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黎緒夠強悍,被老鼠咬了一口也沒鬆手,還好好呆在梯子上。她喊我半天沒迴聲以後,有點慌了,罵出句髒話不再作聲,我能看見掛在她腰間的手電筒晃動得厲害,知道她在拚盡全力往下爬。


    黎緒的聲音消失、坑裏變安靜了以後,我才驚悚地發現自己腦袋旁邊好像有聲音。


    真的有聲音。


    很輕,但真的有,仔細聽也辨識不出到底是什麽發出的,就在我腦袋左側最多不超過三十公分的地方,噗噗噗、噗噗噗。


    噗噗噗。


    噗噗噗。


    聲音的情況還沒搞清楚,猛地又感覺到右腿邊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蠕動,起先以為是老鼠,但馬上否定這個判斷,因為那東西爬到我腿上來了,是光滑的,沒有毛,濕漉漉黏答答,一寸一寸摸著我的腿。


    對,就是這個動作,摸!


    是一隻人手!


    我感覺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響,整個人都要崩潰了。有隻不知道是什麽人的手正在摸我的腿,腦袋邊又有個不知道什麽東西發出的怪聲音,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好像是個活了幾百幾千幾萬歲馬上就要死了肥胖的女人在我耳朵邊吐著口水。


    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躺在地獄裏。


    黎緒在上麵喊:“妮兒,你他媽給我撐著點我馬上就到了!”


    她一邊喊一邊扔下來一顆新的照明彈,落在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她怕砸到我,所以盡力往右甩,真難為她廢了一條胳膊還能掛在梯子上做這麽高難度的動作,簡直跟雜技差不多,全憑兩條腿在支撐。


    照明彈濃烈的化學燃劑味道嗆得我咳起來,這下子就倒了血黴,抖動導致身體又往下陷,那些腐肉和屍液混合物直往我鼻子裏灌,我再次恨不能立刻昏死過去,甚至有那麽一秒鍾,覺得不如死了算了。但是想想黎緒在上麵挨了老鼠咬又隻能靠一條胳膊支撐身體還要拉照明彈還要往下爬還擔心我的生死安危心急如焚,突然一下又覺得自己連昏死過去的資格都沒有,就是純粹為她,我也得把這口氣撐住。


    必須活著從這裏出去,否則前麵那一路的苦和罪,全都白受了,還連累黎緒受罪,老懶和小海還不知道狀況怎麽樣。


    剛才照明彈扔下來的時候,那隻在我腿上亂摸的黏乎乎的手停頓了一下。但我一咳嗽,它便又開始在我腿上滑動,就在那麽點方寸皮膚上來來迴迴摸,偶爾用其中一根手指輕輕按一下,像個老色狼,氣得我恨不能立刻跳起來把它踩個稀巴爛然後飛也似的逃出這裏。


    黎緒終於下來了,喘著氣在很近的地方喃喃自語,都是罵人的話,你他媽沒死的話嗆一聲很難嗎?你要是死了的話我他媽不是白跑一趟還把你家胖子給搭進去了嗎?就這麽一聲聲一聲聲連著罵,一邊喘一邊罵,跟個升級版的祥林嫂一樣,滿腔怒氣,嗓子哽咽。


    她往下跳,終於落了地,先是一雙腳踩進泥潭的那種泥濘聲,接著是疼極了的呻吟聲,大概是碰到骨折的傷處了。她顧不上疼,一腳深一腳淺走過來。這會她不罵了,變得戰戰兢兢,連著喂了好幾聲,聲音都是顫的。她說喂,你沒有死吧?不至於這麽摔一下就把你給摔死了吧?喂——


    我抬起右手朝她招了招,讓她明白我沒死,隻是開不了口,一開口周圍的屍液就會往嘴裏灌。


    她重重籲出口氣,說:“操,還好你命大,不然這趟真是白跑了,還不能撈著你的遺產。”


    我在心裏使勁地罵,你倒是快點把我拉出來啊還在那裏發什麽愣。


    她聽不見我心裏的話,還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裏,我當下以為那些瘋狂的老鼠又迴來了,所以她才扮雕塑玩,可周圍根本沒有老鼠的動靜,這空曠的坑裏,除了我們兩個人的心跳和唿吸聲,就隻有從我掉下來時起一直在腦袋邊斷斷續續的噗噗聲了,我閉著眼睛看不見黎緒到底在搞什麽明堂。


    又站了一會,她才終於伸手用力把我拽起來並撐住我的身體,然後附到耳邊第一句話是:“不要睜眼,不要張嘴,不要把臉上東西弄進身體裏。”


    我真想大聲嚎兩嗓子,把她今天罵我的那些髒話都還迴去。這種廢話哪裏用得著她如此鄭重其事交待,我就是發了瘋喪失了神智也曉得不能把腐肉和屍液弄進嘴裏啊。


    黎緒又喘了幾口氣,才把我的手臂架到肩膀上小心翼翼往前走,走了十幾步以後停下來,將綁在右臂傷處的毛巾扯下來給我擦臉,擦得仔仔細細,半點都不放過,特別是眼睛鼻子和嘴巴附近擦得很用力,直到確信沒有任何殘留以後,才拿出酒精來小心翼翼給我消毒,然後叫我睜開眼睛,用哄小孩子的腔調哄我:“不要舔啊,那些東西裏搞得不好有什麽毒素。”


