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布,傍晚時大雨劈裏啪啦地下來,雖然是雪域高原最熱的六月,但這一場雨下來,氣溫就驟降許多,不隻是冷,不管走到哪裏都被潮濕、陰寒的雨霧籠罩著,厚重的雨雲下,連人都是濕噠噠的,象浸了水的棉被,重了許多。


    聽了達美請她用膳的話語,跪坐在白玉菩薩相下的赤尊頭也沒迴,輕聲道:“沒什麽胃口,就把那奶茶盛一碗,涼拌的脆胡瓜留著,其他都撤了吧。”


    “可是末蒙,您已經三頓沒吃主食了,這樣下去身體怎麽受得了?”達美猶豫片刻,開口勸道。


    三頓沒用主食了嘛?自己食不知味已經麻木到這種程度!赤尊抬眼看著幾案上的菩薩,如果能夠像菩薩那般無喜無悲,該多好!


    想了一想,她還是拿不定主意吃什麽,實際上,吃什麽她都沒有胃口,“那你看著給加兩樣吧,清淡點。”猶豫一下,赤尊又說,“不要太油的,包子、糍粑那些都不要,最近實在沒什麽胃口。”


    達美吩咐了幾句,有個使女退了出去。


    “公主,您是吐蕃的末蒙,何必這般委屈自己?有什麽話,您直接同讚普說就是,為何要自個在後麵這般忍著呢?”達美是赤尊從尼泊羅帶來的使女,和她名為主仆,情份卻像姐妹,見她呆坐在桌前,半天都沒有吃東西,忍不住開口相勸。


    赤尊頓時紅了眼。這話,她剛到吐蕃時,讚普也對她說過:小赤尊,你到我吐蕃來,是做我吐蕃末蒙的,你不必要哄別人喜歡讓自己委屈。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如同在你尼泊羅的宮殿裏。


    讚普,她的夫,她的天,她那個英俊的讚普,永遠言簡意賅的讚普,對她格外囉嗦,像對一個小孩,怕她傷著跌著,氣她不懂保護自己,就連教訓她的話,也如同像她最愛吃的糖果,外麵是甜的,再配以芬香四溢的美酒。


    隻有對她的讚普,她會拒絕,會說不,會無理取鬧,人們能夠恣意妄為的,無非是在愛她寵她的人麵前。


    可是,他會如此待她,也如此待其他人。


    當然,她還是不一樣的。畢竟,她才是他的末蒙,他是吐蕃的王,她是王後,其他,不過是薩,是妾,都不及她尊貴。


    可是,現在有一個女子要來了,還要當讚蒙,雖然他給她解釋過,因為那位文成也是尊貴的公主,還是強盛的大唐公主,他隻能也娶那個女子當王後。


    他還說末蒙、讚蒙都是王後,她們是一樣的,不分高低。


    可是,他騙了她。


    吐蕃以強雄為讚,他是鬆讚幹布,是讚普,那個女子是讚蒙,而她,隻是末蒙。


    那位文成公主還沒來,高下已經分出。


    赤尊想大喊大叫,想把碗摔在地上,想罵人……可那樣,就不是體貼、乖巧、善解人意的她了,佛祖不會喜歡的,他也不會喜歡。赤尊苦惱地咬咬嘴唇又揉揉自己的頭發。


    肯定是因為她太貪心了,她不該貪心的,不該做了末蒙,還貪戀他的情愛,像佛陀所說:所有的欲望,隻有小小的甜味,卻都隱藏著相當多的苦惱。


    她從娘胎裏就禮佛,出生後一天葷都沒吃,她的心本來平靜又安寧,全都被他攪壞了。


    男子的諾言就像係鞍的皮帶一樣,需要的時候安上了,不需要的時候就丟在了一邊。


    而她的心,卻像那吃過蜜糖的螞蟻,總惦記著那一點兒甜。


    被使女請來的鬆讚幹布,看到那擺在幾案上動都沒動的奶茶和白玉粥,笑嘻嘻地坐下,摟著赤尊的肩道:“我的末蒙,今天為什麽陰雲密布?你的笑容就像格桑花一樣美,這樣皺著眉頭可不好。”


    赤尊勉強笑了笑。


    “你這麽瘦,應該多吃些。鬆讚幹布拿起銀湯匙,舀了一口白玉粥,放在自己嘴邊試了試溫度,再遞到赤尊的嘴邊,直到赤尊推辭不過吃進嘴裏,他的眼睛裏才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又去舀第二匙,還扭過頭對達美說:“把那秋爾退(奶酪糕)上一盤來,我喂你家末蒙吃兩塊。”


    看到赤尊準備反對,他壓低聲音說:“別為難達美了,要是她一會端不上來,我會訓她的。”


    赤尊伸出右手食指,“我隻吃一塊。”


    鬆讚幹布笑起來,將第二口白玉粥喂進她的嘴裏,“咱們雪域高原可種不成稻子,這粥還是用桑布紮帶迴來的米,也不多,我那份都讓她們送到你這兒來,你要不吃,多可惜。”


