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蹲在牆上拿手電往裏麵照,偌大一個院子,雜草叢生荒敗不堪,有假山有池塘有很多樹,風嗚咽咽地吹,草樹搖曳,像聊齋裏的一幕,隨時可能鬼影憧憧的樣子。


    而且這裏的空氣不知道怎麽迴事,感覺特別混濁,濃濃都是樹葉腐爛的酸苦味,仿佛很稠,唿吸都有點困難。


    那唱戲的聲音還在嚶嚶綿延,仿佛不用換氣似的,再好的唱功也沒這麽個唱法,不合現實邏輯的就隻可能是幻覺,更何況我心裏清楚,陳金紫玉早在四年多前就死了。


    死在黎緒手裏。


    不知道為什麽,我老是忘不掉這點,任何時候想到陳金紫玉的死,都會想起黎緒當時開槍的樣子,揮之不去,有時候難免會想一想,我的潛意識深處是不是有點責怪黎緒,責怪她殺了陳金紫玉。


    這是一種不受我本意控製的念頭,不往深裏挖掘根本發現不了,但是千真萬確存在著。我的理智站在黎緒這邊,但我的潛意識深處對陳金紫玉有很深很深的感情,所以才會出現這種奇妙的衝撞。


    番薯臉醜男點個冷煙火扔進院子裏麵,照亮了一片雜草和不遠處的台階、沿廊、殘破的雕花木門。


    我看見那扇木門半虛掩著,很難判斷是真的半開在那裏還又是我的幻覺,又不好問,隻能假裝不在意。


    正當我查看著準備往下跳的時候,番薯臉醜男突然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然後整個人朝裏摔了下去。我被他嚇一大跳,本能想去抓住他的手,但來不及了,他已經摔進院子裏了,於是我慌慌張張把手電的光移到他剛才的位置,看到底是什麽把他嚇成那樣。


    是一隻手。


    一隻慘白的、腫脹到變了形的人手,手指粗大,指尖很細,從圍牆內側顫悠悠地往上伸著,像個溺死在水裏並且泡了很多天的人還在用最絕望的方式向岸上的人求救的樣子。


    我倒吸一口冷氣,雖然馬上明白過來那隻是魔手菌而不是真的人手,心裏也還是慌張,因為實在太恐怖了,太像一隻真人的手了,殷三郎跟我說的時候我腦子裏沒什麽概念,以為隻是稍微有點像而已,沒成想能像到這樣的地步,多看兩眼便感覺胃裏翻騰,很想吐。


    番薯臉醜男在下麵罵罵咧咧,沒忘提醒我小心,說牆上都是鬼東西。我便低頭往院牆內側看,烏秧秧一大片人的手,大大小小的手,胖的瘦的長的短的黑的白的黃的掛滿整片牆,有些像是在水裏泡了幾千年樣直直伸著,透著深深重重的怨念;有些像被扔在爐子上烤過一樣,焦黑幹枯,手指半蜷著;有些像僵屍,浮著層發黴的毛……


    最嚇人的是還有那麽幾隻,跟活人的手一模一樣,皮膚光澤白皙,看著還很有彈性。其中一隻嬰兒般大小的胖唿唿的手斜刺裏伸出去,手心向上,像是在跟誰討糖吃。


    盯久了,還能感覺出它們好像在動,正一點點顫顫微微往上伸,像是要一把將我拽下去的樣子。而且密密麻麻貼滿牆,往這邊看看不到頭,往那邊看也看不到頭,連大門後麵都長滿了,把整座宅子的周邊都保護得密不透風,要不是身負重任不得不趟這潭渾水,我這會肯定掉頭就跑。


    真的太嚇人了。


    番薯臉醜男拿手電晃我的臉,叫我趕緊下去。我點點頭,慌忙應著,單手撐著牆頭一下跳進院裏,穩穩當當彎膝落地,有種身輕如燕的感覺,大概也是魔手菌的氣味在起作用,我快要感覺不到地球引力的存在了。


    迴頭看牆,那些蒼白變形的手,有的微微握成拳,有的奮力往外撐,有的無精打采垂著,有的指節扭曲出怪異而驚悚的姿態。越看越覺得它們正在慢慢慢慢地朝我們伸來。


    我小步往後退,然後轉過身,不再理那些東西。


    前院不大,前麵和左右都是兩層樓高的木頭建築,正對我們那棟主樓的後麵應該還有院子,整體看上去好像隻是普通的古式民宅,隻是相對同時代別的民宅可能要奢華些,而經過歲月的無情洗禮,如今也已經破敗不堪,院子裏的雜草長到沒膝的高度,幾棵看不清楚是什麽品種的樹淹在那些雜草種,淒涼得很。這會我沒再聽見那嚶嚶的唱戲聲,連什麽時候斷的都沒注意到,好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那麽消失得自然而然。


    我正想往二門那裏走,突然感覺左邊陰風陣陣,下意識扭臉去看,就看見池塘旁邊的樹上吊了具屍體,被風吹得晃晃悠悠。我艱難地咽著口水一遍遍告訴自己說是幻覺、是幻覺、是幻覺、都是幻覺,可兩條腿敵不住視覺帶來的恐懼,不由自主往後退,直撞到番薯臉醜男為止,踩了他一腳,覺得挺不好意思,趕緊轉身去道歉,可眼前的人卻不是他,而是修叔叔!


