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痕默不作聲。


    以她對衛臨遠有限的了解,那位香噴噴的貴公子應該不會願意到這種地方來;即便來了,也不會這麽大張旗鼓。


    餘墨痕索性權當沒看見,默念兩句“不是找我不是找我”,抱著書刻意遮掩了一下麵孔,打算從馬車邊上繞過去。


    來人卻的確是來找她的。


    她還沒走過去,車身向前一傾,裏麵走出個侍女打扮的姑娘。


    那侍女施施然走上前來,行了個禮,說道,“餘姑娘你好,我家主人衛業醇,講經院衛院首,請您到府上一會。”


    餘墨痕還是沉默。


    她知道講經院的院首姓衛,但是從來沒跟衛臨遠打聽過他父親是誰。


    和講武堂不同,講經院以教習齊國風俗、講頌文化經典為主,是大齊帝國為了教化哀葛這些冥頑不靈的圖僳蠻夷,特意開設的文化教育機構。


    帝國當年為了推行教育,很下了一番功夫,甚至強製足齡的孩子去講經院讀書,不然父母就要坐牢。


    因為這個緣故,連餘墨痕這樣的夷民,也僥幸上過幾年學。


    她讀得不錯,甚至破格跳過級。


    然而沒幾年,她父親還是因為別的事情進了監獄。餘墨痕失去了繼續讀書的理由,立刻就退了學。


    她刻意不打聽衛臨遠的家事,其實也是不願提起講經院那個地方。


    餘墨痕不說話,對方也不再說話,隻是又施施然地、象征性地退了兩步,繼續擋著她的路。


    餘墨痕實在覺得尷尬,隻好抱著書,依葫蘆畫瓢地隨便還了個禮,“這位姑娘,我區區圖僳夷民,與衛院首不曾往來,請問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呢?”


    那侍女笑著搖搖頭,道,“往來過的,姑娘從前還在講經院讀過書呢。我家主人聽說姑娘是講武堂徐達先生的高徒,還特意指點過我家公子的功課,所以有心與你結交。”


    餘墨痕心道不好。


    衛臨遠每次來找她幫忙的時候,都說功課落下的事情萬萬不可給他那以醇儒自居的老爹知道,不然怕是要氣壞了身體。雖然她做助教之後,也給衛臨遠和幾個後進的學生一起開過小灶,但聽這姑娘的意思,指的恐怕不是這迴事。


    那侍女看了一眼餘墨痕手中厚厚一摞書籍,又道,“早就聽說餘姑娘博覽群書,不僅看遍了講武堂的藏書,還從徐先生那裏開過一張特別的單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家主人此番邀請姑娘,還希望你可以審一審我們府上的藏書。倘若徐先生請姑娘你讀過的書裏麵,有些什麽是主人沒有的,還請告知一二。”


    那侍女語氣客氣有禮,餘墨痕卻聽得皺起了眉頭。


    徐夫子之前開的那張書單,不過是專為她考機樞院定的,為的是彌補她自己學識不足的地方,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也不知道衛院首從何得知、又為什麽如此上心。


    她正在遲疑,那侍女又道,“主人誠心相邀,姑娘還請不要推辭。”


    餘墨痕心裏掂量了一會兒。人家理由也給得很充分了了,反而是她,就算要拒絕,一時也想不出借口來;另一方麵,雖然徐夫子借她書看不是什麽秘密,但衛院首對她的事情了解到這個份上,在她看來,本事大得簡直可怕。如果她不按對方說的去衛府一趟,恐怕會惹上什麽麻煩。


    她隻好答應了。


    衛府的侍從一直是那副客客氣氣的樣子,叫餘墨痕隨意準備,他們就在巷口等待。


    然而餘墨痕想到那門神一樣的馬車會一直杵在巷口,不由有些慌亂,趕緊把剛拿迴來的書放好,又找出了之前改裝好的信號煙——上次演武出事,她就一直想做一個不怕潮濕的版本,現在總算研製出來了,還沒來得及跟衛臨遠分享。


