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到朗月宮的偏殿裏,敦珠才覺得自個過來是不是有些不妥。


    雖說她是打著給蔡邦薩請安的名義過來的,在這兒見的也是自個的異母哥哥,可畢竟是背著人的事,這又是蔡邦薩的宮院,萬一傳出個一句半句……


    偏殿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外麵有兩個宮奴倚門站著,有一句沒一句的低聲說話,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


    敦珠猶豫,不知是該讓宮奴向裏麵通傳一聲,還是該索性轉身迴去。


    她正準備轉身,就看見棄真倫的心腹走了出來,朝她福禮,招唿道:“敦珠公主,真倫王子讓您進去。”


    想來是已經在裏麵看見她,特意派了人出來。


    敦珠“嗯”了一聲,整了整衣冠,隨著那個宮奴走進了偏殿。


    偏殿裏麵是內外三連通的闊間,外麵擺著書桌、書架、長幾、矮榻等家什,鋪著長毛的地毯,最裏麵的宴息室鋪著有被褥,可以午間小休。


    宴息室外,掛著厚厚的猩狸呢門簾,有個宮奴垂手立在簾前,看見敦珠進來,恭恭敬敬地招唿道:“真倫王子交待,公主來了隨意就是。”


    敦珠點點頭,宮奴掀了簾,示意她進去。


    老虎皮鋪著的臥榻上,棄真倫懶懶地靠在身後的寶藍色彈金大迎枕,一身青色僧袍的貢山坐在他對麵,兩人中間的茶幾上擺著一張金絲檀木的棋盤。


    棄真倫手執墨玉做成的黑子,貢山的指間是枚漢白玉製成的白子。


    敦珠吃了一驚。


    貢山法師竟然到宮裏頭來了,還這般毫無遮掩,難道不怕有人通風報信把他捉了去嗎?


    在吃驚之餘,敦珠更有信心了,這宮裏頭貢山法師能夠隨意來去,想必自個隻要幫他辦成了事情,就能如願了。


    心裏雖然吃驚,敦珠麵上卻是笑盈盈的,上前給兩人行禮打了個招唿。


    棄真倫微笑地朝她點了點頭。


    貢山則笑著問她,“敦珠公主近來可好?嗯,看你這樣子不錯,很有精神,想必是好事要近了!”


    聽他這麽說,敦珠麵上一喜。想到什麽,她的神情又黯然了下去,“可是,蔡邦薩並沒有允準,還叫我休要再提那事。”


    “不用擔心,隻要公主辦成了那件事,貧僧定能叫您如願。”貢山胸有成竹地說,目光重新投迴到棋盤上。


    他執白子,神色間頗為隨意,對麵的棄真倫倒是有些緊張,但還是抽空給敦珠無聲地說了句莫要著急。


    “法師和王兄慢慢下,我到外麵看看。”


    棄真倫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


    貢山朝她點點頭,吩咐宮奴,“給敦珠公主泡壺茶。要用紅茶或者烏龍茶,公主身子弱,綠茶太涼。”


    棄真倫詫異地抬頭,“貢山法師,您竟然還懂茶道?”


    看了旁邊的敦珠一眼,他恍然大悟道:“噢,法師是因為舍妹特意去了解的吧?”


    敦珠羞紅了臉,垂下排扇般的羽睫,索性退出宴息室。


    掀簾的瞬間,她忍不住迴頭望了眼。


    恰好迎上貢山法師含著一抹似有情似無心的雙眸。


    還未退下去的潮紅又湧上敦珠的臉。


    她心裏頭升起一片茫然:真的要為了報仇,嫁去羊同嗎?那樣的話,豈不是再不能見他?


    可留下來,他從沒向自個表白過心意,自己為了他的一些關切就放棄複仇的話,豈不是……


    敦珠一時心亂如麻。


    跪坐在宴息室外的地榻上,敦小聲問宮奴:“法師和真倫王子常在一起下棋嗎?”


    宮奴抿了嘴笑,道:“真倫王子的棋藝,還是法師所授呢。不過現在王子已經長進許多,法師隻讓他一個子了……”


    宮奴偷偷往裏頭看看了一眼,聲音越發壓低,“今個一大早,法師和就王子進了宮,專程等著您。”


    既然是專程為她來的,為何她來了他們還要下棋?


    敦珠有些不解。


    據說關於謀算之人才能精進棋藝,而貢山法師棋藝高超,他那樣的水平,恐怕下一步就想了人家十步。


    也許,連自個看到的那幾分關切,都是他謀算。


    敦珠的心漸漸恢複了平靜。


    和宮奴說了幾句話,敦珠從書架上取了本初級棋譜在那慢慢看,一局還沒看完,棄真倫就哈哈笑著走了出來。


    敦珠笑著說:“看樣子,堅普(哥哥)今個是大獲全勝了?”


