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常坤告訴我說代芙蓉的後事他都處理好了,骨灰現在安放在江城他的一個朋友家裏,問我有沒有什麽打算,他可以照辦。


    聽見代芙蓉的名字,我腦海裏馬上浮現他的樣子,心中一傷,低頭靜默良久才說:“先寄放著吧,等把事情忙完了,我帶他去個他會喜歡的地方安置,勞煩你了。”


    常坤點頭,又沉默了一會,突然說:“代芙蓉的事,你不用太傷心,就算沒這次的暗殺,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怔怔地看他。


    他說:“我見過遺體,他的靜脈曲張已經很嚴重,這是‘蝕骨紅’病毒發作出來的症狀之一。”


    我咽了口唾沫,沒說話。


    他起身,拿過擱在椅子上的包,打開拉鏈,從裏麵取出一個看上去挺厚的牛皮紙袋,遞過來給我,說:“這是代芙蓉出事時隨身帶著的物品,鑰匙、手機、錄音筆,還有……還有你自己看吧。”


    他最後一句話腔調很奇怪,而且欲言又止,我不由抬頭看他一眼,可他明顯有點迴避我的目光,怪怪的。


    我從他手裏接過袋子,打開,從裏麵掏出一疊厚厚的信紙,草草翻了翻,古樸風格的信紙,密密麻麻寫著字,一眼看得出是代芙蓉的筆跡,寫得很認真,每個字都端莊清楚,像是學生作業般整潔。


    另外就是鑰匙和手機、錄音筆、錢包,錢包裏有各種證件和銀行卡、收據什麽的,還有一張他抱著兒子的彩色照片,照片後麵寫有拍攝當天的日期,算來他那下落不明的兒子今年應該有十三四歲了。


    代芙蓉曾和我說過,萬一他出什麽事,希望我能幫他找到兒子,再有可能的話,找到解救他的辦法。


    那話放到現在想起來,就是遺言了,所以這沉重的任務,我是非接下不可的了。


    他要是活著,我還能賴,還能跟他鬧,自己的兒子自己找去,我夠忙的了別給我找事。可他死了,我跟誰賴去,我還怎麽賴,我就是拚掉這條命,也得幫他把兒子找到治好他的病啊。


    他要是沒死該多好,兒子去哪兒找,怎麽找,我還能有個商量。


    現在,人死了,還怎麽商量。


    常坤站起身準備走,說:“代芙蓉家裏我沒去過,既然是你們的朋友,你們自己看著處理吧。”


    這時候我的目光落在那疊信紙第一頁第一行字上,劈麵的驚心,整個人都呆住了。


    代芙蓉遺物中那疊手寫稿第一頁的第一行字是:嗨,妮兒。


    嗨,妮兒。


    我轟然想起那天他替老懶擋了子彈,最後想要和我說句話,老懶把手機放到他耳邊,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嗨,妮兒。


    這是代芙蓉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嗨,妮兒。


    這也是他這份長長的遺書的開頭第一句話。


    不,這不是遺書,看了兩頁我就明白,這是情書。


    是代芙蓉寫給我的情書。


    於是這個下午我坐在書房陽台旁的椅子裏看代芙蓉工工整整寫下的整整四十二頁情書,完全忘了時間的流逝,也完全不知道常坤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黎緒有一次進來問我在看什麽,我隻茫茫然看她一眼,叫她出去,她和小海便沒再進來打擾我,隻在樓下客廳安靜地看著電視等我。


    我把四十多頁紙看了三遍,直看到天漸漸暗下來,紙上的字模糊不堪,才終於搖搖晃晃站起身,走到陽台上,撐著欄杆唿吸風裏田野的氣息,奇怪自己為什麽傷心到這樣的地步卻怎麽都哭不出來。


    真的太傷心了。


    太傷心了。


    他愛我。


    代芙蓉愛我。


    愛得那麽深那麽沉那麽溫柔那麽美好卻安靜到不動聲色。


    我想起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光,他看我時候的目光,他怯弱得近乎孩子氣的臉,他有時候嘴邊突然浮起的明亮的笑。


    他愛我。


    原來代芙蓉真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並不是在“油畫案”的現場,而是更早的時候,四年多前的春天,離青棋律師事務所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我買了很多很多氣球免費分發給過路的陌生人,他就在馬路對麵望著我。那天他遭遇了調查上的重大挫折,正對自己的命運絕望,想找個高點的樓爬上去自殺,突然看見我那樣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地派發氣球,仿佛是個突然降臨人間的天使,美好得像個童話,不帶半點塵世的陰影,他看啊看啊就看醉了,一步都邁不了。


