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夜之下,草原上萬籟俱寂……李雲彤看到一個帳篷還亮著燈,便走了進去。氈毯之上,濃眉深目英氣勃勃的年輕男子,似乎極其疲憊,手撐在幾案上,幾案上是一張羊皮地圖。


    李雲彤無聲無息地走到男子的跟前……


    湊近了看,雖然要比她認識的那個人年輕的多,她仍然在第一時間就認出眼前之人是祿東讚,看他的模樣,衣襟、長靴,甚至按著地圖的手上都還有沒擦去的血跡,應該是剛剛從沙場大戰歸來……


    他腳邊放著一柄長槍,槍尖閃著寒光,槍上也有血跡,近看時,那血跡似乎還沒有幹。


    再看撐著頭似睡非睡的祿東讚,英眉輕皺,似乎在夢中都還在為戰局焦慮——


    情不自禁的,李雲彤伸出食指,指尖朝祿東讚的眼眉描去。


    她纖細白皙的指尖猶猶豫豫,想將祿東讚微皺的眉心撫平,然而還沒有觸及,她想起自個從外頭進來,指尖猶有涼意,又縮了迴去,放在唇邊輕嗬,想讓手快些暖起來……


    等她感覺到手暖了,再次伸出食指,卻仍然沒有觸及,就停留在一個指甲蓋的距離之外,在祿東讚的眉意劃動。


    奇怪的是,祿東讚的眉心,隨著她手指的來迴擺動,竟然緩緩放鬆開來,李雲彤感到不解,便用指尖順著他的眉間輪廓輕撫——


    仍然隔著微微的虛空,這是她能夠靠近他的最近距離。


    睡夢中的祿東讚發出微微歎息,眼睫動了動,似乎要醒來一般。


    李雲彤指尖一頓,站開了一些,發現祿東讚並沒有真的醒,方才再度玩之前的遊戲。


    隔著虛空,在他的眉眼描畫。


    像那些不由她控製的夢裏一般。


    有一次,她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祿東讚的唇。


    而此時,鬆讚幹布如同旋風般衝了進來,也帶進來外頭的寒意。


    他的臉更是如同冰霜一般嚴寒冷酷,在李雲彤即將碰到祿東讚時,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將她向後拖入自個的懷中。


    李雲彤不知如何解釋自己之前的行為。


    她沉默著,任由鬆讚幹布將自己摟住。


    這隻是一個夢,是一個夢,自個之前的荒唐行為隻是在夢裏頭。


    這一次,李雲彤終於醒過來了。


    她醒來之後,想了許久才把夢裏頭的情境都迴憶起來,她總覺得,索朗德吉在夢裏頭說得那些話都是真的。也許是她學了術法的緣故,神魂較一般人更為敏感。


    夢裏頭,痛和涼都那麽的真實,無比真實。


    當她被那頭狼撕咬著背上受傷,她的恐懼和疼痛是真的。


    當她感覺到腳下的沼澤一點點將她拖著往下,那困窘和掙紮是真的當她被索朗德吉觸碰,肌膚像被刀割、針紮,是真的。


    當她走進帳篷,看到祿東讚那張疲憊的臉,驚訝和驚喜是真的。


    她主動又小心翼翼隔著虛空觸碰祿東讚的眉目,也是真的。


    就連鬆讚幹布的憤怒和冷厲,她被他拉進懷裏,聽到他的心跳,都是真的。


    夢裏的一切,都真實無比,根本不像平時的夢,總像是隔了一層。


    也許,她當時應該碰一碰祿東讚,如果他醒來,或許能夠和她說幾句話,那樣的話,她就知道昨晚的一切是不是夢了。


    可惜,即使在夢裏頭,她也那麽控製自個,連在夢裏頭,她都不敢大膽的隨心所欲。


    李雲彤有些悵悵,半晌,唇角浮現一個有些涼意的笑。


    明明是個夢,可因為有他在,她又有些希望那是真的。


    可真正麵對他的時候,她永遠是端莊的,矜持的,言行舉止沒有一處不符合她這個讚蒙的身份。


    若那夢是真的,估計她已經被鬆讚幹布一劍刺死了吧。


    已經嫁了人的女人,還敢肖想另一個男人,這簡直就是死罪。


    因為很少有這樣失魂落魄的時候,李雲彤在想起夢中的場景,悵然過後,便生出幾分警惕之意。


    若是索朗德吉對她用攝魂術,她這樣的意誌可抵擋不了。


    雖然整個人還有些渾渾噩噩的,李雲彤已經站起身,叫了人進來侍候她洗漱更衣。


    等她用了早飯去朗月宮給蔡邦薩問安的時候,卻發現祿東讚竟然在那兒。


    李雲彤愣住了。


    這是內宮,祿東讚一個外臣怎麽會進來?


