的迴道。


    幕青衣一陣疼痛,心尖像是被什麽紮了一般,他突然上前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她,四目相對間他吻住了她的嘴角,一種無法控製的情緒在二人之間流轉。


    寧天靈怔怔的,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幕青衣滿意的閉上了眼睛,他將手繼續往她的腰間摟了摟,他想讓她感受到他的真誠,不帶半點虛情假意的真誠。


    但是他錯了,嘴唇一股刺痛讓他不得不恢複意識,他本能的離開那緊貼寧天靈的身體,伸手到嘴邊一探,一抹鮮紅染在指間。


    就如同她第一次咬他那般沉重,但不同的是,這次她不是孩子般得意的笑了,而是帶著嘲弄的看著他,並且在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抬手用力的擦了擦嘴角,眼神清冷,“幕青衣,我告訴過你不要碰我,我嫌髒!”


    滿滿的嫌棄刺痛的落入了幕青衣的眼中,他的臉色頓時沉到穀底,突然他從後方用力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手腕的力度隨著他臉色的漸沉逐漸的加大,寧天靈沒有叫疼,也沒有吭聲,她見過幕青衣發怒的樣子,她知道石頭都能碎成粉片,但是現在她不怕,因為心都已經死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經過了長達半刻的沉默後,幕青衣漸漸的放開了自己的手掌,隻是他在送開的那一瞬,頗為哀求的說了一句話,“靈兒,我從未懇求過你,但今日,我希望你能答應我,月下三更之時,到‘溫泉宮’一見,我有話要說,到時候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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