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引魂燈,李雲彤的神魂跟著諦拉的神魂迴到了過去,也因此,她感受到了諦拉所感受的一切。


    她從諦拉的迴憶裏感受到了她的生前。


    諦拉的魂魄迴憶從她瀕臨死亡時開始。


    多彌國城破,她靜靜躺在聖山最大那棵鬆樹下的坑裏,感覺到泥土自上而下,落在她的臉上,落在她的口鼻。


    應該在那一刻,諦拉已經死了,然而她的神魂從身體中離開,意識漂浮在鬆枝上,看著一個穿著僧袍的年輕法師在一手一手刨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泥土。


    顯然,那個僧人想把她挖出來。


    好在諦拉埋得不深,僧人很快就拂去了她臉上的泥土,將她被掩埋的口鼻露出來,還用勁掐她的人中,見她沒有動靜,索性從懷裏拿個顆丸藥給她喂下。


    諦拉在鬆枝上的神魂像被什麽拽了一下,立刻向她的身體撲了下去。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在僧人的幫助下站了起來,抖落了身上的泥土。


    諦拉以為自己被救活了,但醒來的她並不感激,她皺了皺眉,冷冷地說:“貢山法師,多彌國已經破了,我是聖女,自當與國共存亡,你救我做什麽?”


    “我有法子讓多彌複國,但如果你死了,多彌即使複國也無意義。”貢山說著遞給她水,給她食物,見她不接又道:“你若是想複國,就好好吃下去,有了力氣,才能圖其他。”


    諦拉當然想複國,她是聖女,也是多彌國的公主,這一屆的多彌王是她最親的兄長,打小對她這個妹妹就如珠似寶,城破了,她的兄長寧死不降,被挑落馬下,大好的頭顱被人一刀砍下……


    親信們護著她逃迴了聖山,不斷有人為了護衛她而戰死,一個個的都死了,她這個聖女留在世上還有何意義?於是她服了毒,跳進事先上人挖好的坑,讓聖山的啞奴把泥土推下來蓋在她的身上……


    以她的容貌,城破之後被人找到,等待她的是什麽可想而知。


    所以她要將自己掩埋起來,與大地同朽,與聖山上的草木共同兄長、母後還有弟弟、妹妹們都死了,她一個人苟活還有何意義,她要是走得快些,興許還能追上親人們,一道往黃泉路上去。


    可貢山法師說她活著,他有法子讓多彌複國。


    她要複國,要報仇。


    諦拉一口一口地咽那塊幹得發硬的麵餅,喝水袋裏已經冰涼的水。


    那塊餅硬得咬不動,她將水袋舉起,對著嗓子往下灌,結果因為灌得太急,水流嗆進她的喉嚨裏,憋得她一時喘不過氣。


    貢山想伸手幫她順氣,還想說點什麽,但他終究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


    在諦拉扔掉那還有三分之二的麵餅後,他撿了起來,狼吞虎咽地吃完。


    顯然,那塊餅對他來說,可能是省了三天的口糧。


    諦拉對這一切都恍然不覺,她的目光一直呆滯地看著前方。


    頭頂是星光點點,旁邊是萬丈深淵。


    她活過來了。


    她坐在自個的墳坑邊上,聽著夜晚的風嗚嗚作響,她望著遠方哼唱,好像國未曾滅,城未曾破,親人未死別……她的歌聲漸漸低下去,好像哭泣。


    諦拉沒有看見,但李雲彤的神魂卻瞧見旁邊的貢山猶豫再三,那伸過去想摟住諦拉安慰的手終於縮了迴來。


    就連他看諦拉的眼神,也是無限溫柔,無限愛戀。


    那一刻,李雲彤覺得,貢山之所以對諦拉那麽說,興許並不是騙她,他隻是想她活下去,所以執拗地編了一個他自己也相信的謊話。


    他身上有很多刀傷,深得可以看見骨頭,若是換在普通人身上恐怕他早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撐著他一直活著,還將諦拉從墳坑裏挖出來。


    等他將自己的傷口包紮完畢,諦拉才轉過頭,一臉平靜地問他,“貢山法師,你說我活著,才能幫多彌複國,那麽我應該如何做?”