    算起來,除了她做吐蕃讚蒙加禮大典的那天,他們最近一次見麵,是在她送父、兄離開邏些的路上。


    說是見麵,其實都隔著茫茫人海,隻能看見對方依稀的身影而已。


    見祿東讚起身給自己行禮,李雲彤有點後悔自己來之前沒有認真打扮一下,哪怕換件衣裳也好。


    祿東讚在行禮之際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李雲彤。


    昨個夜裏,他做夢了,夢見多年之前,讚普剛剛成為雪域之王,他還沒滿二十歲時的那場大戰,從敵人的千軍萬馬中殺出來後,他看著地圖想研究第二天的突破路徑,卻因為太過困倦睡了過去。


    在夢中,他隱約感覺靠近有人,因為沒有感覺到危險,他並沒有醒來。


    在夢中,他感覺到有少女帶著清芬幽香靠近自己,感覺到有柔軟冰涼的指尖輕觸自己的眉心,感覺到有微暖的手指在自己的眉目間描畫,最後停在他的嘴唇。


    因為那夢太過甜美,他舍不得醒。


    而等他感覺到有人將少女一把拉開,他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一片空寂,夜風從沒有合攏的窗欞吹了進來,帶著寒涼的冰雪氣息。


    那涼意侵襲過來,似夢中輕撫他眉心少女的指尖。


    因為夢境太過真實,所以一大早起來,他就尋了個借口入宮求見蔡邦薩。


    算起來,他應該能在這個時辰遇到給蔡邦薩請安的她。


    抬頭之際,隻是一眼,他就將李雲彤整個模樣看進了眼裏。


    羅裙委地,肌膚如同上好的白玉,肩薄腰細,兩腿修長筆直,就連身上的香氣都和他夢中的一模一樣。


    不知道,昨晚的她,有沒有也夢見他。


    心念電閃之間,祿東讚仍然恭恭敬敬地行完了禮。


    待李雲彤走到蔡邦薩跟前後,他才照規矩問李雲彤道:“臣聽說讚普昨個和讚蒙以及末蒙去了措那湖,所以想進宮來問問兩位王後,一切可還順利?”


    受過他的禮後,李雲彤已經繞過屏風,走進去站在蔡邦薩的身後。


    屏風後還有一層珠簾,那珠簾是用細小的碎玉將棱角打磨圓潤製而成,宮女給她撩簾之際,便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清脆悅耳。


    屏風外的祿東讚聽著那聲響,就如同細雨敲窗,心裏起了一片漣漪。但表麵上他卻不動聲色,靜立在那裏,垂下眼眸,目光投落在屏風下。


    那兒離地麵有一截空隙,從空隙間,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裏麵人的裙擺和鞋子。


    當然,也能看見她的裙擺和鞋子。


    “臣的小兒,昨個連夜聽令趕往了措那湖,還帶去了那個巴登拉姆,想來是事情有些緊急,所以臣有些擔心,便進宮來問一問,想著若是有什麽不妥,也能早做準備。”看著李雲彤的繡鞋,祿東讚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日更加溫和幾分。


    “大相說欽陵小將軍帶人連夜趕往了措那湖,此話當真?”赤尊一聽鬆讚幹布竟然派人讓欽陵帶著巴登拉姆連夜趕往措那湖,顯然事態比她們離開之際嚴重,不由驚問。


    “自然是真的,臣不敢欺瞞。”祿東讚垂著頭迴答道。


    “隻怕是有些不妥,大相要做些安排,昨個我們去措那湖……”李雲彤將昨天的事情簡潔地講了一遍,輕顰眉頭說,“若非情況有變,讚普不可能交待人讓欽陵連夜帶人過去,眼下,還得請大相多安排些人手,一道趕往措那湖,也好給讚普做個援手。”


    蔡邦薩聽了她的話,有些難以置信,“你說這事可能跟索朗德吉上師有關?不,不可能吧,大法師可是我們吐蕃的國師,他的弟子怎麽會對讚普不利呢?”


    李雲彤知道這會兒她手頭沒有證據,讓蔡邦薩就這麽相信她也有些牽強,眼下也沒時間解釋那麽多,隻好道:“不管和他有沒有關係,讚普可能遇到危險總是真的,讓大相盡快去安排人手,等讚普迴了宮,自然一切都真相大白。”


    赤尊自打確認鬆讚幹布可能遇到危險後,已經急得團團轉,聽到李雲彤所說,連忙道:“是啊母薩,不管是不是和苯教有關,眼下當務之急是安排人手去趕快接應讚普,萬一欽陵帶去的人手不夠用呢?”


    “大相盡快去辦這事。”蔡邦薩點點頭,“但在沒有確定之前,你們一定要對上師以禮相待,絕不能隨意輕慢於他,苯教信徒眾多,搞不好會激起民怨兵怒的。”


    祿東讚鄭重地點了點頭,“蔡邦薩放心,臣一定安排的妥妥當當,不會出半點差子。”


    李雲彤朝蔡邦薩行了個禮,“請母薩允準我和援兵同去,我擔心那邊會用術法,讚普身邊沒有得用的,大相帶去的人也未必能對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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