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持明殿還很遠,索朗德吉就看見了從另一頭往殿門口來得那些人人。


    幾十名身穿勁裝,精壯幹練的侍衛前唿後擁著中間一位穿著蕃袍,帶著高高的蕃帽,外麵披著件狐裘的的人,縱馬而來。


    雖然遠遠地還沒有看清長相,但索朗德吉很清楚,中間那人除了鬆讚幹布別無他人。


    能夠在宮道裏策馬狂奔,而且那些馬和人一般神俊的,除了鬆讚幹布和他的侍衛們,不可能是別人。


    遠遠地,鬆讚幹布身披的黑狐裘被風吹著微微向後揚起,在大雪初晴的日光下閃著幽幽的冷光。


    一群人離持明殿不過一射之遠時,馬速仍絲毫不減,疾速衝到殿門前,方才齊齊緊勒馬頭,勒得個個馬都是前蹄高高提起,幾乎直立。


    原本就是高頭大馬,這樣一來,在白雪皚皚的殿門飛簷背景下,就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被侍衛們拱衛在中間的鬆讚幹布劍眉微微斜飛,黑亮的眼晴中透著些冷厲,披著黑色狐裘的他比平日看上去更加英氣冷峻,渾身上下隱隱透著股生人勿近的戾氣,這會兒他勒著韁繩,更是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馬下走近的索朗德吉。


    雖然腳步不緩不急,但索朗德吉知道,他的內心因為這打量生出一絲慌亂,他不由感歎鬆讚幹布的氣勢。


    蔡邦薩當初不過是個侍妾,她的兒子絕無登臨讚普之位的可能,可世事偏偏出人意料,誰能想到她會生出一個學什麽都一點即透,又天生神力的兒子。


    而且這個兒子還得了大相尚囊的青眼。


    等人們發現她這個兒子的存在時,年僅十二歲的鬆讚幹布躍於人前已經是聰慧,沉毅,多才多藝,驍武絕人,以至於朗日論讚臨終之前,竟然將讚普之位傳給了他。


    即使如此,大法師也沒把他放在心上,反正在吐蕃一向都是讚普和大法師共治天下,甚至有的時候,大法師強了,讚普還要對其言聽計從,就像當年朗日論讚想削減他們苯教的勢力,結果卻白白丟了性命。


    大法師覺得,他能夠默許鬆讚幹布登上讚普之位,就一樣可以將他拉下來。


    可索朗德吉這會兒覺得,或許他的師傅低伏了讚普。


    都說貴氣要積三代,初登王位的鬆讚幹布那時候穿著再華美,臉板得再嚴肅,總歸是流於虛浮,但是現在他,那種矜貴之氣就像沉積在了他的骨子裏,看上去就像那位大唐來的公主,即使昏睡著無知無覺,風華仍然令人傾倒。


    權勢和自信,已經賦予了鬆讚幹布最華麗的外衣和最端正的容貌。


    索朗德吉已經在鬆讚幹布的身上看到了身居高位、不可一世,不能戰勝的氣勢。


    甚至,當鬆讚幹布平靜地望著他時,索朗德吉被他眼裏的冰涼刺骨給凍住了唿吸,兩人的視線一觸他便垂目避了過去。


    他看不出鬆讚幹布要怎麽對付自己,要怎麽對付他的師傅,對付苯教。


    他突然生出兩分懼意,懼怕、恐懼自己無法對付已經在吐蕃坐穩了讚普之位的鬆讚幹布。


    心裏頭,他有些埋怨師傅,若是想動手,何不早幾年,趁著吐蕃與大唐尚未結親,吐蕃還不像如今這般強盛,鬆讚幹布根基尚未完全坐穩的時候行動呢?偏要到這種時候,來啃這塊難啃的骨頭。


    搞不好,骨頭沒啃著,反倒嘣掉了自個的牙。


    鬆讚幹布看著不慌不忙走過來的索朗德吉,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卻並沒有移開目光。


    索朗德吉紅色織金的僧袍,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容貌看上去不輸大讚事年輕時的清雋俊美,看上去不像個僧人,倒更像個世家子弟。


    待索朗德吉行禮之後,鬆讚幹布的第一句話就是:“不管你知不知道這事,她在持明殿裏,如果半個時辰本王見不到人,這持明殿裏的僧人連同你,一個都不要想活。”


    索朗德吉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辯解,隻道:“請讚普放心,若是她真在殿裏,貧僧無論如何都會帶人出來。”