    然後我就走過去了。


    我把最後的一個氣球給了他,蹦蹦跳跳離開。


    他記得那天我穿著一襲長裙,頭發紮成一條麻花辮垂在胸前,笑顏如花,像個公主。


    那天他站在原地直目送我到看不見為止,然後打消掉自殺的念頭,拿著氣球迴家,重新鼓起勇氣往前調查。


    “因為隻有活著,我才有機會再見到你呀。”他在信裏這樣寫。


    後來在“油畫案”現場外麵見到我,他嚇了一大跳,一時迴不過神,想不通我怎麽會出現在那種地方。等他辦完事出來以後,我已經走了,他便打聽著跟到公安局,又跟上我的車,就發生了小海用短刀架他脖子那件事。他說他被小海嚇壞了,卻一點都不害怕我。


    他從第一眼就認定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就愛上了我,自那以後無時不刻都想再遇見我。


    後來長長的日子,我們時常見麵,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他卻比從前更想念我。


    他在信裏說他無法用語言表達出那種想念,哪怕我就在眼前,哪怕我正跟他說著話,哪怕我伸手摸摸他的頭,他都還是深深地想念,就仿佛我不是真實存在著的,就仿佛我是他的一個幻象,他想念到心痛,想念到哭泣,想念到突然不再憎恨自己的命運。


    他說我明白,哪怕我沒有這種要命的疾病,你也不可能會愛上我,不可能會和我在一起,所以,死於華年的命運就沒那麽可悲了,因為生命裏沒有你,多活和少活沒什麽兩樣。


    和我們一起調查的這幾個月時間裏,他嫉妒我身邊的一切,嫉妒老懶,嫉妒亞豐,嫉妒付宇新,嫉妒劉毅民,甚至嫉妒小海和黎緒。因為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和我玩笑,隨時擁抱。他嫉妒他們隨時隨刻都能給我打電話,哪怕什麽事情都沒有隻是為了問問我在幹什麽。他嫉妒他們聊起我的時候臉上的驕傲和快樂。他嫉妒……


    他嫉妒得發瘋。


    甚至連稱唿都嫉妒。


    他說多少次,他想和他們一樣親熱地喊我“妮兒”,但從來沒敢,他怕那兩個字一出口,眼淚就會掉下來。


    “因為真的太愛你了啊,我親愛的妮兒。”


    他身上的病症早在去小荒山的前一天就有點發作了,他當時想,既然線索查到這裏,就去看看,當是最後再為自己的家族盡一點力。於是就去了,找到半月崖下麵兩間老破屋,裏麵沒有人,擅自闖進去,發現地下室,看見放在池裏的女屍,上麵又傳來動靜,被困得不敢亂動,下意識給我發出求救短信,馬上意識到不妥,怕連累我出事,想撤迴來卻不及了,他後悔得恨不得立刻死掉,連恐懼都忘了。


    從小荒山逃出來以後,在醫院裏,他身上的疼痛越來越厲害,像是有千百萬隻螞蟻在啃咬血肉和骨頭,已經無法正常睡眠。於是他又想到自殺,兩次站在醫院二十二樓的窗邊往外看,幻想一了百了。


    “可是死了,就真的再也看不見你了,妮兒,我不相信來世,不相信輪迴,我隻有今生,可連這今生,都要用完了,根本不夠愛你。”


    “與不能擁有你的痛苦相比,再也看不見你的痛苦更嚴重,所以我想,還是再活幾天吧,多活一天,就多一個看見你的機會,所以我才沒有從二十二樓的窗戶飛出去,我想再多看你一眼。”


    可是他再也看不見我了。


    彌留之際都沒能再見我一眼。


    我想起老懶那趟迴來看我,說代芙蓉和他一起在江城跟蹤石岩夫婦,經常問他些有的沒的、雞零狗碎的事情。我當時聽過笑過沒往心裏去,現在想起來,悲傷得蹲在地上站不起來,他是想聽到更多關於我的事情,卻又不敢直接問,隻能問些有的沒的。


    我真的悲傷極了,胸口堵得慌,卻淌不下一滴眼淚,隻茫茫然背靠著陽台欄杆坐在地上。空氣裏有大雨將至的氣息,我迴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恍惚看見代芙蓉在雲端怯生生望著我笑。


    我悲傷得不能自持,站不起來。


    黎緒等等我不下樓,就上來看看情況,見我跟個傻子樣呆坐在陽台上,就走過來扶我。我捏著那疊情書,任她半抱著將我扶到椅子裏坐下。我用發顫的聲音告訴她說代芙蓉愛我。她側著臉不看我的眼睛,點上根煙說全世界都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


    我看見我捏著情書的那隻手開始抖。


    這天晚上一覺昏沉沉睡去,夢裏全是代芙蓉,他望著我笑,叫我不要為他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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