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枚針原本並不是餘墨痕的。


    在絕境中,將自己降格為豬玀,勉為其難地生存下去,縱然是求生的本能使然,卻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的事情。


    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忍受痛苦的勇氣。


    在姑娘們已經嚐試過所有的辦法、徹底宣告放棄的時候,有個終於經受不住折磨、徹底絕望了的姑娘,趁著開門的瞬間,幾乎是以命相搏地朝外麵滾了出去——那個姑娘當然沒有成功,而是跟從前的勇者們遭遇了相同的命運。


    她可能連門口都沒有抵達,立刻就被那一隻臂膀上還托著水盆和番薯的男鬼單手按在地上,當著艙室裏一眾姑娘的麵一頓毒打。


    在這連豬玀們也目不忍視的情景中,那嬌小的女鬼卻始終無動於衷,連她慣常那副刻薄險惡的表情都懶得施舍。隻是在那男鬼的毒手勢頭漸緩的時候,她冷著臉,稍稍走近了些,狠狠補了兩腳。


    然後,那奄奄一息的姑娘就被拖了出去,之後再也沒有迴來過。


    餘墨痕縱然頗為不忍,卻什麽也做不到。以她如今的狀況,根本沒本事救下那幾乎是在求死的姑娘;她也沒有喪失理智到跟那姑娘一起去做這種無謂的拚命。


    但是,於一片混亂中,餘墨痕藏下了那姑娘落在地上的一枚衣飾。


    那衣飾極精致,隻有指尖大小,是個華麗繁複的蝴蝶式樣,似由一根硬絲盤成;質地很輕,所以落在地上的時候,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衣飾的主人還在船艙裏的時候,也曾保留著一點閨秀的樣子。雖然那時她的衣裳就早已經破敗了,餘墨痕趁著有光的時候看過去,還是能想象出人家做閨秀的時候,穿著這身衣裳,原本該是怎樣一派雍容端麗的氣度。


    然而既然那金貴的衣裳已經破敗,縫在這衣飾上的絲線,也便悄無聲息地斷掉了。


    然後這隻小小的盤絲蝴蝶,幾乎是跌進了餘墨痕的手裏。


    隻因那姑娘衝出去的時候,餘墨痕被她那股拚命的勢頭帶得摔在了邊上。連著許多天吃不飽肚子,姑娘們都已經餓得站不起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摔得眼冒金星的餘墨痕居然抓住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


    很多時候,餘墨痕簡直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到超過了想象所及的程度;可是與此同時,她也認為,既然所謂神佛和命運根本不存在,那麽很可能人人都曾有過機會,隻不過,隻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夠將這些機會全部把握住罷了。


    就比如那一刻,旁人都沒有注意到這東西,即便注意到了,或許也隻當這落下的飾物是個無用的物什;但餘墨痕摸黑揉捏幾下,卻很快便分辨出了這盤絲蝴蝶的材質。


    那是偃機和偃甲中經常會用到的“百煉鋼”,以堅韌不易斷而聞名。


    那蝴蝶盤得糾結,拆開來需要不少時間,尤其餘墨痕雙手被縛,很不方便行動。


    不過她此刻所擁有的最多的,也正是時間。


    許多天過去了,那原本繁複的蝴蝶已經給拆成了一枚足以藏在牆縫裏的針。


    百煉鋼的好處之一就是不易斷,能經得住餘墨痕這一番折騰;但相應地,這種材質也就具有了質地輕軟的缺點。


    好在機件萬變不離其宗,餘墨痕也算熟悉鎖具機簧的構造。這個時候,她那勉力留著一線清明的腦子總算是派上了用場。她借著從前積累的那點學識,硬是把這枚針拗出了一個足夠撬開鎖具的形狀。


    她早已沒有了暴力拆卸門軸的力氣;門外的鐵鎖她也是絕對夠不著的。


    但要摸索鎖在腰間的鎖鏈,餘墨痕可是方便得很。


    她已經想出了該如何調整那枚針,能夠盡快打開腰上那把沉重的鎖。


    不過她並沒有打算立刻嚐試。


    鎖鏈打開的時候,無可避免會發出聲音。如果這些已近瘋魔的姑娘發現她有本事開鎖,不知又會弄出什麽無法平息的風波來。


    她心裏縱然可憐這些平白遭受折磨的姑娘,卻自知無力承受後果。


    即便她能幫助這些姑娘脫離鐵鏈的束縛,手腳上綁縛著的皮繩仍是難以解開的麻煩;即便她們能夠同心協力地往外衝,擁有的機會也不會比以前更多。許多天以來,她們畢竟隻能以半隻番薯果腹。以她們如今的體力,也絕對無法掙脫守在門外的船工。


    最重要的是,餘墨痕也的確沒辦法說服自己再相信任何人了。


    她現在要等的,隻是一個時機。


    人拐子留著她們的性命,總不會一直放在船上當豬玀養著,照那一直虐待她們的女鬼說的,大概是會把這群姑娘賣到什麽花街柳巷去。


    餘墨痕在這連窗戶都沒有的船艙中毫無辦法,但無論如何,船總有登岸的時候。


    離開這艘船的那一刻,就是她逃離的最好時機。


    餘墨痕等待的時間,比她美好的想象要久得多。但也可能是這黑暗本身就已將時間無限拖長。


    不過,她總歸是等到了。


    有一天,毫無征兆地,那個嬌小的女鬼和跟著她的男鬼兩手空空地來了——沒有水,也沒有番薯。


    他們指揮著那些鐵塔似的船工,挨個檢查這些已經沒了人形的姑娘有沒有得病的征兆,然後把她們腰間的係成了一串。


    餘墨痕又想起從前被一根長繩掛在蚩魯山頂峰上的自己。


    為什麽她總是被束縛在絕境之中?


