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裏的這些票據,都是我為白亞豐花掉的錢。


    最初認識他的時候,我的動機很不純,就是想跟他搞好關係,做成朋友,然後借他的身份打入警察內部,再借公安的係統查我自己想查的事。我這人,一直被蘇墨森圈養,不知道怎樣和人打交道,想著花錢總不會錯,所以可著勁給他們買東西,他起先很過意不去,不讓買,有兩次還生氣。後來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越來越真誠以後,他有時還會跟我生氣,特別是買貴的東西,但也不那麽刻意非要算清楚了,不過他每次都把收據和發票收好,說等將來,他升職加薪,或者突發橫財,一定一筆筆都還給我,還總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一定不食言。


    我從來沒把他這些話當真過。


    所以我從來沒想過,這幾年裏他收集的發票和收據,會突然一下子,成百上千張一起,堆在我麵前。


    眼淚又刷地往下掉,怎麽忍都忍不住,哭得跟個小屁孩樣,精神一下一下恍惚,仿佛他就在眼前。


    我想起正月裏那天,我去局裏,他以為嚴副隊長走了,他能升官,有點得意過頭,在走廊裏嚷嚷,說等他升職加薪請我吃飯還給我把以前那些賬都報了,什麽什麽的。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說沒就沒了,真的沒辦法接受。


    我捂著臉哭了一會,覺得頭有點暈,以為是今天發生這麽多事鬧得焦頭爛額導致的,所以沒太在意,然後又突然覺得空氣裏好像有股臭味,猛嗅幾下,果然有臭味,像什麽東西在腐爛。正想起身找找這股臭味的來源,抬頭猛一眼看見電視屏幕,整個人都呆住了。


    電視關著,黑色的液晶屏像鏡子,照出客廳裏家具的影子。


    還有我的人影。


    還有我背後的一個人影。


    我背後有人!


    我本能地想跳起來返身攻擊,但沒能成功。


    我頭暈、全身無力,還沒站直就整個癱在了地上。


    倒下的時候,我的胳膊從茶幾上劃了一下,把剛剛擱在上麵的手機劃到了地上,正好落在腳邊,我用最後的一點意識,和殘存的一點力氣,悄悄把手機踢到沙發底下去。


    我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眼睛,然後聽見自己的眼淚掉在地板上的聲音,居然很溫柔,帶著難堪的絕望。


    這些年裏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個天殺的老王八蛋迴來了。


    蘇墨森迴來了。


    我丟失意識之前最後一眼看見的,就是蘇墨森那張不老不死不會笑沒溫度的臉,臉上戴著吸入式防毒麵罩,看上去像隻醜陋的外星怪物,眼神冰冷,好像有殺意。


    又跟從前一樣,他在家裏焚燒了馬驚草,釋放出的麻醉氣體無色無味,防不勝防,半點反擊都不可能。


    他俯下身體查看我的狀況。


    我慢慢失去意識然後陷入昏迷。


    完了。


    我好像隻昏迷了一天,又好像昏迷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夢裏彌漫墨汁樣濃黑的霧,幾乎窒息死掉。


    終於掙脫漆黑無邊的夢境醒來時,我腦子沉得厲害,眼睛酸疼,迷糊了好一會才能聚焦視線看周圍的情況,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粗糙的水泥牆皮,天花板上掛著盞瓦數很低光線昏黃落滿灰塵的老式電燈,好像是在哪棟七八十年代建造的老破房子裏,再看看牆磚的式樣,感覺這屋子的年齡好像還要更早些。


    我的身體還處在麻醉的狀態,隻有脖子以上能動,一低頭就看見自己赤身裸體躺在注滿水的浴缸裏,這浴缸舊得不行,缸壁上斑斑駁駁不知道沾染了些什麽奇怪的顏色。


    關鍵是我赤身裸體著。


    我現在心裏驚奇的,並不是失蹤五年多的蘇墨森突然迴來這件事,而是為什麽和他一起生活了這麽這麽多年,我居然沒有殺死他,居然連嚐試一次的勇氣都沒有。


    真是不可思議,真是慫到家了。


    隻要這次我還能翻過身來,我保證,半句廢話都不跟他講,直接一刀捅他去西天。


    恨得心都抽搐了。


    可惜現在我動不了,除了腦子還算清醒,脖子能稍微動動以外,身體別的部分就好像不存在似的,根本不受控製。我知道這是馬驚草的效果,那東西是最狠最容易利用的天然麻醉藥物,遇熱產生的氣體能麻醉整個人包括大腦,導致長時間的昏迷,而遇水的話,又能隻對接觸到的部分產生麻醉。蘇墨森在浴缸裏灌滿水,又在水裏放入馬驚草,這樣一來,既控製了我的行動,又能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以便迴答他的問題,比如兩次經期的間隔、有無和人發生過性關係、有沒有發生過對什麽東西過敏的情況,等等等等。