    我嗯嗯嗯點頭,想把身上髒極了臭極了黏極了的衣服都扒掉,但裏麵什麽都沒穿,隻能拉倒,將就著湊和吧。


    黎緒真是累極了,卻還得死撐,說:“走吧,出了這裏還得辛苦一段,我們抓緊時間,說不定小海他們已經安全出去了,萬一等等等等不到我們,還得迴頭來找,別增加那種沒必要的風險係數。”


    我點頭歸點頭,終究不甘心,抬抬手踢踢腿,發現身體已經基本恢複行動能力,便趁照明彈還亮著,努力往剛才掉下來的地方走去,走到自己砸出來的人形大坑旁邊,隻一眼,便明白了之前在我腦袋附近斷斷續續的噗噗聲到底是怎麽迴事了。


    是一個被活生生剝了皮的、將死未死的人。


    那人全身血紅躺在我剛才躺的那個位置旁邊,睜大著兩隻眼睛,斜斜地看著我,嘴巴不停開闔說著什麽,大概是求我救他的意思,但因為聲帶氣管等部位全都壞了,稍微一說話就冒出汩汩的血,所以沒有一個字能說清楚,隻有噗噗噗血泡破掉的聲音。


    我本來是站穩的,看見這樣一副慘狀,兩腿發軟又要往下癱,還好黎緒趕來將我扶住,像哄小孩一樣抱抱我說:“別看,乖,別看,沒什麽好看的,別看了我們走吧。”


    我想起四年多前在陳家塢,黎緒他們找到全身高度腐爛卻還有一口氣的石蓮娟,她還有半口氣,苦苦求他們殺了她。


    穩了一會,黎緒攙著我離開。


    我還是沒忍住,最後又迴了次頭。


    這次我看見一隻沾滿汙穢的手,在剛才我躺的那個地方伸著,揮了一下,來來迴迴摸。


    不用猜也知道是剛才摸我大腿那隻手,因為角度原因,沒看見它身體的其他部分,也可能是被其他殘肢骨頭什麽的壓蓋住了,壓在下麵喘不過氣發不出聲所以空伸著一隻手求救。


    之前那一眼,我的眼角餘光掃到被剝了皮那個人旁邊還有一具屍體,已經完完全全沒了人樣,幾乎所有的部位都被老鼠撕扯開,腸子血裏糊拉到出流淌似乎也流到我身上一部分,臉上到處都是啃咬出來的洞和傷,眼珠子掛在外麵,顯得猙獰扭曲。


    兩個人離得那麽近,老鼠隻啃咬其中一個,就說明另外這個全身被剝了皮的人體內應該有什麽毒素,老鼠都不願吃。


    難怪黎緒當時那麽緊張。


    我們扶持著走在一條僅半米多點的小路上,路的兩旁幾乎都是屍體,有動物的屍體也有人的屍體,有的已經全部爛成了白骨,有些正在腐爛中,有些變得像幹屍,有些皂化了,像正在融化的蠟人……


    這個大坑洞裏沿牆層層堆疊著放了幾百隻棺材大小的木箱子,想來根本就是棺材,隻是做工粗糙,用薄木板拚接而成,連縫隙都不處理。蘇墨森他們把實驗後的屍體、也許還有半死不活的人,但凡是沒用了的實驗品,都裝進箱子裏讓他們死掉、腐爛、一了百了。看得出每口棺材裏不止裝了一具屍體,肉身腐爛以後的液體和屍油什麽的從木板縫隙間溢出來,凝結成形狀和顏色都可疑的結快,不知道多惡心。


    突然之間,我的腦子清晰起來。


    並且,越來越清晰。


    我想起陳家塢那個於老棺,很多年前我替蘇墨森給他送錢去的時候,他提到通風和排水係統還有木料什麽的,想來應該是指這裏的維修工程以及做這些木板箱的活,當時我送的,就是他的部分工錢。


    蘇墨森雇了陳家塢的一個木匠,參與了這個實驗點的部分工程,包括打造這些粗糙的陳屍箱。


    不親眼看見這些,真是萬萬想不到。


    我也真是夠佩服於老棺的,哪怕到最後他都沒有提到蘇墨森半個字,老老實實一農民,哪來這麽大的堅忍力,估計是因為害怕蘇墨森吧,那老不死的王八蛋身上有一股嚇人的勁,像僵而不死的人,誰看見都會懼著。


    我也想起夏東屹那些風格詭異的畫,突然之間明白了他為什麽要用那樣的形式和畫風來呈現他記憶裏的真實。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畫是真實的,而這個我們乍看之下歌舞升平萬般美好的世界,才是幻覺。


    他必須用誇張的變形來處理,否則太慘烈,反而會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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