    為什麽她偏偏又總是不肯認命?


    嘩啦啦一陣亂響,船工扯起鐵鏈,拖拉著這些幾乎已經無法行走的姑娘,大踏著步子往外邊去了。


    “看緊了,”那女鬼厲聲道,“別讓這群豬跑了。”


    女鬼領頭,船工在後邊拖著姑娘們跟著往上走,男鬼在最後看守。


    餘墨痕才發現她們先前是在底艙裏。難怪艙室裏暗無天日,連扇窗戶都沒有。


    餘墨痕原本希望能趁著離開這艘船的時刻逃生,然而登上甲板之後,她的心瞬間一涼。


    不僅甲板的四周圍了一圈雕刻精美的木屏風,連下船的梯板也用五彩的帷布遮掩了起來。


    這層層屏障,從外麵看,就隻是為這原本就已經很華美的巨船做了一番裝飾;而對於餘墨痕她們來說,這些高高支起、層層疊疊的裝飾不僅攔住了外人可能窺見真相的目光,更攔住了姑娘們通往自由的路途。


    在梯板的盡頭處,赫然停著一輛蒸汽銅車。那銅車和這金玉其外的巨船一樣精致,一樣富麗。


    任誰也想不到,這連每一處花紋都展露著“富貴”二字的銅車中,即將運載的,竟然是一群承受了難以想象的苦難、已給折磨得皮包骨頭的姑娘;任誰也想不到,這重重精美的修飾之下,所遮掩的是一樁多麽醜惡的罪行。


    但是,沒有人看到的罪惡,並非就是不存在的。


    餘墨痕心念飛轉。盡管她已經頭暈目眩,步履艱難;盡管周遭危險重重,如有餓虎環伺,她也絕對不能放過這最後的機會。


    她要命,也要自由。


    誰知道走進那銅車之後,等待著她們的又是什麽樣的命運?


    前邊的一個姑娘恐怕也預見了令人絕望的前途,突然哀哭起來。


    “哭什麽?”領頭的那個嬌小的女鬼嗬斥道,“進了花樓吃香喝辣,又不是叫你們去死。”


    被鐵鏈鎖著、連掙紮的動作都已經很遲滯的姑娘哭喊了起來。然而被當做豬玀的姑娘已經失去了人的力氣,嗓音也已經崩潰破碎。這姑娘一遍遍重複了好一會兒,餘墨痕才聽明白,她說的是,“讓我死吧。”


    餘墨痕也一樣受盡了折磨。


    可是無論如何,她也絕對不願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性命就這樣交出去。


    所以她極力穩住心神,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哀哭的姑娘吸引去的時候,手指悄悄伸向了自己腰間的鎖。


    “哢”的一聲,機簧彈開。


    這種聲音,不論是對於船工,還是對於苦命的姑娘們來說,都尤為刺耳。那嬌小的女鬼聽見這聲音,立刻變了臉色,道,“怎麽迴事?”


    船工們立刻動作起來。餘墨痕的手卻沒有停下。她的心原本已經緊張得快要跳出來,到了如今的境況,卻反而冷靜了下來,心中逼出了許多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勇氣。


    她此舉若是不成功,等在前方的,可能就真的隻有死亡了吧。


    她唯有用命去拚!


    餘墨痕以左手勉強遮擋,右手幾根指頭極為靈巧地一扭一轉,藏在手心裏的那支從前給衛臨遠特別定製的信號煙瞬間引燃,發出一陣尖利的嘯聲,斜斜擦著帷布的邊沿衝天而起。


    信號煙不可避免地燒傷了餘墨痕的手掌,她痛得眼皮都跳了起來,可是她必須忍耐,因為她的行動還沒有結束——信號煙引燃的時候,不僅灼傷了她,也如她所願,燒斷了手腕間束縛了她許久的皮繩。


    在船工撲過來之前,餘墨痕向著已經被信號煙燒出一道口子的帷布,精準地撞了過去。


    如願墜入水中的一瞬間,餘墨痕心頭滿載著喜悅。終於自由了!


    然後,她整個人便緩緩地沉了下去。


    餘墨痕高估了自己如今的狀況。方才那電光火石地幾下,已經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她如今瘦得幾乎隻剩一把骨頭,實在是沒有能力再把自己推上岸了。


    餘墨痕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就在此時,光線突然產生了變化,水上飄過了一片陰影。


    餘墨痕抬頭望去,竟然看到水麵上有一艘小艇,正迅速地劃向她這邊。


    難道那些船工還不打算放過她?


    絕望和窒息很快奪走了她的神智。餘墨痕暈迷過去之前,隻看到一個水手從小艇上跳了下來,向著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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