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不會派泛日鳶來了。


    這話來勢洶洶,在餘墨痕心裏劃出了一條口子。


    隻是她人還站在講室裏,臉上不敢漏出破綻,隻能慘烈地笑一笑,搖搖頭:“這個,我還真沒聽說。”


    邊上有幾個圍觀的學生,也都是一臉的狐疑,“這又是怎麽迴事?鮑枚,你可別信口胡謅。”


    原來這學生姓鮑。餘墨痕的注意力轉到了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混沌一團的心神才清醒了一點。


    鮑枚聽見有人質疑,也不惱,隻將目光在幾個感興趣的人臉上過了一遍,才好整以暇地開口道,“泛日鳶這樣的大船,從帝都飛來,需要消耗多少千歲金?咱們雖然沒坐過,也能想象得到。而且大家都曉得,這幾年千歲金庫存吃緊,到處開新礦還糊不過來,開支用度上,怎麽樣都得儉省點了。”


    邊上的學生聞言,有些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鮑枚又補充道,“咱們雖然身在窮鄉僻壤,卻也該知道,機樞院是兵部軍器監的直係機構,一直是朝廷往裏砸錢的地方;千歲金卻歸太府寺管理,物資越吃緊,兩邊掐得越厲害。”


    他看一眼餘墨痕,道,“老師的確資材過人,成為帝國棟梁之日,指日可待。隻可惜,哀葛這破地方,燒鍋爐的材料挺多,讀書的材料卻太少。師兄師姐們又不爭氣,最後隻有老師一個人高中。這事雖然值得慶賀,可是僅僅為了一個人,帝都就得派一艘泛日鳶來,從大局著想,實在行不通。”


    餘墨痕盼望已久的泛日鳶一朝落空,心痛不已,卻也不得不承認,鮑枚說得有道理。


    原先領頭質疑鮑枚的學生也點點頭:“你倒是懂得多。”


    鮑枚卻謙遜地搖了搖手,道,“我隻是一個學生,怎麽敢妄談國是。隻不過,家兄恰好在西涼官驛做管事,車船來往的消息,總還是知道的。”


    餘墨痕原先還半信半疑,現在鮑枚說出了消息的出處,餘墨痕就徹底死心了。


    還有什麽,能比西涼官驛傳來的消息更可靠呢?


    那是蚩魯山外,官道的最後一站。帝國官府派來蚩魯山一帶的人馬、車船,都一定會從西涼官驛經過。


    餘墨痕心裏繃著的那根名叫“念想”的弦,驟然斷了。


    她奉送著一張淡然的笑臉,一遍遍告訴自己,大不了,按徐夫子說的,跟述職的軍士一起走。她跟學生們一一告別,心底卻不斷默念著軍士們打算出發的日期。她想算算是否來得及,然而心亂如麻,怎麽也算不清楚。


    學生們走完了,她才恍恍惚惚地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講武堂。


    夏季還沒有完全過去,哀葛的天氣卻已經轉涼了。街上一陣大風吹過,餘墨痕竟然打了個哆嗦。


    她不知所措地站住,緊了緊衣襟,忽然聽到了相當熱鬧的鼓樂之聲。


    餘墨痕轉過街角,便看見街邊擠滿了人。


    路上有許多腰纏紅布的侍從,手裏都拿著官府明令管製的兵器。其中一個突然從餘墨痕身側躥出,強行把她和湧動的人群一起壓製在街道兩旁。


    餘墨痕吃痛,卻也無可奈何,扭頭向那樂聲來處望去,便看見道路正中,有一行人馬吹打著喧天的鑼鼓,緩緩向這邊過來了。


    高頭大馬之後,赫然是一輛貼著大紅喜字的蒸汽銅車。


    這在哀葛可是個稀罕物件,車軸之間的機甲盒裏,燒的都是實打實的千歲金。


    卻不知是誰家的女兒出嫁,竟然能有這麽大的排場。


    餘墨痕看了幾眼那稀罕的銅車,做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她在圖譜裏見過更有趣、更實用的設計。


    然而她要迴家,卻不得不等這條路通行。鑼鼓之聲和機甲盒的轟鳴在她耳邊輪番轟炸,中間還夾雜著無數或埋怨不休、或激動稱奇的人語。


    餘墨痕默默忍受著,在擁擠的人群中腳不沾地地推來搡去,一轉頭,忽然瞥見,銅車一側,赫然刻著衛臨遠家的徽記。


    餘墨痕停下了腳步,向旁邊的路人打聽,“這是誰家的親事?”


    “你——說——什——麽——?”那位大哥麵容猙獰地衝她大喊。


    餘墨痕沒有辦法,隻好遵從此刻所有人說話的方式,嗓門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誰——家——的——親——事——?”


    對方總算聽清楚她說什麽,頗為激動地高聲嘶吼,“衛——大——小——姐——出——嫁——了——!”


