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重新冒頭的警惕,果然救了餘墨痕的命。


    嘯聲過後,鋼針撞擊到牆麵的聲音不絕於耳。餘墨痕那顆小小的心髒咚咚咚一陣狂跳,隻道自己這一下倘若沒能躲過去,怕是要給紮成個遍身冒血的刺蝟。


    她小心翼翼地朝著門的另一麵看過去,居然看到了一點奇異的綠光。然而那綠光實在離她很遠,而且微弱得很,她站在門外,根本看不清楚光芒的來處究竟是什麽東西。她略一猶豫,再一抬眼,那綠光居然又不見了。


    餘墨痕給嚇出了一腦門的汗,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感覺到,腳下的地麵似乎動了。


    驚嚇之中,餘墨痕平日裏不算快的反應似乎也會有所提高。她很快意識到,這地麵或牆麵背後一定有轉軸,應該是人為造成的。但凡能夠想到一點背後的門道,人對於環境的掌控感便會增添許多。然而,叫餘墨痕著急的是,她麵前那扇門眼看著就要轉到一邊去,之前費了好大力氣才打開的門板,也隨著這轉動呈現出了一點要關上的趨勢。


    她來不及思考,便伸出雙手牢牢把住門邊,一腳踩著牆躍起,一腳蹬住正在慢慢閉合的門板,生生把自己撐在了半空中。


    這個動作稍有些費力。餘墨痕也明白,一切才剛剛開始,她絕不能停在這裏。她知道自己必須往前走,卻不知道前麵還有什麽機關在等著她。


    這種情形下,一切的思考幾乎都是徒勞,唯有行動能夠改變局麵。


    餘墨痕難得地當機立斷,從發間摸出了一支金簪——這還是早上出門的時候,淩艾堅持給她插上的。餘墨痕這會兒連著幾個大動作,居然沒有弄丟,還得歸功於淩艾簪頭發的手藝。餘墨痕又在用來安插裝飾物的空洞裏拴上腰帶,然後抓著腰帶將簪子甩了出去。這種甩飛錨的手藝,還是她翻蚩魯山的時候,一路給各種端陷深穀逼得沒辦法,才求塗廉他們教給她的,沒想到竟然在這裏派上了用場。


    餘墨痕一根腰帶舞得幾乎翻出花來,如是幾次,那金簪果然不知卡在了什麽地方,再也拽不迴來。她一看有戲,手上連忙又加了力氣,試了好一會兒,確定不會鬆動了,才扯著腰帶把自己蕩了出去。她人還在空中,腳上的鞋子先重重踢了出去。她聽見鞋子落處沒有觸動機關,便伸出腳尖輕輕點上,確認安全之後,才把整個人的重量慢慢壓上去。


    這個小辦法看來很有些成效,餘墨痕心下大喜,立刻如法炮製,前進的速度快上了許多。沿途雖然仍有機關,地麵雖然仍有變化,速度卻快不過餘墨痕的腳步。


    沒過多久,她便再次見到了那一點幽幽的綠光。


    此時此刻,餘墨痕的好奇心已經勝過了恐懼。她穩住心神,用她那條腰帶做成的飛錨好生將綠光周圍查探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看清那道光的瞬間,餘墨痕的臉色變了。


    不知過了多久,餘墨痕才終於再度出現在陸諶那間小室裏,麵色蒼白如紙。


    小室裏不僅有她和陸諶,還有不知什麽時候又折了迴來的的施老。施老看見她,很有些驚異。施老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立刻脫口道,“你居然過關了?一點顏色都沒有沾上?”


    餘墨痕聽得莫名其妙,“什麽顏色?”


    陸諶解釋道,“那試煉場中有許多暗器。我們磨掉了尖端,但是塗上了一種很難洗去的物質。那些暗器雖然不至死,但你若是中了招,身上必定會留下一種顏色很特別的痕跡。”他看了看餘墨痕,笑道,“施老說的沒錯,你是全都避過去了。這可不太多見。”


    餘墨痕雙頰微紅,不大好意思地扯了扯頭發,道,“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陸諶笑著搖搖頭,道,“誇你兩句就開始自謙了。那些暗器的安排雖然不怎樣兇險,卻也花了我們好一番心思。據我所知,若不是從空中飛過去,恐怕很難避開。”


    餘墨痕心道她倒的確是飛過去的……可是那甩飛錨的手法,解釋起來頗有些費工夫;陸諶既然沒有問,她這會兒也不打算多說了。況且,這種跟偷采山中產物的商隊學來的小伎倆,叫盛氣淩人的施老聽去,又不知會惹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


    她心裏正對著施老腹誹,就聽見施老開了腔,“不僅全都避開了,還能有這樣的速度……可真是不多見。”


    餘墨痕這迴簡直受寵若驚了。她總擔心自己的動作太慢,找到出口之後,幾乎用盡了僅剩的力氣一路小跑過來,生怕陸諶嫌她到得遲了。沒想到,就是這種連她自己都很沒有信心的速度,居然也能讓施老這種眼高於頂的老前輩驚歎。