    棄真倫得意地說:“那當然,沒想到法師他也有輕敵大意不走心的時候。他今天輸了我十貫錢,迴頭給你買脂粉。”


    “哎,謝謝堅普。”敦珠脆生生地答應道。


    “我還要去看看母薩,你在這坐會,迴頭我來找你。”棄真倫說著就往外走,不光他走了,連幾個宮奴都跟著退了出去。


    關上門的瞬間,棄真倫還朝她擠擠眼,指了指裏麵。


    敦珠遲疑片刻,再度走進宴息室。


    貢山一見她,臉上笑意更濃,倒好像輸的那個人不是他。


    看到敦珠一臉的擔心,他解釋道:“貧僧今個有事來找公主談,所以進了宮。好在真倫王子帶個人進宮還不是問題,貧僧又做了些妝扮,沒人認得出來。因為這兒是個清淨地,所以在這等公主。剛才也是特意輸給他,讓他好早些走,貧僧好與公主說話。”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低而柔,倒好像有無盡的情意。


    看到敦珠有些不信,貢山薄唇輕抿,“真倫王子是跟貧僧學的棋,雖然早晚會青出於藍勝於藍,但此時他要勝過貧僧,卻並不容易。”


    公主您也別站著,不妨坐下來說話。放心,在這兒,不會有人來擾。”


    “我就說嘛,法師怎麽可能輸給堅普,原來剛才是故意的。”敦珠抿唇笑了笑,坐到了貢山的對麵。


    “嗯,也不全是故意輸給他。”貢山的指腹摩挲著棋盤,低聲道,“公主一來,貧僧心不在焉,自然是下不好的。”


    “法師……”敦珠心慌意亂。


    貢山含笑不語,隻盯著她看,看得敦珠不好意思低下頭去,他方才神色一斂,“因為想著要跟公主談正事,自然無心玩樂。”


    果然又是自己多想了。敦珠的神色暗了暗,輕聲問,“法師今個冒險進宮,究竟為了何事?”


    貢山的神色更凝重了些,“貧僧這兒有女子,想讓她扮做使女留在公主身邊,請公主想法子,把她舉薦給讚普,讓她侍候讚普的日常起居,而且,這事不可讓真倫王子知道。”


    “有什麽事還需要瞞著堅普?法師不是說他跟咱們是一起的嗎?”敦珠皺了皺眉頭,“什麽樣的女子?我和大王兄並不親近,想塞個人給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知道的人越少越容易保守秘密。”貢山含糊其辭,“那個女子會說羊同話,讚普肯定想多了解些羊同。總之,她非常重要,隻有如此才能幫著公主將那東西早日拿出來,所以請公主務必達成此事。”


    “法師身邊的女子,可真不少。”敦珠努力想保持自個的語氣平靜,想用玩笑話說出這句,但她的胸腔裏似乎有什麽在湧動,說話時,眼睛裏就湧來了一股霧氣。


    貢山有些無奈地看著她,聲音越發低沉,“公主,別人不知道貧僧的心也就罷了……可你,總該知道……她對貧僧而言,就是一個有用的女子,和公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您不必將她放在心上。一個宮奴而已,若不是得用,貧僧哪裏會看到她。”


    敦珠不由問,“……當真?”


    貢山笑起來,瞧著她眼睛裏的那股子霧氣,拿出塊錦帕往她眼睛印了印,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他這個舉動弄得敦珠紅了臉,忸怩起來,奪過帕子,低不可聞地說:“法師這樣,也太孟浪了。”


    貢山像是才意識到自個做了什麽,連忙縮迴事,一臉慚愧地說:“公主天人之姿,您這個模樣,貧僧看著不忍,一時失態,還望公主見諒。”


    他正襟危坐,行禮道:“那件物品關係到苯教的老祖,若能取出來,公主對苯教的大恩大德,苯教上下沒齒難忘。貧僧卻如此唐突於您,實在是該死。還請您千萬莫生氣,原諒貧僧這一迴。”


    “法師不必如此。我,我沒生氣。”敦珠聲音裏帶著她沒有意識到的失望,她的手指發白,兩手緊緊攥在一起,一張錦帕被她扭成了麻花。


    貢山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道,“貧僧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頭,好像是我被人出賣,背後中了一箭,墜下馬。幸得公主相救,貧僧才活了迴來……醒來後,貧僧猜想,那一定是神明的啟示,指引公主是貧僧的貴人,是苯教的貴人,所以上一次,貧僧才敢冒昧請公主幫忙。”


    敦珠聽他這麽一說,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咬了咬唇,用力把淚咽迴去,哽咽道:“法師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無事。況且,那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公主以為是夢,貧僧卻知道那不僅僅隻是夢。”貢山說著,眼中露出一抹難過,輕歎一聲,“當然了,對於公主而言,那隻是一個夢,貧僧的一個夢而已,您當然不會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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