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火燒得江北軍自顧不暇,根本沒有人留意到這邊。幾個俘虜立刻衝著嘉沅江的方向跑了出去。


    “都不要逃跑。”餘墨痕著急了,大聲道,“你們中了藥物,跑不遠的。江北軍一旦休整完畢,一定會重新開始搜捕逃竄的俘虜。到時被抓住了便是死罪。”她頓了一下,又一臉肅然地補充了一句,“倘若有一個人跑了,剩下的人都要連坐。大夥兒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你們難道打算重新把同伴推迴火坑裏去嗎?”


    逃跑的人停下了。


    “原本就給安上了那麽重的罪名。”有人反駁道,“留下來也是死。”


    “不一定。”餘墨痕深深吸了一口氣,就道,“跟著我一起去找江北軍。我幫你們減罪。”


    “你是怕自己受牽連吧。”還是有人不服。


    餘墨痕的額角跳了一跳。她壓住心裏自然上湧的一點委屈,平靜地道,“我怕在這兒的所有人受牽連。”衡兒跑過來,緊緊依偎著她,抱住了她的胳膊。餘墨痕感覺自己的心情平和了許多,便摸了摸衡兒的頭以示感謝。


    “你畢竟救了我們的命。”阿滿從人群裏走了出來,“我跟你迴去交差。其餘的人,就隨他們去吧。”


    餘墨痕目瞪口呆。難道這就是所謂“江湖習氣”?


    “我沒有以恩相脅的意思,也不需要犧牲者。”餘墨痕覺得自己的腦袋簡直大了一圈,“朝廷真正想追查的並不是使用偃機的事,而是江山船與私販千歲金的江南行商之間的關聯。你們當中有很多人都是無辜的,不是嗎?”她努力迴想著阿滿之前說過的話,“即便當真有牽連,我也有辦法替大夥兒減罪。”


    “你自己不也是個俘虜?”質疑她的聲音仍然未能平息下去。


    “沒錯,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餘墨痕努力擺出一張親和的表情,誠懇地掃視著這些驚魂甫定的可憐人,“我和大家一樣是俘虜。我留下是因為知道我自己能脫罪。我還知道,你們也能。”


    阿滿默默看了她一會兒,終於道,“你打算怎麽做?”


    餘墨痕並沒有直接迴答她的問題。


    “我的學問之中,有一部分來自江山船。”她坦誠地補全了自己之前略過的事情,“不隻弋小艄教過我。最近一段時間,我一直受一艘江山船庇護。船主叫柴靜流。”


    顯然有許多人知道這個名字。餘墨痕觀察了一會兒眾人的表情,心道柴靜流在江山九姓中的名聲似乎不錯,無形中多給了她一層擔保。


    “我曾經向柴靜流承諾過,我要讓世人知道,江山船上有多麽優秀的人才,這些人在近乎絕境的環境之中,傳承了多麽精尖的水上偃甲技術。”餘墨痕繼續道,“我雖然暫時蒙難,在機樞院的職務卻還是保留著的,總算能說得上話。我做過的承諾,也必定會兌現。”她抬起頭,緩慢地將目光從每一張臉上認真看過去,“諸位既然對大齊帝國有所貢獻,身為功臣,又怎麽不能減罪?”


    “並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偃甲之學。”阿滿總是那樣一副過於平靜的樣子,看不出情緒,“現在在這裏的人當中,我算懂得最多……不,是你懂得最多。”她看向餘墨痕的眼神裏,難得多了幾分讚許的味道,“其次是幾個護船師。至於其他人,在江山船上的時候,我並沒有隨意教他們偃甲之學。這種技術如果不加限製,反而會成為一種禍害。”


    “我隻是學得很雜,論及水上偃機,你們九個家族的實力,怎麽會是我一個小輩能及得上的?”餘墨痕飛快地糾正了阿滿過高的評價,“再說了,盡管機樞院號稱集中了全大齊帝國最好的偃師,說起偃甲之學,也沒有人會認為是‘機樞院的偃甲之學’。這門學問是整個大齊帝國的財富,並不會因為一部分人沒有學過,而隻服務於懂得它的人。”


    餘墨痕等了一會兒,終於沒有再聽到反駁的聲音。也許他們隻是因為吃了某種藥物而走不動路,也許還有人在心裏對她表示不屑。但既然已經沒有誰再打算逃跑,這便是她能夠希冀的最好結果。


    黎明到來的時候,迴轉來的沈蒙帶著幾個軍士一起,在燒成一片廢墟的營地附近發現了他們。


    餘墨痕立刻站了起來,“傅大人在哪裏?”她率先發問以搶占先機,“所有的俘虜都在這裏,我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一直等著傅大人指揮。”


    沈蒙看上去驚訝極了,“你們沒有趁亂逃跑嗎?”


