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鬆讚幹布那兒,帕加則率著親眾伏地求饒,又將玉樹的軍務、政事幹幹淨淨交了出來,企求赦免親眷族人的罪過,並表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嫡子的性命受吉利格朗威脅,他是不得已而為之,與妻兒老小和手下無關,希望鬆讚幹布既往不咎。


    “當初選擇軟禁我們且處處禮待,顯然他早就想到了萬一事情敗露要如何收場,待事發之後,又有這般壯士斷腕的利落勁,這個帕加也算是梟雄。”聽聞此事後,李雲彤若有所思。


    “而且外人並不知道他背叛了讚普,隻當讚普滯留於此是在養病,若是執意要問他的罪,倒顯得過於殘暴,甚至會讓人以為讚普想奪玉樹的軍政才故意誣陷他。用這招負荊請罪,讚普若是不原諒他,就是心胸狹窄,沒有容人之量:若是原諒了他,隻怕會養虎為患。”


    她輕輕敲了敲案幾,“這個人走一步算三步,什麽都算好了,真是個老狐狸。”


    嘴角輕輕浮現一絲譏諷之意,“可縱然讚普能忍下這個氣,我卻不肯忍,若不是為了讚普的大計,我連這些日子都不會忍。”


    雖說蘭朵之死主要是因為她自個的父親犯上作亂,她做了犧牲品,可一個鮮花般的生命就倒在自個眼前,倒在自個腳下,李雲彤這些天來隻要一入睡就滿眼都是血淋淋的噩夢。


    更別說祿東讚心口那一刀,看上去那般真實,觸目驚心。


    雖然事後知道那匕首內有機關,若是不按刀柄上的藍寶石,那就是一把吹毛斷發的真正匕首,所以蘭朵中了一刀會死:而按了藍寶石,前麵的刀尖會縮迴刀把裏,而祿東讚懷中又有早就準備好的血包……


    可那一幕實在太真實,她不止一次想過萬一祿東讚死了……雖然他們有緣無份,李雲彤也早就打定主意守著禮法不越雷池一步,但在她的心裏,祿東讚亦師亦兄,還是不同的。


    那一幕若真的發生,她都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和鬆讚幹布相處。若無其事太涼薄,也不是她內心的真實想法;為一個男人和她的夫君反目,似乎也不對勁。


    所以這些天她都刻意迴避著鬆讚幹布,想理一理自個的頭緒,知道祿東讚那邊進行順利,吉利格朗兵敗,她才放下心來。


    想到自個被困這些天,經曆的種種驚駭全是帕加造成的,她自然不想忍下這個氣。


    ……


    帕加將鬆讚幹布和文成公主恭恭敬敬送出府之後,正準備迴書房和謀士們商量接下來的對策。


    以退為進,他不但保得了家族的身家性命,讚普還為了表示寬宏大量仍然保留了他玉樹大孜巴之位——雖然如今這個官職隻是一個虛銜,軍政大權已經照排邏些,交到了鬆讚幹布的手裏。


    但他在此地根深葉茂,那些部曲又大多是吞彌家族的家奴,就算交出去,對他這個主人也有天生的敬畏,隻要蟄伏幾年,有了合適的機會未必不能奪迴交出去的一切。


    聽到下人來說文成公主給他們夫婦留了些賞賜在院裏,請他們過去時,他不由摸了摸自個的胡子,露出些得意之色,“看來先前夫人甚是得讚蒙的看重,也不知道會得些什麽賞賜,你們且隨我一起過去看看。”


    “讚普這次能夠病愈,全是大孜巴和夫人照看的好,難怪讚蒙會賜下封賞……”雖然心裏頭都知道是怎麽迴事,但那些謀士也都是看破不說破,一個個把好聽話使勁地說出來奉承著。


    倒是有個年輕些的謀士沒有吭氣,但他在裏麵的地位本來就不顯,也沒人搭理他。


    等靠近李雲彤所居院落裏那個大帳後,那位年輕的謀士忽然停住腳步。


    走在他後麵的人正在說話,他這一停腳,險些撞上去,便沒好氣地說:“次仁木,你幹嘛停下不走?”


    那位叫次仁木的謀士愣了愣,方才迴答道:“這院裏有些古怪。”


    “你的天眼又開了?”有人哄笑道。


    次仁木是個孤兒,自幼在廟裏長大,據說是跟一個遊方的法師學了些東西,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本領如何,甚至也搞不清他是怎麽混進帕加府上做謀士的,隻知道帕加出行什麽的,會讓他算日子,倒是迴迴都撞上了風和日麗,沒掃過興。


    但除此之外,也沒見他做過其他事情,加之他平日又沉默寡言,所以大家這會兒隻當他在說笑。


    連帕加也跟著笑,“你看出了什麽古怪?”