    她踏上那座華麗的馬車,跟著衛府來的人一道去了。


    馬車停在了西側門邊。


    餘墨痕從前並沒有到過這一帶,因此也不知道衛府朝南邊開的前門是個什麽樣子。不過,側門一開,她就感覺自己被晃瞎了眼。


    衛府算是宏偉,一眼望去看不到對麵的院牆。隻是庭院裏莫名其妙的擺設,屋簷上不知所雲的裝飾,連同上上下下富麗得有點紮眼的、以無法言喻的邏輯糅合在一起的各種色彩,都在無聲地拒絕著格格不入的餘墨痕。


    圖僳人的土屋通常是就地取材,簡陋得很,沒有過這個樣式;齊人的居所,餘墨痕仔細瞧過的也不多,但她碰巧剛從徐夫子家迴來,就覺得完全不是一迴事。


    硬要形容的話,餘墨痕想起,這倒有些像是她爹那個從來沒有出過哀葛的圖僳族人,按著自己的想象信口胡亂吹捧過的,富庶、強大、高級的齊國該有的風格。


    餘墨痕越看越無奈。她從前總覺得衛臨遠的打扮貴氣裏帶著些花俏,如今從他家的大院裏,倒是看出了點一脈相承的味道來。


    相形之下,衛臨遠平時的作風還嫌樸素了,不算得了真傳。


    餘墨痕跟著那侍女繞來繞去,走了好一會兒。她本身認路的本事不強,隻能辨認個大概的方向,此時不由有些暈頭轉向。


    她也不敢言語,又轉了半天,才到了一間小廳。


    主人不在,有侍從奉了茶和果盤上來,叫她先等一等。


    餘墨痕擔心自己吃相難看,不敢動那些水果,隻好一邊喝茶,一邊跟院子裏那尊似乎是由翠色的琉璃雕成、會自己噴水的機巧擺設沉默相對。


    這可是個新鮮玩意兒。她挺好奇,想了半天這東西藏在地底下的偃機該是什麽樣的結構。


    不知等了多久,餘墨痕都模模糊糊想出個大概了,總算看見了當年在講經院裏隻見過寥寥數麵的衛院首。她連忙起身,按照當年講經院的規矩行了個禮。


    衛業醇擺擺手,叫她坐下,笑道,“餘同學,唉,如今是餘助教了,幾年不見,真是大有長進啊。”


    餘墨痕連忙搖頭,“不敢不敢。學生愚鈍,還是當年講經院的夫子們悉心教誨,我才讀了點書,認得幾個字。”


    “餘助教感念師恩,是個好學生啊,”衛業醇笑了一會兒,又歎了口氣,道,“要是犬子讀書上能有你這樣的天分,也不至於如此叫父母操心了。”


    提起衛臨遠,餘墨痕心裏就是一咯噔。


    即便她如今有一份助教的活計,在富貴人家看來,與幫傭也沒什麽太大區別。衛臨遠與她結交,從前都要偷偷摸摸的,如今也好不到哪裏去,不是什麽值得誇口的事情。


    衛業醇這句話看似隨口一提,她也不知道該怎麽接,隻好開始胡說八道,“衛公子天資聰穎,在講武堂也是出類拔萃。堂堂男兒漢,年紀小的時候難免有些貪玩,功課上隻要稍稍多用幾分心思,成績定然突飛猛進。”


    衛業醇聽了,展顏笑道,“餘助教真是慧眼識人。的確,臨遠這孩子,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誌不在做個小小的兵卒,講武堂的學業嘛,隨意跟跟,長點見識罷了。”


    餘墨痕越聽越不對味,衛業醇一時替他兒子的學業操心,一時又說沒事,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莫不是老糊塗了?