    餘墨痕還未答話,陸諶已經很愉快地笑了一下,把話頭接了過去,“憑之親自推薦的孩子,總是不會錯的。”


    施老聞言,有點尷尬地捋了捋長須,道,“我隻是沒有想到,小淩、小顏他們也就罷了,這孩子居然也有如此能耐。我之前倒是小看她了。”


    陸諶笑了笑,隻道,“如今的年輕人,總是有本事叫我們刮目相卡的。”他說著便順手推了一把燈掛椅給餘墨痕,道,“你一定累得很。”


    “是。”餘墨痕整個人疲憊極了,額側的青筋跳個不停;她現在隻想躺下來睡一覺。


    可是她還有事情要做。


    幸好那把燈掛椅並不舒服,又硬又硌,使得她保住了目光裏那點竭力維持的清明。


    餘墨痕靜靜地在一邊坐了許久,等到施老跟陸諶聊完,眼睛盯著她這邊一步三顧地離去了,她才終於開了口。


    “陸先生,”餘墨痕少見地沒有猶豫,“我有些問題要問。”


    “哦?”陸諶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原本總是唯唯諾諾的姑娘,“是關於試煉場?”


    “不是。”餘墨痕不太願意想起試煉場裏人間煉獄般的景象,皺了皺眉頭,就道,“先生曾說機樞院分為八部。敢問施老所在的天工爐、淩艾所在的衍芬堂是否都在其中?”


    她想一想,又找補道,“我也知道這問題粗淺得很……先生若是沒有什麽空閑,我再去問淩艾就是。”


    “無妨,”陸諶搖搖頭,又笑道,“你說的沒錯,而且我也很想問問你的興趣。不過,小淩是不是還在試煉場外等著你?”


    “淩艾說我過了關就可以直接來找先生……”餘墨痕有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指,“我沒有從大門出去,所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那裏……”


    “那就沒事,”陸諶笑著歎了口氣,“小淩既然叫你來找我,大概是自己開小差跑去別處玩了。咱們不必管她。”他又笑道,“不過,你為什麽要問機樞院各部的事?難不成你才剛剛通過入院試,就開始思考將來的出路了?”


    “先生看人真是透徹。”餘墨痕做了一個點頭的動作,立刻就覺得她的腦仁仿佛在顱骨裏跳了一下。


    她不動聲色地伸手去撩有點散亂了的額發,順便偷偷按了按額角,強行把那種不安的躁動按了下去,才道,“卻不知各部做的都是什麽樣的事情?”


    陸諶似是留意到了這些小動作;然而他或許是對餘墨痕的痛苦早有預料,並未表達關心,隻是解釋道,“每個偃師的工作都不盡相同。不過簡單來說,比如你已經聽過的這兩部,天工爐是以冶煉鋼料、改進配方為主;衍芬堂的蘭台秘書所負責的,則是追蹤記錄、收藏校寫,更偏向於文職,本來也是朝廷為了監督機樞院才設置的。”


    陸諶看一看餘墨痕那副表情,就笑道,“根據憑之對你的描述,我覺得這兩個地方都不太適合你。”


    “我也這樣想。”餘墨痕道,“那麽陸先生你呢?還有元將軍,你們又在哪一部?”


    “覽荒衛所。”陸諶答道,“這裏可以說是機樞院內最為複雜的領域,跟其他各部的聯係也都很緊密。覽荒衛所追求的是把偃甲的實用性能做到極致,所以每個人都力圖理解戰場上真正的需求。”


    “原來是這樣。”餘墨痕點點頭,“我以前還有點疑惑,元將軍明明是個武將,怎麽對偃甲之學又如此精通。照先生這樣說,元將軍該是親身入伍考察偃甲的用武之地吧。”


    陸諶笑著解釋道,“機樞院畢竟是兵部軍器監的直屬,偃師也都有軍銜。不過你說的也沒錯。人人都習慣稱唿憑之為將軍,不僅是因為他年輕有為,也有他幾番親身上戰場、立了不少軍功的原因。”


    餘墨痕低聲道,“戰場上,會死去很多人吧。”


    “很難想象,是不是?”陸諶看來很理解她的心情,“憑之那麽溫和的一個人,也是會上陣殺敵的。”


    餘墨痕近乎破碎的記憶裏,試煉場那些緊緊鎖在精鋼背後的慘象,與弋小艄臨死時遍身遍地的鮮血,突然無端地重疊在了一起。


    “其實也不是。”餘墨痕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從前醉心偃甲之學,隻是驚歎於這門學問的博大精深,而且……”她臉一紅,“而且我也覺得是個出人頭地的機會。我縱然參加過講武堂的演習,但那不過是小打小鬧,畢竟不是真正的戰場……”


    她累極了,腦子裏一片混亂,講了這許多,越講越亂,終於抬起了頭,一雙已有些朦朧的眼睛茫然地看著陸諶。


    陸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人,也從來沒有想過這門學問可能要你的命,是不是?”


    “我可能,”餘墨痕道,“我可能隻是沒有想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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