    “大夥兒都不是那樣的人。”餘墨痕迴頭看了一眼眾人,他們大多已經在野風中沉沉睡去,“你不放心的話,可以先留幾個軍士守在這裏看住我們,再喊些人手來把我們押迴去。”


    她辛苦了一夜,先是在重重機關中生生拆出了一條路,之後又與俘虜們爭論了半天,再後來則一直守在這裏,一宿沒有闔眼。她胸中悶極,聲音也已經有些發啞了;言語之間的氣勢卻依然能夠鎮住這幾個軍士。


    沈蒙猶豫了一下,便道,“不必了,我信得過你。”幾個軍士一番商議,決定留下兩個人繼續搜索這片廢墟,其餘人押送俘虜去跟大軍匯合。餘墨痕服從了一切指令,順便幫著軍士一起叫醒睡著的人。


    阿滿醒來的時候,低聲對餘墨痕道,“你許過的承諾,你要記得。”


    “一定。”餘墨痕看著她的眼睛,簡短地作出了答複,然後輕手輕腳地搖醒下一個人。


    江北軍畢竟訓練有素,已然恢複了從前的整肅,新的軍營也已經搭好了一個雛形。餘墨痕遠遠望去,看見軍士們都在忙碌,營地中央卻已經立起了幾頂小營帳,不斷有軍士進進出出。餘墨痕心道那大概是傅大人和主帥所在的位置。


    卻不知道琬琬如今又在何處。突然遭逢如此大難,傅大人可以拋棄俘虜,卻必定會救下自己的女兒。


    餘墨痕疲憊的腦子裏漫無邊際地想了許多事情,從前負責俘虜營的軍士才終於找了個空閑過來。軍士點過了數目,果然一個俘虜都沒有少。


    餘墨痕很快被帶進了營地中央的軍帳之中,傅大人就在裏麵,和主帥相對而坐。


    “我聽沈蒙說,你把所有俘虜都帶迴來了。”傅大人那張永遠不怒自威的臉看向她的時候,居然也多了幾分驚奇和誇讚的意味,“倒是沒有辜負你從前的軍銜。帝國的軍士都該有如此的責任感。”


    餘墨痕一聽就明白了,“淩大人的迴信已經到了?”


    “到了。他解釋了你調到嘉沅江的事,還說打算複你的職。”傅大人隨意翻撿著麵前的文書,“你身上原本還有些嫌疑。但既然淩大人開了口,你又立了功,我便既往不咎了。”


    “我不能白白承了大人的情。還是說開些好。”餘墨痕道,“大人究竟懷疑我什麽?”


    淩大人沉默了一下,對麵的主帥便從善如流地站起身,叫上親兵,出門檢驗營地的修建進度去了。


    餘墨痕:“……”


    淩大人就道,“那天晚上,你跟琬琬說了什麽?”


    餘墨痕思忖了一下,心道傅大人這麽問,可能是詐她,也可能是琬琬當真沒有把她當日隨口講的那一句說出去;不過傅大人既然當著主帥的麵說了既往不咎,總不能言而無信地再把她關迴去。


    “無非想跟小姐套套近乎,我便提了一下衛臨遠衛公子。我說過的,從前在雎屏山平匪,與衛公子結交過,所以知道你們兩家結親的事情。”餘墨痕把先前說過的話重新講了一遍,順便暗暗賣了衛業醇一個人情,略去了她和衛臨遠在講武堂時的情誼。衛業醇當年逼她發誓,怕的就是影響衛臨遠的終身大事。她既然答應了人家,還拿了錢財,那麽照辦就是。


    “就這些?”傅大人睨了她一眼。


    “就這些。”餘墨痕估量了一下,心道這位大人恐怕並不想知道自家女兒和弋蘭皋之間的牽扯,即便知道了,也不會樂意提起的。


    “我聽沈蒙說,”傅大人突然道,“俘虜都是你勸迴來的?”


    餘墨痕一愣。聽傅大人的意思,她先前失言一事,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她並沒有跟沈蒙提起過自己勸迴俘虜,不知沈蒙是問了俘虜,還是自己隨手給餘墨痕蓋了個功。


    反正事實也是如此,她便點了點頭。


    傅大人沉思了一會兒,終於語氣生硬地道,“有件事情,需要你替我去辦。”


    餘墨痕默默歎了口氣。相比之下還是機樞院的偃師更尊重人些,從前不喜歡她也隻是默默避開,沒有過這般頤指氣使的時候。“大人請講。”


    “昨晚的火患似乎是有人故意為之,軍中實在危險。”傅大人道,“煩請你迴機樞院的路上,順便把琬琬送到臨海縣衛家去。她夫君家裏。”


    餘墨痕心中頓時生出些許疑惑,“衛臨遠?”


    傅大人怒了,“還能是誰!”


    “……”餘墨痕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早就注意道,自己說出“衛臨遠”這個名字的時候,傅大人和琬琬父女兩個的神態都有些不自然。因此她原本以為衛臨遠這門親事黃了,沒想到居然已經成了。


    “自然可以。”餘墨痕嘴上說的輕鬆,心裏卻暗暗叫苦。她想起琬琬那晚的舉動,隻覺得這真是天大的苦差事,比勸迴一群俘虜還要難辦的多。她想了一想,又道,“不過,我也有一件事情,想請求大人準許。”


    傅大人的眉毛抬了起來,“你跟我談條件?”


    “不敢。”餘墨痕淡然道,“於國家有益的事情,又怎麽能作為私人之間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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