    衛業醇卻又道,“說起臨遠,有一件事,我想他也沒有跟你提過。但既然餘助教平日指點過他,按理還是該告知於你的。就由我這個做父親的代勞吧。”


    餘墨痕麵上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心裏卻無奈得很:衛臨遠的事情,她為什麽要知道?


    “臨遠功課上縱然不太差,我倒覺得,以他的頭腦,更適合經商。臨遠的堂叔在中原,那是富甲一方,剛巧他近日迴來探親,我便叫臨遠停了講武堂的學業,跟著他堂叔去中原做生意。”


    餘墨痕替衛臨遠鬆了口氣,看來,他是不用再讀那些於他而言毫無樂趣的偃甲製造課程了。隻不過衛臨遠看起來頑劣,實際上一向都很在乎親人,平日裏沒少替他姐姐跑腿。而且他從前總托餘墨痕幫忙做功課,說到底還是怕惹他父親生氣。也不知道衛臨遠就這樣背井離鄉,是否能夠過得習慣。


    衛業醇顯然還有話要說,卻先停下來喝了口茶,品了一品,才繼續道,“此外,我還為臨遠談了一門上好的親事。對方出身於傅氏一族,跟臨遠年紀相仿,門當戶對。傅小姐在族中風評甚好,行事、相貌都端正,恰好與我們臨遠相配。”


    說著,衛業醇又看了一眼一臉窮酸相的餘墨痕,見對方沒什麽反應,又道,“餘助教怕是不知道傅氏吧?”


    餘墨痕搖搖頭,示意她不知道。


    衛業醇便解釋道,“咱們大齊的太常卿傅昭,就來自於傅氏。”


    餘墨痕點點頭,示意她知道了。


    “總之,此番請餘助教來,也是替犬子臨遠向餘助教辭個行。正如餘助教先前所說,男兒漢年輕時候貪玩一點,也沒什麽;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自然就懂事了。我總聽講武堂相熟的幾位夫子說餘助教天資聰穎,想來你也應該是個明白人,臨遠的事,就不必徒增掛礙了。”衛業醇看一眼餘墨痕,又談生意似的補了一句,“今後餘助教要是想說個什麽樣的人家……我們衛家雖然沒什麽權勢,但凡能幫上一點忙,也自然會幫的。”


    餘墨痕本來是個不信天命的人,此時卻覺得,出門前或許應該占一占吉兇,因為今日實在不像是該去別人家裏做客的日子。一做客,就有人懷疑她要嫁入豪門。仿佛她身為女子,嫁人就是漫長人生裏唯一的要緊事。


    按照餘墨痕平日裏的脾氣,這時候早就該氣極了;隻是今日她已經跟徐夫子生過悶氣,清清楚楚地知道生氣的時候自己有多不舒服。


    所以這會兒她不僅沒什麽怒意,反而有些想笑。


    衛業醇講述那些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麽齊國世家的事情的時候,她隻想著找個理由趕緊走了。這會兒衛業醇遞出一分“好心”,巴不得她早點嫁人,別再惦記高枝上的衛臨遠,她卻又覺得自己好像也該多說幾句,好歹謝一謝這位臆想過於豐富的院首。


    “我雖然愚鈍,所幸認得字,讀得書。將來如果有什麽圖謀,謀的也是偃甲之學上的造詣,不是什麽大家門閥的婚姻。衛院首既然關心,我就直說了,我即便終身不嫁人,也不會高攀令公子。”


    衛業醇並不關心她的遠大抱負,但是聽出她言語中的譏諷之意,臉上的慍色便藏不住了:“你一介女子,還想圖謀偃甲之學?”


    “不錯,”餘墨痕見他如此,也不肯再給他留麵子了,便道,“我雖然是女子,論及偃甲之學,倒也勝過令公子這男兒漢幾分。”


    衛業醇想到她前後言辭諸多不敬,更怒,忽然發狠道,“你既然說,謀的是造詣,不是婚姻,那好,你不如就此發誓,一生隻謀偃甲之學,終身不要嫁人,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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