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痕隻覺得周遭突然一片死寂。


    她知道自己或許無法改變阿滿的結局,卻沒有預料到,阿滿的死亡來得這般快。


    即便如此,這個消息也沒有在她心裏驚起任何的波瀾。她呆呆地站在那裏,覺得自己真的累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拚上了全部的力氣,盡可能地考慮周到,拖著一副疲憊不堪的身軀來迴奔走,就是為了將江山船上的偃甲技術帶出嘉沅江,為了給創造出這些技術的九姓人一個公道。


    她仗著一腔孤勇,先是偷換了柴靜流的船,之後又從大火裏救下了俘虜,以一己之力,一點點扳動著江山船百餘年前就被寫好的命運。可是她動作再快,也沒有快過事態的發展。


    餘墨痕心道自己之前或許太順了,什麽樣的危難都能逢兇化吉。種種過往,使她錯覺自己已經有本事擔起這一切了。然而現實隻是輕輕推了她一下,就幾乎掐滅了她心裏那點火。


    她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戰戰兢兢吊在榜尾的預備役了。她長了本事,敢開口了,站在淩竟丞麵前也有膽子出言頂撞。但是她能掌控的東西,原來也並沒有她想象得那樣多。


    “為什麽呢?”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攢迴了一點力氣,才低聲道,“大人你不是說,才把那幾個涉案的俘虜移交給刑部嗎?這還沒過一個對時呢。即便是必死的罪,也不至於就地處決吧。”


    “罪名當然還沒有定。”淩竟丞搖搖頭,“是在送他們去刑部的路上,何滿自戕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逃不過了。”


    餘墨痕想要勾出一個自嘲的表情,滿心的酸楚卻隻讓她的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原來是這樣。”她盡力了,可是阿滿已經等不及了。


    大約是她臉上的表情太過奇怪,淩竟丞看向她的眼神越發複雜了。餘墨痕也不理會,隻疲憊地應了一句,“多謝大人告知。”然後她便抬起腳,準備從淩竟丞身邊繞過去。


    “你先等等。”淩竟丞卻叫住她,道,“何滿留了一封信給你。”


    餘墨痕隻好迴過頭,麵無表情地等著淩竟丞把已逝之人遺留的書信遞給她。


    “你這是什麽意思?”淩竟丞顯然對她這副任人擺布的消極姿態頗為不滿。他皺著眉頭,就道,“你不想看?”


    人已經不在了,餘墨痕心想,憑文字留在人間的一點念想,不論托付給誰承擔,完成與否,對於逝者而言,都沒有意義了。


    但她還是搖了搖頭,並略略低斂眉眼,像從前沒有本事又試圖保護自己的時候一樣,擺出一副乖順的姿態,道,“我隻是覺得,既然阿滿有這般重的罪,那麽她遺書中記述的事情,或許不該我知道。大人若是肯讓我看,就請把那封信給我吧。”


    淩竟丞“嗤”地一聲冷笑,道,“這迴你倒是有顧慮了。”


    餘墨痕不置可否。


    她一直試圖顧全方方麵麵,既想為偃甲之學添磚加瓦,也要為江山船搏一個公道,同時又不想見罪於傅大人這樣的朝廷重臣。可是她盤算這一切的時候,因為得不到任何的支持,連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人人隻說她膽大妄為。直到她那點膽子開始被“無能為力”四個字一點點侵蝕的時候,旁人,譬如淩竟丞,才會將她的行為解讀為顧慮。


    她沒再說話。淩竟丞卻將手一擺,道,“那封信畢竟算是物證之一,目前扣在衍芬堂。但何滿既然明說了要將此信留給你,你若有意,就去讀一讀吧。”他這迴倒是大度得很,“說是我準的便可。”


    餘墨痕點了點頭。她沒有再像先前一樣拔腿就走,而是恭恭敬敬地等著淩竟丞離去。


    對於她驟變的態度,淩竟丞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他多打量了餘墨痕幾眼,終於又補了一句,“你這兩年的種種進步,機樞院上下有目共睹。但你一定要胡鬧,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年輕人一樣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的眼神微微向著衍芬堂的方向瞟了一眼,“莫要隨隨便便把我女兒牽扯進去。”


    就這幾句話,餘墨痕原本還聽出了一點體恤晚輩的味道,心裏也慢慢升起了一點感激;她卻沒想到淩竟丞的話鋒最終落到了淩艾身上,頓時有點哭笑不得。


    她原本隻想迴自己那間原本用來關禁閉的小屋睡個昏天黑地。淩竟丞這麽一提,她才驀然想起,她的事情還沒完。


    罪責最重的阿滿已經死了,罪輕的人,淩竟丞已經答應為他們減罪;但是那些已然移交給刑部的人呢?餘墨痕方才還拜托過淩艾,說不想放下他們不管。如今餘墨痕連番受挫,心力幾乎耗盡,可是之前決定了要去做的事情,總沒有半途丟下不管的道理。