    帕加說話親和有禮,對下屬又肯用錢,哪怕沒什麽真本領,他也願意花少許錢養著,落了個禮賢下士的名頭,手下對他也很是感激。


    當然了,該狠的時候,他的手段一樣也不少,所以即使他如今看似大勢已去,這些個謀士仍然留在他的府上,為他出謀劃策。


    這會兒聽見他問次仁木,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跟著笑,“就是,快把你看見的說出來,摸不準就立了大功。”


    次仁木又愣愣地四處看了看,猶豫了一會兒方道:“說不好,但我覺得最好別進這院子。”


    大家看看院裏正在收拾的仆婦,麵麵相覷,院裏看上去再正常不過,有什麽不能進的?


    帕加想必也是如此看法,看到手下已經邁步進去,便置之一笑,抬腳進了門。


    一隻腳進門,他就覺得不對,像是有什麽扯著他往裏麵拉似的,正想後退,卻不由自主地抬了另一隻腳邁進去。


    突然,一隻吊睛白虎嗖地撲向他的麵門。


    帕加大驚,下意識地就要閃身。


    側頭卻看見他的嫡子,一直在邏些,在吉利格朗手裏的澤旺就在自個身邊,他要閃身,那老虎勢必要咬到他的兒子。


    澤旺什麽時候迴來了?他怎麽在這兒?


    猶豫這一瞬間,帕加便被那隻老虎一口咬到了肩頭。


    “快來,你們快來殺了它!”帕加疼得大喊大叫。


    然而那些和他一門之隔的人像是什麽也沒看見,臉上一個個都露出吃驚的神色,像是被什麽嚇住了似的。


    “真是沒用的東西,一隻老虎也怕成這樣,你們快進來,大家一起上一人一拳也把他打死了。”帕加一邊抓住虎頸,試圖將老虎的嘴從自個肩頭拉開,一邊怒喝那些呆在院外的謀士和隨從。


    而謀士和隨從們在外麵看到的則和帕加完全不同,他們隻看見帕加自邁進院落後,就形如瘋顛,像是被什麽咬著了一般,在那兒拚命的掙紮。


    偏生他們想進去,那大敞著的院門卻如同被透明的銅牆鐵壁圍住一般,雖然能看見裏麵的情形,卻根本進不去。


    這時,次仁木神色凝重地從懷裏摸出一疊黃裱紙,在上麵畫了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後,甩了進去。


    帕加感覺到肩頭一輕,咬自個的那隻老虎不見了。


    再轉頭一看,老虎咬上了澤旺,已經將他的一隻手扯落,澤旺在那兒連哭帶喊:“阿爸啦救我,阿爸啦救我……”


    然後帕加去打老虎,拽老虎的尾巴,卻仍然眼睜睜地看著老虎將澤旺一口叼住,慢慢地吞進肚子……他又去扯澤旺的腿,卻感覺到一股子大力,老虎就像蛇一般將澤旺的身體從他手裏拉開,吞進了肚子裏。


    次仁木又甩了張符進去。


    帕加看到了一把劍,連忙拿起那把劍和考慮搏鬥起來,甚至將老虎的肚子刺破,將澤旺救了出來。


    從老虎肚子裏滾出的澤旺雖然血糊拉碴的,卻顯然還活著。


    帕加這才放下心來,也顧不得查看被他開膛破肚的老虎還有沒有氣,連忙半跪下去抱澤旺。


    帕加的眼前升騰起一團白霧,然後他就看著手裏的澤旺不見了,他抱著的分明是很多年前就夭折的幼兒。


    幼兒翻著眼睛,眼睛裏竟然是隻看見黑瞳仁,還奶聲奶氣地問他:“阿爸啦為什麽不要我?阿爸啦為什麽要殺了我?”


    他那個早夭的幼兒生下來是兩個頭一個身體,如果讓人知道他帕加家裏生了個妖怪,他就保不住家主之位了,為了事情不外泄,幼兒生下來就被他狠心地親手處置掉,接生的穩婆也無一幸免,那事連他夫人都不知曉,還以為自個的幼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連麵都沒見著。


    ……才出生的嬰兒當然不會說話,現在兩個腦袋一起開口,如同迴聲一般,險些沒把帕加的魂嚇掉,他手一丟,就將手頭的幼兒丟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的幼兒哇哇大哭,“阿爸啦為什麽丟了我們?你是個壞阿爸啦……”


    次仁木又丟了張符紙進去。


    帕加看到地上的幼兒也消失不見了。


    他的神智略略有些清醒,知道自己必然是中了陷阱,當即就往院門跑,才跑了沒幾步就感覺有什麽東西拉住他的腿。


    轉頭一看,他看見院裏的地下爬出無數個人頭,一個個都朝他伸著手,“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那些麵孔有些熟悉有些陌生,顯然都是從前死在他手底下的屈死亡魂。


    帕加拿起劍一陣狂砍亂劈,“滾開,都給我滾開,你們生前我都不怕,更別說死了,都給我去死。”


    然而縱然砍掉了那些人的腦袋,仍然可以聽見那些聲音,“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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