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裏水手們也占弋小艄的便宜,可是眾目睽睽之下,總歸有個度。


    今日這一位,卻因為喝醉了酒,眼看著便將弋小艄撲在了地上。


    被徹底無視的餘墨痕一臉愕然地看過去,看到了弋小艄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扯開的衣領,以及破碎的衣領邊上露出的大半個肩膀——那頭醉豬的嘴臉正以一種極為醜陋的姿態,在這雪白的膀子上拱來拱去。


    再往下,便是弋小艄徒然掙紮著的手。


    這隻顫抖著的手上全是絕望。


    餘墨痕的心突然被一種混合著惡心和悲傷的感受包圍。這潮水般的情緒裹得餘墨痕頃刻間便喘不過氣來。她來不及多想,已經伸手抄起了一根用來檢修鍋爐的鋼釺,用她在講武堂操練的時候學來的手法,向著那頭渾身泛著酸臭的畜生水手抽了過去。


    哀葛的講武堂雖然是個微不足道的地方,但也畢竟是帝國軍武教育的末梢,所教習的俱是對敵的招數,招招都是奔著要人性命去的。


    如同餘墨痕每一次拿起武器的時候一樣,這個概念很自如地湧上了她的心頭。她會有這種自然的反應,也是因為講武堂的教官們從前的諄諄教誨。


    這些上過最殘酷的戰場的人,懷著一點不知什麽時候攢下的悲憫之心,將這件不難理解的小事對著所有學生念叨了無數遍。


    所以此刻的餘墨痕雖然滿腔惱怒,卻也因為念著水手們平日裏待她都不錯,下意識地打偏了一點——不然以她這一釺子的力道,水手的腦漿都能濺到她臉上。


    如餘墨痕所願,這一招沒有直接要走水手的命,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劇烈的疼痛使得這個醉鬼短暫地清醒了過來。


    大約是靠著酒勁兒支撐,暴怒的水手站起身來,仗著自己身為男子的力量,轉頭就要奪過餘墨痕的鋼釺。


    餘墨痕心裏立刻冒出了些許不該有的猶豫。


    她不是沒有學過這種處境下該怎麽做,可是她學過的每一種方法,都會直接將水手置之死地。水手無意攻擊於她的時候,餘墨痕還有許多機會、也有許多辦法來減輕力道;可是眼下雙方已經正麵對上,以餘墨痕有限的本事,她若是不使出足以敲死對方的力氣,自己便會處於下風。


    餘墨痕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隻知道,這種猶豫本身,已經使她自己陷入了相當危險的境地。


    千鈞一發之際,餘墨痕和水手之間不大的空隙裏,突然鑽進了一個嬌小的人影。


    弋小艄不知什麽時候已然站了起來。她甚至沒有顧得上整理她那一身已經不成樣子的衣裳,而是拚上了全部的力氣,將那水手推向了一邊,死死地按住。


    與此同時,她流著眼淚尖聲喊道,“妹妹,你教訓一個醉鬼做什麽?要打,就打我吧!”


    這句話竟然是對餘墨痕說的。


    餘墨痕從來沒有把弋小艄當做過姐妹,但也當然不會打她。


    這件事本來就不是弋小艄的錯。


    餘墨痕甚至能夠猜到,弋小艄此舉,其實是在保護她們兩個。


    餘墨痕無論如何都不會殺了水手。可是隻要她們還在這飛廬溯風上,水手就有的是報複的機會。


    況且,這船上也不止他一個水手。


    所以這個時候,弋小艄站了出來,由她出麵,將這件事向一個可以解決的方向引導過去。


    餘墨痕領會到了這一層意思,立即揮舞著手中的鐵釺,刻意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對那水手道,“你方才應該也看得出來,我如果想殺你,有的是辦法。這一次怪我心軟,倘若下迴再叫我碰見,你便休想從這裏活著離開。”


    她嘴上兇惡,心裏卻明白得很。梁子已經結下了,以飛廬溯風上的關係網而言,處於劣勢的其實是她這個孤立無援的人。


    她比常人更為固執、敏感,因此常常表現得有些木訥,然而事到臨頭,她的反應也並不笨。


    如今就是很危急的時刻,餘墨痕很快做出了選擇。她決定暫時將從前和弋小艄之間的仇怨放一放,轉而和這個受害者站到同一陣線上去。


    水手和船工們認為飛廬溯風是男人的領地,因此她們隻能依靠彼此。


    自那天夜裏過後,餘墨痕便幾乎沒有離開過弋小艄半步。


    明麵上,餘墨痕是個孤獨的護衛,完全是依靠她自己的武力和信念在保護弋小艄,可是實際上,弋小艄也在用她自己和水手們長期以來結下的情誼,保護著餘墨痕。


    餘墨痕之前躲著弋小艄還來不及,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和弋小艄相依為命的一天;對於弋小艄所提供的這種保護的本質,餘墨痕心中更是厭惡極了。她完全沒有辦法理解,已經出了那般叫人惡心的事情,為什麽弋小艄怎麽還能夠麵不改色地與水手們繼續開“玩笑”。