    雙方都默契地沒有提及李雲彤的身份姓名。


    聽了索朗德吉的承諾,鬆讚幹布翻身下馬,巴吉領著一隊人跟在他的身後,準備保護他一道進入持明殿。


    多吉則領著另一隊人馬在殿門外準備隨時接應。


    畢竟,持明殿在布達拉宮是個相對獨立的存在,裏麵的僧人全是苯教的弟子不說,除了規定的日子可以進去上香祈福解簽外,平日裏,等閑之人根本不得入內,如同吐蕃的皇寺,高高在上。


    鬆讚幹布才下了馬,還未踏上持明殿的台階,又見旁邊急衝衝跑來一個宮人,行禮後一臉著急地對他說:“讚普,蔡邦薩請您到朗月宮去一趟。”


    鬆讚幹布聞言,心念電閃,他知道一定是李雲彤失蹤一事已經傳到了母薩的耳朵裏,也隱隱猜到母薩在這時候叫人請他過去所為何事,然而此時此刻,他並不想聽母薩講什麽道理,更不想因為跟她起了衝突拖延此事。


    看了宮人一眼,鬆讚幹布淡淡地說:“你迴去告訴母薩,本王知道了。隻是此刻本王有急事要辦,等事情辦完了便會過去。”


    說完,也不等宮人再說什麽,便用手把他往旁邊一扒拉,頭也不迴地走上台階。


    “讚普,讚普……”宮人連喚了幾聲,眼見無法阻擋,隻得跟在後麵道:“讚普得罪了。”


    說著,宮人竟然一個縱身,翻到鬆讚幹布的前麵,伸手攔住他。


    “滾開——”鬆讚幹布冷聲道,“別以為你是母薩身邊的人,本王就不敢動你。”


    這一交手,宮人就知道自個絕不是鬆讚幹布的對手,連忙垂手在一旁站著道:“小的不敢,隻是奉命行事,還望讚普寬宏大量。”


    眼看殿門就要推開,鬆讚幹布也不打算跟他廢話,冷哼了一聲,抬腳正欲邁過門檻。


    “讚普……”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鬆讚幹布皺了皺眉頭,到底還是轉過了身。


    他看見由侄女、宮人們陪著的止瑪托迦,款款行來。


    鬆讚幹布見狀心中長歎,隻得停駐腳步,上前向止瑪托迦見禮,“母薩怎麽也過來了?”


    止瑪托迦哼了一聲道:“哀家就知道兒大不由娘,早就料到你多半不會去見哀家,所以特意親自來了——”


    她的眼風故意瞄了瞄鬆讚幹布跟在鬆讚幹布身後和不遠處多吉領著的人,像是對他們給自個行禮不夠恭敬有些不快。


    鬆讚幹布聽了止瑪托迦所言,苦笑道:“母薩容稟,兒子並不是故意要違背您的意思,隻是如今性命關天,片刻也耽擱不得,所以兒子才打算晚些過去……”


    止瑪托迦輕聲道:“究竟出了什麽事,居然讓你將神武衛的人都動用了?哀家記得神武衛是貼身親衛,專門負責讚普的安全,什麽時候,這些找阿貓阿狗的事情,也要他們做了?”


    鬆讚幹布強壓心頭一口氣,隻覺得五髒六腑間有惡火在燃燒,但他知道此刻不宜跟止瑪托迦爭辯,就微微低了低頭,帶著幾分冷然道:“本王要他們辦得,自然是跟本王有關的事宜,母薩這話是從何說起?”


    止瑪托迦歎了口氣,低聲道:“讚普親衛,非亂時不得任意調動。前一陣子,要不是他們殊死拚戰,你能不能迴來還不好說。你明知後果如何,卻仍要任意妄為,為了區區一個女人,讓他們進持明殿?”


    說著,止瑪托迦聲音,聲音低的近乎耳語:“你還記得,當初建這持明殿的時候,大法師曾說過什麽嗎?”


    “兵戈不得入內,進殿卸甲,否則,不得善終。”鬆讚幹布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你也知道,大法師的咒語有多靈驗,況且,這兒是他的地盤,裏麵有些什麽古怪,哀家和你誰都不知道。不行,哀家不許你去,不許你為了一個異族的女子,斷送自己的輝煌帝業。”止瑪托迦苦口婆心地說。


    鬆讚幹布默然立在殿簷之下。


    許是太陽升起的緣故,屋頂上有些雪水化了,水自屋簷上的排水渠流下來,半冰半水的斜斜滑落,落到地麵上就砸出一個小坑,濺起的水花如同晶瑩淚珠。


    母薩所說的他都知道,索朗德吉之所以能夠有恃無恐,跟大法師,跟這個持明殿有很大關係,這個地方,可以說是宮裏的一處禁地,據說有人在不是開殿的日子擅闖進來,最後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他乃雪域之鷹,一國之君,實在不該冒這樣的風險。


    進或者退,這世間並沒有兩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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