    淩竟丞一走,餘墨痕便跌跌撞撞地往衍芬堂去了。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疲乏快要把強行攏起的一點神誌吞沒了,因此愈發加快了速度,隻想在徹底崩潰之前盡可能完成一些事情。


    如餘墨痕自己所願,她很快再度出現在淩艾麵前。淩艾看她一眼,無奈地笑道,“怎麽又來了?你交待我的事情,我自然會辦,卻也沒辦法這麽快的。”


    餘墨痕連忙擺手,“不是,我……”她是來看那封信的。


    但她沒有說完這句話,眼前便猛地一黑。然後她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醒轉過來的那個瞬間,餘墨痕沒弄清楚自己究竟在何處。她盡力睜了睜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然後她便伸手去揉自己的雙眼。


    她無數次在黑暗中醒來,卻沒有一次是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地看不見。她很快察覺到了問題所在。


    “你先別動。”近處傳來淩艾的聲音,“你想坐起來嗎?我來幫你。”然後一雙纖細的手觸到了餘墨痕的肩背,扶著她慢慢起身。


    餘墨痕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是不是瞎了?”


    “暫時看不見,”淩艾顯然挑了一種盡可能叫餘墨痕不那麽難過的說法,“好好調養的話,過段時間,或許能恢複過來。”


    餘墨痕在一片黑暗中無聲地點點頭。她感覺自己心頭的情緒很怪,過分平靜了,也可能是一片茫然。


    淩艾繼續道,“我之前就看你臉色差極了,沒想到是中毒。你怎麽沒跟我說?”


    餘墨痕也是才想起來還有這麽一迴事,“我之前倒是想過要找你看看……不過之前我路過臨海縣,順便看過了大夫,迴來的路上都在吃藥,原本以為沒事了的。”她挺不好意思地伸手扯了扯頭發;挺奇怪的,她心道,看不見的人卻可以這麽準確地找到自己的頭發,仿佛一點阻礙也沒有。


    “我給你號過脈,的確發現這毒曾經被壓製過一段時間,原本應該沒什麽大事的。”淩艾歎了口氣,“你這一路上,怕是沒怎麽好好休息吧?身體受不住,毒素便卷土重來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稍微帶了一點嗔怪的意思。


    “倒也不是,”餘墨痕搖了搖頭,“我就是……三天沒睡覺了。”她說著便自嘲地笑了笑。照淩艾所說,她搞成這樣,完全是自己討來的惡果。


    淩艾顯然也有些無奈,“即便先前那大夫給你治好了,大病初愈的人也不能這麽胡鬧。何況你身上還有別的傷——你真當自己是鐵打的?”


    “沒辦法。”餘墨痕仍是搖頭,“要做的事情太多,來不及休息了。我原以為撐一撐便能熬過去的。”她頓了頓,又道,“究竟是什麽毒,這麽厲害?”


    “跟蠍子的毒很像,但仔細一看,又有許多區別。”淩艾說這話的時候,少見地有些不確定,“之前那個大夫大概給你當蠍毒治了,所以沒除幹淨。你是怎麽迴事,從哪兒招惹上了這麽麻煩的東西?”


    餘墨痕便把中毒的前因後果一通刪減,大致跟淩艾說了。


    淩艾沉默了一會兒,才無法確信似地問道,“所以,你把青囊裏的藥物……全都吃了一遍?”


    她並沒有再提那種毒的事,餘墨痕不知道淩艾是否有了頭緒,卻也不好再問。


    “也不是吧,”餘墨痕迴憶了一下,“好像還剩幾顆。”她經常受傷,有些不對症的藥物,倒也認得出來,這才叫那些藥物逃過一劫。她又問道,“那些藥物同食,可是有什麽不好的結果嗎?”


    “是藥三分毒。我雖然著意控製過劑量,但一同吃下,人的腸胃也是遭受不住的。”淩艾又是無奈地一歎,“得了,吃都吃了,我再給你配一副吧。”


    “這個……”餘墨痕又不自覺地伸手去扯頭發,“配一隻青囊,是不是很貴啊……”


    “我倒是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淩艾認真地算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就帝都的市價來說,可能得一萬錢出頭。”


    餘墨痕:“……”她軍銜最高的時候,一年的薪俸也不過如此了。


    “你要是真的心疼,以後可就別這麽把藥丸當幹糧似的吞了。”淩艾似乎在虛空中擺了擺手。


    兩人沉默著相對了一會兒,淩艾才再度開口,“我父親說,何滿留了一封信給你,你大約還沒來得及看。”


    餘墨痕不由苦笑。她好容易才把一顆被現實衝得七零八落的心收撿迴來,打算繼續為那些俘虜努力一把;可是她如今這個狀況,真是不知該如何下手了。不過淩竟丞先前明明警告過她,不要隨便把淩艾牽扯進來,這會兒又主動跟淩艾說了,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意思。


    淩艾頓了一下,就道,“那封信是物證,反正收在衍芬堂,我便替你看過了。信中的內容,你可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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