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處很淺的水池,連一條魚都沒有,一眼可以望見底部人工造出的水底巨石的紋理;水池形如彎月,能看出來設計者略費了些實際上沒什麽用處的花巧心思。


    機樞院所推崇的是偃甲之學一脈相承的精簡實用,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據說是為偃師們的“心境”考慮。機樞院的主體部分畢竟都在地下,一直不見天日。據說在這種境況下工作久了之後,人的心情和工作的效率都會很受影響。


    但這實在不大像是機樞院裏這些一天到晚跟偃機打交道的人會考慮的事情。


    餘墨痕原本也覺得疑惑,後來還是聽幾個同期解釋,才明白了是怎麽迴事。


    這竟然又是那個似乎對帝都上下都有著深遠影響的長公主做下的功績。


    機樞院原本對這類需求嗤之以鼻,然而長公主高舉人權大旗勒令整改,機樞院才不得不稍作妥協,設置了洗箭池這類看來沒什麽具體用處、純粹為美而美的裝置。


    為了應付上級而建設的東西,總是很難擁有靈魂。即便是以餘墨痕對營造法式粗淺的理解,都能夠看得出來,在小摘星台這一帶的構造之中,洗箭池所在的位置其實相當雞肋,拿來做什麽都不太合適。餘墨痕覺得,或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最後才決定拿來修建景觀水池。


    但是現在她的想法發生了一點變化。


    機巧無窮的機樞院,怎麽可能設置無用的東西?


    此刻,洗箭池裏蕩蕩悠悠的水光,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餘墨痕屏住了唿吸。


    水下傳來三聲輕響,四周跟著便“哢噠”幾聲,小摘星台上那些平日裏不怎麽啟用的機關裏,倏忽間便飛出了一排弩箭;這些弩箭的力道不大,所到之處也並未破壞任何東西,似乎是示警用的。


    三排弩箭過後,停頓一會兒,又是一陣脆響——所有的門戶都鎖上了。


    餘墨痕和淩艾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疑惑的表情。


    餘墨痕覺得疑惑,是因為她從來不知道那座洗箭池裏麵竟然還有某種裝置,能夠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同時控製周邊位置不同、結構不一的各種機關。


    淩艾卻顯然是知道的;她對著餘墨痕做了個嘴型,“熟人。”


    餘墨痕漸漸明白淩艾為什麽要藏起來了。


    機樞院的偃師,此刻都集中在八部籌算之會上;淩艾若不是為了和她父親打的那個無聊的賭——甚至還可能是特意來找餘墨痕——本來也該是要去的。


    以淩艾平日裏的穩重程度,如此重要的會事,她縱然不去參加,對於籌算討論的內容,應該也會有所了解。


    而淩艾這會兒躲躲藏藏的行為,至少能夠說明兩件事。


    第一,洗箭池下那條所謂的“鬼道”,應該是緊要關頭才會啟用,並且不知道是為了什麽,至少在某些情況下啟用的時候,會需要驅散身在小摘星台周邊的無關人等。


    第二,能夠使用這條“鬼道”的,一定是些淩艾此刻明確知道他們本該在哪裏的人——餘墨痕猜測,擁有這個權力的,恐怕就是正在八部籌算之會上的偃師。


    所以現在的狀況,就是一個擁有一定地位和權力的人,在做一件有些嚴重、卻沒有事先讓淩艾這個負責替監督機樞院一切事務的蘭台秘書知道的事情。


    餘墨痕仿佛預見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她畢竟是個不願多生事端的人,現在隻想溜之大吉。


    可是眼下這種境況,她能藏起來都是沾了淩艾的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脫身了。


    淩艾沒有再說話,隻將目光牢牢地鎖定在洗箭池中。


    一陣齒輪和撬杆轉動的聲音頗有秩序地響起,洗箭池中那層淺水不知從什麽地方退了下去,水底的巨石緩緩滑動,最終露出了一個能夠允許人通過的口子。


    那裏走出了一個蒙著臉的人……實際上不止一個。他的背上,還伏著另一個毫無動靜、不知死活的人,看身量,應該是個女子。


    兩個人都濕漉漉的,水滴不斷從他們的發梢和衣角落到地麵上。


    淩艾忽然放開了餘墨痕,徑自站了起來。


    那蒙麵人立刻轉過身來,手中有一樣尺把長的東西,眼看就要向著淩艾投過來。


    “前輩。”淩艾走出去幾步便停住了腳步,不肯到近前去,“你就到這裏吧。”


    那蒙著臉的人看了她一眼,收起了手中兵器,淡淡道,“原來是小淩。”


    他的形象肅殺得很,聲音卻自有一種如珠玉般溫潤的質地。


    餘墨痕依然縮在武器架後麵,此刻聽著這一把相當特別的嗓音,竟然覺得有點耳熟。


    然而她自離開哀葛以來,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此刻看不見對方的長相,實在很難對上號;她正苦苦思索,就聽見淩艾繼續道,“請你將錦娘放在這裏,然後速速離開。剩下的事情,我去處理。”


    餘墨痕很吃了一驚——那伏在蒙麵人背上的女子,竟然就是錦娘?