    這麽些年,幾乎每年都有一兩次,他用馬驚草把我放倒,然後剝光我的衣服問我各種隱私極了的問題,研究我的全部,就好像我不是個活生生的人,隻是一具躺在解剖台上會說話的屍體一樣,或者是一隻能說話的小白鼠,唯一的用處就是迴饋實驗效果。我真的想不明白自己從前怎麽就能那麽懦弱,怎麽能夠一次次一年年把這種屈辱忍受下來。


    無論如何,再也不忍了。


    他根本就不是我的爺爺,我卻一年年還對他抱有一絲親情幻想,真是滑了天下的大稽!


    我努力扭臉往左看,看清楚這是間狹長的、陳舊甚至可以說是敗破不堪的房間,有一個木櫃、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扇木門,門緊關著,上麵有一片小小的髒玻璃,感覺有點像是裏麵麻瘋病人的病房,也有點像什麽地方的單人宿舍,完全陌生,沒有印象,是個我從來沒到過的地方。


    我聞見空氣裏有濃烈的紅鳩草的香味,一種從藥草裏麵提煉出藥素配合別的東西製成的消毒劑,效果特別好,燃點特別低,揮發很厲害。很早以前有一年蘇墨森帶我住在廣東鄉下一戶農家,那家的主人是蘇墨森的朋友,有次做農活時受傷,久治不愈,蘇墨森就弄了很多紅鳩草製消毒劑放在房間裏,避免空氣裏的氣菌對傷口造成二次感染,我在那次知道這東西的效果有多強。


    除了消毒以外,紅鳩草還有殺蟲的功效,大概是這個房間空氣潮濕閉塞,空氣質量差,容易滋生各種蟲類和細菌,但有很重要的用處,比如要給我動手術之類的,必須絕對無菌操作,所以蘇墨森才冒險用那東西消毒。要知道,紅鳩草消毒劑的燃點比酒精還低,就現在空氣裏的濃度,稍微冒點火星,就能竄起大把的火。


    他可真夠行的,也不怕擦槍走火把我燒死。


    再用力扭臉往右看,赫然入目是離自己大約兩米遠的地方,還有另外一隻浴缸。


    那隻浴缸周圍纏滿了綠色的藤蔓植物,我眨了兩下眼睛,真真切切看清楚是七虎藤。


    就是出現在四年多前陳家塢那個故事裏的,纏繞在地底墓葬黑色石棺周圍的那種藤。


    那隻浴缸裏麵還開出一朵白色的、巨大的、曾在陳家塢地底墓葬以及小荒山老破屋的地下室裏出現過的、承載著靈魂轉移使命的往生花。


    我使勁咽了口唾沫,不知道怎麽的突然想起那個叫林奇亮的教授,他為了得到一朵往生花,死在了陳家塢的地底墓葬裏,我當時看筆記的時候就疑惑,他真的是為了讓自己的靈魂生生不息能夠死而複生才冒那麽大的險嗎?他真的是上了戴明明的當嗎?我覺得以他老奸巨滑的程度,應該不會,所以,他到底為什麽一定要一朵往生花呢?


    也不知道是馬驚草的藥力太強把我的感覺神經都麻醉掉了,連嚇一跳或吃一驚這樣的情緒都沒有。或者還是之前在家裏徹底暈倒前最後一眼看見蘇墨森帶著防毒麵罩的臉時,潛意識裏就做好了各種意外的準備,所以對現在的一切都很能接受,除了心裏對蘇墨森有越來越深的恨以外,對身處的環境已及周邊的一切倒既不覺得好也不覺得糟,很坦然。


    不過我挺好奇那口浴缸裏躺著的屍體會是誰。


    有七虎藤和往生花,必然會有一具活死屍。


    肯定不是成年人的屍體,因為浴缸長度不夠,如果是像我一樣的成年人躺在裏麵,勢必會把脖子和頭露到外麵,既然沒有,就說明個頭很小,應該是孩子的屍體。


    我不害怕屍體。


    我隻害怕那屍體是女的。


    然後我害怕那口浴缸周圍那些沙沙作響伺機而動的七虎藤蔓,如果浴缸裏的屍體真的是女性,如果我離她再近一點,接下去會發生的事情不言而喻:我會被藤蔓拖進去吞沒,那具屍體的靈魂會通過往生花植入進我的身體,兩個靈魂會共存一陣,然後我就會漸漸消失。


    就像石玲那樣。


    我的靈魂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有一道靈感突然在腦子裏竄過,我好像想到了點什麽很重要的情況,但抓不住,溜過去了,恐懼漸漸占領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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