    貢山看她臉色平靜,不知道她是因為哀莫大於心死,還是因為有了重新活下去的目標而努力讓自己平靜,看著諦拉那張美麗的麵孔,他的耳朵紅成一片,嚅嚅半天方道:“請聖女隨貧僧去吐蕃,還請聖女相信貧僧,不管貧僧做什麽,您都不必問,隻管照貧僧的吩咐去做,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貧僧保證,一定能夠將多彌複國。”


    諦拉竟然就真得什麽也沒問,隻答了一個字,“好。”


    貢山取出一塊黃金鑄成的命牌交給諦拉,再三叮囑:“這個命牌,您戴在身上,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將它丟掉。到了吐蕃,貧僧會去找師兄才旦,他雖然是吐蕃的大法師,但看在從前同門學藝,這事對他也有好處的份上,他會將一應事情都幫著妥當,幫著修建神宮,讓聖女住下……隻是屆時要委屈聖女,要在神宮裏住上一些時日,待神宮陣法有了足夠的靈力發動之時,就是多彌複國之日。”


    諦拉沒有問貢山會做些什麽,實際上她也不關心,她隻要知道貢山能夠信任,且會幫著她複國就足夠了。


    她雙手把命牌接了過來,看見拇指大小的命牌上刻著繁雜的符文,也不細問,便將那係著紅繩的命牌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貢山輕輕籲了一口氣,像是此刻才完全放鬆下來。


    李雲彤懷疑那命牌是固魂之物,諦拉之所以一直以為她自個活著,就是因為魂魄附在肉身,一切都宛如生前,她甚至可以像常人那般吃喝。


    這種人已經死了,但鬼魂卻以為自己活著的故事李雲彤從前聽過,卻還是頭一迴這樣親眼目睹,雖隻是神魂所見,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貢山拿著諦拉給的金銀下山去買了充足的水和食物,還買了馬準備妥當上路。


    諦拉沉默地看著他準備那一切,隻在離開聖山之時悵然問道:“我們走了,何時能夠迴來?”


    貢山沒有迴答,將小一些的那匹駿馬拉到諦拉跟前,示意她上馬。


    到這一刻,諦拉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會騎馬。她於多彌國的意義,就是讓人朝拜,許願,她從腦海裏找到些預示,指點那些迷茫的眾生,她一生做著子民的信仰,卻根本左右不了多彌國的命脈,她如同一座活著的神像,並沒有自己的喜怒。


    所以,她也不會騎馬。


    現學當然來不及,貢山將她扶上馬,自己翻身上馬坐在她的身後,雖然兩人都盡量保持距離,但男子的氣息仍然從身後傳過來,那熱浪令諦拉第一次意識到:她不再是從前那個高高在上的聖女,她已經跌落凡間。


    兩人共騎,駿馬走得不算太快,加之正午的時候,他們多在休息,隻有早晚日光不那麽強時才會趕路,因為從多彌到吐蕃的幾百裏路,他們走了十天還沒有抵達。


    從未離開過多彌的諦拉初時對這種長途跋涉感覺到新奇,久了就開始厭煩,雖然再世為人,她已經不再顧惜自己的容顏,但一路上的滄桑荒涼還是令她覺得路途漫長。


    於是一路沉默的她問貢山,“法師打算怎麽幫我複國?要不要號召多彌的子民們奮起一戰?我們這樣去吐蕃,是不是自投羅網?”


    貢山控著馬韁繩,晨輝照在他的臉上,如同金剛菩薩一般莊嚴肅穆,“聖女說過相信貧僧,就將一切交與貧僧就是。其中的細節,您不需要知道,您放心好了,以貧僧的法力,隻要那塊命牌不丟,就是您坐在吐蕃讚普的對麵,他也不能把您怎麽樣。”


    諦拉哦了聲,又問道:“我曾聽說苯是重誦之意,法師和您的教徒常以念咒為自己和他人除病解難,也經常以誦咒等活動來詛咒害人,法師你更是精通祭祀、鑲拔、遣送、役使鬼神的法術,能夠上祀天神,下鎮鬼怪,中興人宅……這些,可是真的?你當真有這般神通?”


    沒等貢山迴答,她又追問,“可是,若你當真有這般的神通,為何多彌還會滅國?你不是應該役使鬼神,將那些搶占我們家園的強盜趕出去?你為何沒有救下我的兄長,沒有救下那些死在刀槍下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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