    “我本來也隻是送阿錦迴來。你不必擔心。”那蒙麵人的語氣依然很平淡,“我沒有忘記舊事。如果不是情勢緊急,也不會再來這個地方。”


    “失去了前輩,對於機樞院來說,實在是慘重的損失。家父和我都很痛惜。”淩艾的聲音平靜得沒有溫度,“但是事已至此,還請前輩速速離去,不要再生事端。”


    “也罷。”那蒙麵人說著便將錦娘輕輕放下,然後退迴了洗箭池中,“你要是願意的話……還請你好生照顧阿錦。”


    到這個時候,餘墨痕才終於想起來在哪兒聽過蒙麵人那把特殊的嗓音了。


    “……老孟?”


    餘墨痕還沒能成功地把哀葛那個蒔花種草、衝茶養貓無一不會的老仆跟眼前這個蒙著臉的入侵者聯係起來,老孟就已經消失了。


    來時無影,去亦無蹤。


    洗箭池的水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迅速將水位恢複了原狀。


    齒輪和撬杆重新轉動,地下深處熊熊燃燒的千歲金產生的力量拉動著無數根鏈條,將小摘星台周遭的機關盡數恢複了原樣。


    餘墨痕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此刻,除了地上仍然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的錦娘,隻有幾圈以某種規律排列的弩箭,以及洗箭池前仿佛隻是碰巧濺出來的幾滴水跡,無聲述說著方才的一切並不是一場詭秘的迷夢。


    淩艾輕輕歎了口氣,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察看錦娘的情況。


    看她檢查錦娘時的架勢,至少學過一點基本的醫術。


    “還好,隻是暈過去了,”淩艾示意餘墨痕走出來,“我在這裏照顧她。你一個人去找老陸先生,可不可以?”


    “好的。”餘墨痕拔腿正要跑出去,腳下忽然一停,道,“可是,師範他不是應該還在八部籌算之會上……”


    “你到衍芬堂去,跟能找到的蘭台秘書說……”淩艾頓了一下,“‘水鬼’。”


    “‘水鬼’?”餘墨痕聽得一呆,“就這兩個字?”


    “對,就是‘水鬼’。這是個代號,能夠代表很多事情,足夠讓蘭台秘書去通報了。”淩艾說得很快,也很清楚,手中的動作也沒有停下。


    淩艾對機樞院的一切都熟悉得像是自己的家,她手腳利落地找出了針砭等等餘墨痕從來沒有在小摘星台邊看見過的事物。


    看來,她對於醫術的了解絕對不是“基本”的程度,簡直已經是個真正的大夫。


    餘墨痕相形見絀,隻覺得稍微跑慢一步都會坐實了自己是個廢物。


    淩艾說的沒有錯,衍芬堂通傳消息的速度也很快。陸諶趕過去之後,就沒有餘墨痕什麽事了。


    使用代號的一個好處是,傳話的人不會知道太多情報。所以這件事情,也就沒有在規格不小的機樞院流傳開來。


    隻是自那一天起,淩艾和陸諶都忙得很;衍芬堂不見了從不缺席的淩大小姐,陸諶那間永遠貴客盈門的小室也掩閉了許久。餘墨痕見不到朋友,也見不到師範,隻好一個人照常埋頭苦幹,全副心思都用來對付那些一直叫她雲裏霧裏的深奧知識。


    她在機樞院呆得久了,和所有人熟悉起來之後,越發被自己的無能所折磨。


    自己沒能耐已經是鐵打的事實,人家貶低起她來有理有據,倒也沒什麽;這種時候,餘墨痕最怕的其實是有人誇她——麵對憑空捏造的禮貌性誇讚,她恨不得比對方還尷尬。


    機樞院的人們,就天天讓她尷尬。


    每個人跟她這樣一個樣樣都墊底的人打招唿的時候,都會給出一個格外燦爛的笑容,甚或誇一誇她那毫無可圈可點之處的工作。每到這個時候,餘墨痕簡直能看到對方臉上的每一道褶子裏都有一行字唿之欲出——我沒有冷落你,也沒有不理你,我的責任盡到了,你趕緊滾吧。


    餘墨痕一個人過了好些年,天天提醒自己注意學習察言觀色,其實隻學會了從別人眼睛裏看到一個千瘡百孔的自己。


    至於說別人怎麽個想法、怎麽個感受,那都是別人的事,跟她這隻白眼狼半點關係都沒有。


    她既然這樣想,也就隻好拚了命地繼續追趕,隻希望她再次見到那種笑容的時候,能夠心安理得一些。


    就連老孟為什麽會帶著錦娘出現在機樞院這個巨大的疑問,都被餘墨痕拋在了腦後。


    她畢竟是個不喜歡多事的人,並不希望因為一個隻有過一麵之緣的人、一份乍起的好奇心,就毀掉犧牲了許多東西才換來的前程。


    直到有一天,活過來的錦娘出現在了餘墨痕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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