    餘墨痕哦哦兩聲,站在人群裏,目送銅車經過。


    原來衛臨遠那個率性胡鬧的姐姐,這麽快就嫁人了。


    銅車很快從她身邊開過去了。


    餘墨痕轉過身,拔足準備離去。


    她耳邊卻突然傳來刺耳的巨響,然後周遭就此靜默。


    一瞬之後,餘墨痕聽到了一聲慘唿。


    她迴過頭,一片慘烈的紅色便撞進了眼裏。


    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孩子,半個身子已經給卷進了輪轂底下。


    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從人群之中撲跌而出,哭嚎著跪倒在那孩子身邊。


    唯有失去孩子的母親,能發出如此慘痛的慟哭。


    餘墨痕向那婦人的看去,看見她瘦弱身板上裹著的圖僳族衣裙已經不成樣子,便知道她是個相當窮困的本地平民。


    她不忍看這慘象,視線轉向了銅車。


    衛大小姐的婚車才離開娘家,便逢此變故,不知道這時候會作何想。


    就在此時,一隻霜雪似的手將車簾掀開了。


    站在一邊的侍女見狀趕忙上前,低聲交談了幾句,便將車簾勾在了一邊。後麵還有一道紅色的紗幕,不過餘墨痕已經可以看見衛小姐影影綽綽的身姿。


    那號哭著的婦人正要撲過去,立刻被侍從揪住頭發攔了下來。與此同時,端坐在銅車中的衛小姐也發話了。


    “我可是一早就叫你們傳令下去,叫大夥兒別過來擋路,”衛小姐的聲音不怒自威,“怎麽還有人找事?”


    侍女侍從們立刻跪成一片,磕頭道,“小的們該死。”


    “呸呸呸,”衛小姐道,“我可是去成親的,這是你們這會兒該講的話嗎?湊上來觸什麽黴頭。”


    下人們不再開口,隻一勁兒磕頭。


    衛小姐又道,“前邊走了好長一段路,怎麽沒出過這種事?”


    領頭的侍女直起身,答道,“小姐您早就說過,不能衝撞到平民,還費了這麽大力氣,連府庫裏的兵器都請了出來。小的們自然也一路留著心。好在大夥兒都守規矩,聽得進勸。隻是沒想到,有人非要闖過來。”


    眾多圍觀的平民,縱然麵上多有憤憤不平之色,卻並沒有人敢出來反駁。


    餘墨痕雖然覺得衛家的人言辭之間滿是冷漠和鄙薄,頗為可憎,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得有幾分道理。


    她沒見著那孩子出事的過程,隻能推想,大約是那孩子不懂事,見了蒸汽銅車這稀罕玩意兒,一時激動,無法自持,非要衝過去看個究竟,才釀成了慘劇。


    那被鉗製著的婦人已經泣不成聲,“我的孩子,他隻有四歲啊!”


    衛小姐並不理她,向侍女問道,“我的車子如何了?這蒸汽銅車可是爹爹辛苦從帝都買來的,價值萬金呢。若是機甲盒卷進了異物,可就報廢了。”


    一個跪著的侍從立刻爬起來,顧不上一地的鮮血,鑽到車下去,敲敲打打地察看了一圈,出來報告道,“托小姐的福,車子沒有大礙。”


    餘墨痕隱隱看見,車中的衛小姐點了點頭,身姿也似乎放鬆了一些。


    “既然孩童尚小,做父母的就該承擔起管教的責任。否則損人害己,釀成大禍,再後悔,可就晚了。”衛小姐言辭朗朗,全然不給對方辯駁的機會。


    那位枯瘦的婦人氣苦,渾身顫得厲害,抽噎著說不出話來。


    衛小姐歎了口氣,道:“我看這婦人也實在可憐。這樣吧,”她將侍女喚到近前,“後邊抬著的嫁妝裏,有一柄金如意,是我四歲時出口成詩,宣慰使大人特意賞的。本來打算留著做個紀念,不過少小時的一點成就,也不必如此記掛。你們把那金如意拿來,贈給這婦人。那孩子要是救得活,也算我們衛家積德。”


    衛府的下人們立刻領命,將那孩子的殘軀弄了出來,又將金如意塞進那已經幾近昏厥的婦人手裏,一並拖至道旁。


    蒸汽銅車的帷幕落下。鑼鼓和機甲盒同時發出轟鳴。手執兵戈的侍從重新將行人壓至路旁。送親的隊伍繼續向前方去了。


    有人誹議,有人憤慨,有人已盯上那婦人手中沾血的金如意,有人喝止,有人退避。


    鬧哄哄的人群推推搡搡之間,再度迎麵吹來一陣大風。


    餘墨痕扭頭躲避,驀地看見,那灘刺眼的血跡之中,遺落著一方圖僳婦人用來束發的頭巾。


    破敗的頭巾又一次被狂風卷起,飄飄搖搖,不知最終會吹到哪裏去。


    餘墨痕愕然之下,心神也跟著那沾血的頭巾飄走了。


    她神思恍惚,頭一次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


    她腦海裏翻騰過無數的畫麵。黑色的偃甲。黑色的夜。紅色的嫁衣。紅色的血。齊國人的兒子騎馬領兵。齊國人的女兒端坐在萬金之上。圖僳人的兒子被趕出了學堂。圖僳人的母親跌倒在血泊之中。狂風吹走了女人的頭巾,狂風吹走了遠道而來的泛日鳶,狂風吹起了千歲金熊熊的火焰……


    餘墨痕醒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寨子的邊緣。再往前去,可以抵達元憑之說過的大澤。


    她此時也的確很想看一看,早已被人們忘卻的赫摩棱雕像,是否和那披發慟哭的圖僳族女人,有著相似的麵容。


    然而天色已經將晚。餘墨痕站立許久,終於默然迴頭。


    她快要走到“蟻穴”所在的窄巷時,忽然聽見兒哭犬吠,一陣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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