    可是餘墨痕此刻沒辦法離開飛廬溯風,她隻能選擇如此自保。


    她記得自己不是第一次如此了。比如從前在江山船上,她本可以選擇幫助那件蝴蝶衣飾的主人。可是,在能夠預計的失敗麵前,餘墨痕選擇了沉默。


    餘墨痕自認是個底線很高的人,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底線”並非那般牢不可破。在生命麵前,她連羞帶臊地留給了自己一點轉圜的餘地。


    這一段叫餘墨痕過得極為憋屈的行船生活裏,唯一一點叫她燃起一點希望的東西,就是她和弋小艄居然因為這些齷齪事情而親近了許多。


    對此,餘墨痕心裏很是糾結。她雖然跟在弋小艄身邊,卻始終沒辦法把從前那點關乎人命的芥蒂根除,所以總是一副很尷尬的態度,也沒有什麽話好跟弋小艄說。


    但弋小艄畢竟是弋小艄,她那種待人接物的本事,一向叫餘墨痕豔羨不已。


    對弋小艄來說,餘墨痕這副叫雙方都尷尬的態度不過是小孩子鬧脾氣,於是弋小艄全然沒事兒人似的,很是從容。餘墨痕不說話,她便給餘墨痕沉默的空間;到了餘墨痕不得不開口的時候,弋小艄又總能很自然地先給她一個台階。一來二去,餘墨痕即便不願意跟弋小艄說話,多多少少,也將心扉敞開了一些。


    姑娘們的心思大多細膩,因此通常有很多東西可以聊。餘墨痕的心思也細膩,可她心底就算愁腸百結,嘴上也難得吐露一個字,跟弋小艄談得最多的,還是船上的偃機。


    餘墨痕在講武堂學的畢竟是軍用的偃甲,跟船上的偃機還是有些許不同。自登上飛廬溯風以來,她攢下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跟弋小艄開口。這會兒趁著她們二人之間的關係稍有緩和,餘墨痕跟自己拗了半天勁兒,總算問出了口。


    好在弋小艄畢竟是個很有本事的護船師,聊起本職工作來,耐心又專業,始終沒有叫餘墨痕失望。


    與此同時,弋小艄身為內行,很快摸清了餘墨痕在偃術機巧上的天賦和能力,沒過幾天,她們談話的方向便從餘墨痕提問變成了弋小艄的主動傳授。知識的吸引力是很強大的,餘墨痕再不喜歡弋小艄,也不可能迴絕如此誘人的贈予。


    弋小艄平日裏總是一副對什麽事都不太在乎的模樣,到了這件事上,卻顯得頗有些急切。餘墨痕看弋小艄那副殷殷切切的模樣,估摸著對方是打定了主意要盡快教給她許多在蒸汽船上很實用的東西,便也樂得多學些東西。


    有一天,到了換班的時候,弋小艄忽然尋了個理由叫住餘墨痕,悄悄囑咐她,趁夜半無人的時候,再來一趟底艙。“我想請你隨我到‘龍心’裏去看看。”


    偃甲上的機甲盒,因為位置處於操縱者的腰部,諢號叫做“龍腰”;蒸汽船上,也有這樣一處類似機甲盒的地方,但形狀更為複雜巨碩,內部的許多結構單獨拿出來,都稱得上是完整的偃機了。這個地方因為是整艘船的核心部分,被稱作“龍心”。


    專為放置、操縱偃機而使用的船艙裏有四室三廳,幾個巧工根據各自的職責,分別在不同的崗位上工作,各室各廳之間也會頻繁地相互支持,往來交流。


    但在飛廬溯風上,最為核心的“龍心”部分,是隻有弋小艄這個護船師才有資格進去、也隻有她才有本事看護調整的。餘墨痕這些日子以來跟她這般親近,也隻能緊緊守在“龍心”的竅門外麵。


    因此,餘墨痕一直對“龍心”頗為好奇。


    她沒有在別的蒸汽船裏工作過,但多多少少見過一些“龍心”內部部件的公開圖譜。


    飛廬溯風縱然稀罕,主要還是因為船身奢華壯麗、造價頗高,本身卻也不是什麽特殊的艦船。這樣一艘商船,“龍心”部分居然要如此保密,其實是一件有點奇怪的事情。


    眼下弋小艄既然親自邀請,對於餘墨痕來說,自然是個難得的機會。


    她趁夜如約下到底艙裏去的時候,弋小艄已經等在那裏了。


    可能是為了防止旁人誤入,“龍心”的竅門上設置了幾重機關。


    弋小艄的手指極其靈活,行雲流水般地上下撥動一番,那些機關便伴隨著一陣輪盤和鉸鏈轉動的聲響,一一打開了。


    最終呈現在餘墨痕麵前的,是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構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蒸汽偃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顧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顧芝並收藏蒸汽偃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