    居然是修叔叔。


    真的是修叔叔。


    他活生生笑盈盈地站在那裏,臉上是好久不見你長這麽大了的欣喜。他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跟記憶裏一模一樣,樸實的英俊,笑得那麽暖。他扶著我的手臂輕聲責備我不該爬牆玩,說我跟你講多少次了外麵隻有懸崖沒有別的你非不聽非要爬被爺爺知道了逃不了手心又得挨一頓打。


    我完全忘了幻覺那迴事,把他當成真實存在的了。他那麽真實,眼睛裏麵還有我從前慣常看見的悲傷和為難。他是個心事重重但在人前盡量保持樂觀態度的好人。我感覺我有一個世紀那麽久沒看見他了,心裏湧起滔天巨浪,想喊他一聲卻怎麽都喊不出聲,眼淚淌了一臉。


    冷煙火突然熄滅,隻剩下戴在頭上礦燈的光,照見的卻是那張醜極了的爛番薯臉,他怒目圓瞪,把槍頂在我胸口,說:“蘇妮,你膽敢再上前一步,我就直接把你的心髒打穿!”


    我舉手投降往後退,再往後退,隻兩步之間,他的臉又變迴了修叔叔,卻不是剛才的模樣了,而是混合著泥沙在腐爛,眼睛裏爬滿蛆,我心裏大慟,眼淚撲簌簌地流,我知道這是摩手菌釋放出的毒氣造成的幻覺,問題是我不知道是我在幻覺裏做了什麽過激的行為導致番薯臉醜男拿槍對我,還是因為他也產生了幻覺把我當成有威脅的人物了,如果是後者的話情況會很麻煩。


    二道門那裏突然傳來緩慢腳步聲,很輕很柔的那種,是個穿軟布底繡花鞋的女人。


    我用力地閉閉眼睛,無論如何,得先想辦法擺脫這醜男才行,否則行動受約束不說,還有可能被他一槍打死。但這宅子再大也有限得很,逃是肯定逃不到哪裏去的,最穩妥的辦法就是一板磚把他拍暈然後捆結實了扔到外麵去,等我辦完事再處理。


    正想對策,突然砰的一聲巨響。


    他開槍了。


    他居然真的開槍了!


    我完全沒料到他真能開槍,一下震得有點失魂,等反應過來,番薯臉醜男嗖地撲過來,擦過我的肩膀往後麵去了,我糊裏糊塗低頭檢查自己的身體,沒有受傷,沒半點血跡,晃了晃想明白過來,剛才那槍不是衝我,而是衝他幻覺裏的什麽人或物。


    吱嘎一聲,那扇原本虛掩著的門被打開了,陳金紫玉從裏麵走出來,一身大紅新衣,頭發挽起一個髻,又垂兩縷在胸前,明眸皓齒,款款而笑,美豔動人極了。


    我看見陳金紫玉站在門邊揮著水紅色帕子朝我招手,喚我過去,我滿心歡喜聽她的話,抬腳就往前走,上三級青石板的台階,跨過門檻,隨著她的腳步往前走,穿過二門,進了內院,看見海棠樹了,看見樹上一片繁鬧的紅花了,也看見海棠樹底下的黑色井台了。


    那些在夢裏破碎了很久的畫麵如今終於真實呈現在了眼前,但陳金紫玉突然不見了人影。


    後麵又是一聲槍響,然後是番薯臉醜男歇斯底裏的叫罵聲,滾開、滾開、滾開!你們死不死的不關我的事!別來纏我!滾開!


    我恍恍然聽著,想起殷三郎說的話,院牆上那些經過嫁接改造的魔手菌除了會喚醒潛藏的記憶以外,還會喚醒內心深處的恐懼,從而把記憶變形。番薯臉醜男肯定是作惡太多,現在看見被他害死的人的怨魂了。真是活該,遲早有他死無葬身之地的那天。


    他還在那裏喊叫,滾開!滾開!接著是一聲慘嚎,大概是被幻覺裏的人打了或者摔倒了,我豎著耳朵捕捉動靜,聽見他的呻吟聲裏有哭腔,像個小孩子似的委屈極了,不由覺得有點好笑,笑他活該。


    我不管他,自顧自小心翼翼往前走,院裏海棠正開花,陳金紫玉應該在樹下洗她那一頭漆黑的長發,風會把海棠花瓣吹落在她身上,她用的頭油會飄散出桂花的香氣,她還會撈著濕漉漉的頭發迴過臉來朝我笑,這些都是記憶深處的美好畫麵,如今我清晰得記得。


    可她不在那裏。


    我不知道她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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