    赤尊的臉上飛起紅暈,她擺出端莊的模樣,但眼神卻忍不住偷偷瞄身邊這個英俊的男人,一時又是心酸又忍不住眉開眼笑。


    看到達美還站在那兒不動,赤尊有些奇怪,以為她是要聽自己的吩咐,忙擺擺手,“你下去吧,按讚普說的,拿盤秋爾退來。”


    達美如夢初醒,應了一聲,連忙退下去。


    赤尊恍然大悟,看著笑得一臉燦爛的鬆讚幹布,擰了擰她的手,恨恨地說:“以後不要隨便對著女孩子亂笑,沒看見人家臉都紅了。”


    “臉紅?你這樣紅著臉很好看。”鬆讚幹布笑著摸了摸赤尊的臉,又喂了她兩口粥,才把湯匙遞到她手裏,溫柔地說,“乖,自己吃。”


    “不是我啦。”赤尊朝達美離開的方向呶呶嘴,”你別亂對人笑,見女孩子就笑,尤其那種笑容,笑得達美都看呆了。”


    “哪種笑容?她又不是第一天見我。”鬆讚幹布不以為然地挑挑眉,叉了一塊胡瓜塞進給赤尊嘴裏。


    嘴被堵上,赤尊便小口小口地吃起來,那模樣就像乖巧的小鬆鼠正在吃鬆子。


    鬆讚幹布一隻手撥弄著她的發辮,心不在焉地說,“聽說你這幾天吃飯都不好?要不要讓大夫來看看?”


    “不用。我好著呢,隻要你以後別對其他女人亂笑。”赤尊吐露了一點自個的心事。


    “哪種是亂笑?我可是到你這兒來才笑,你也知道,那些王公貴族他們都怕我,說我一天到晚黑著臉。”雖然心思不在這,但鬆讚幹布仍然是笑嘻嘻的,語氣也很柔和。


    “你才不是隻對我笑,您是見了美麗的姑娘都笑。”赤尊忍不住在心裏白了他一眼,但麵上仍然是乖巧可人的,就連那小脾氣也帶著股嬌嗔勁,“反正就是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笑容以後不許有,你沒看到,達美都舍不得走,一直在旁邊看你。”


    “怎麽會,我又不是對她笑,是對你笑。這種笑……嗯,你有沒有臉紅心跳?”鬆讚幹布唇角的笑容越發濃了,他在赤尊的唇邊親了親,漫不經心地問。


    赤尊隻覺得打在帳蓬上的雨像落在她的心上,夜雨來勢洶洶,鬆讚幹布的問也來勢洶洶。


    雖然他問得那麽輕描淡寫,她的臉卻緋紅如晚霞滿天。


    她推了推鬆讚幹布環在腰間的手,“什麽和什麽呀,讚普又說笑了。”


    “我的末蒙。”鬆讚幹布的手將她的腰扣得更緊,“你是不是吃醋了?以前你從來沒在意過這些。”


    那是因為以前沒有其他女子也像我一般成為你的王後。


    赤尊當然知道自己隻是拿達美當個借口,她試了幾次,都沒法將心裏的話明明白白講出來。


    “讚普——”她喚鬆讚幹布,嬌弱的聲音裏有種格外的鄭重。


    “嗯?”


    “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鬆讚幹布敲敲桌子,笑著看了看依偎著自個的赤尊,笑容未達眼底,“每個男人都喜歡美麗的姑娘,我當然也是,我喜歡的姑娘要有一雙大眼睛,蜜糖一樣的皮膚,長腿蜂腰,波濤洶湧,還要……”


    他頓了下,嘴角浮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還要能夠叫我神魂顛倒。”


    “啊?波濤洶湧,神魂顛倒……”這兩個詞聯在一起,露骨的叫人乍舌,赤尊像是有些不明白似地扭頭看著鬆讚幹布,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什麽叫波濤洶湧,神魂顛倒?”


    “很簡單,”鬆讚幹布笑得很得意,“像你這樣的胸,熱情似火的紅唇。如果到了床上你再主動些,積極點,就是我最喜歡的模樣了。”


    “啊,啊,讚普,你好壞!”赤尊羞紅了臉。


    幸好每次讚普一來,使女們就主動退出去了,不然,這樣的話聽著……真是羞死人了。


    她想起自己高挺的胸,長長的腿細細的腰身,還有那蜜蜂糖一般的肌膚,大眼長睫……怎麽聽都覺得鬆讚幹布最喜歡的那種類型就是她。


    心裏歡喜,赤尊的笑容越發明媚。


    “可是,你如今最喜歡的,不是阿木爾嗎?她比我年輕,比我皮膚要白些,還比我……”赤尊說不出來阿木爾比她還好在哪裏,實際上,除了比她小一歲,小麥色皮膚的阿木爾,未必有她好看吧?


    但阿木爾眉目中那種天生的媚態,她確實比不上。


    所以大家都說,阿木爾最好看,阿木爾最得讚普歡心。


    可她是末蒙啊,她得端莊些,大氣些,不能像阿木爾那般叫起來像小綿羊似的嬌吟……


    她沒法主動些,積極些。


    佛祖說,貪淫念欲必落魔道,她不能像阿木爾那般入魔道。


    看著赤尊有些受挫的表情,鬆讚幹布的眼裏掠過一絲不耐,但他的語氣越發溫柔,“阿木爾怎麽能和你相比?你管她們,我隻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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