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唐加明收好粉底靴重迴宴廳,觥籌交際間心神不定,那廂桂開抄著小路直奔主閣樓,卻是心神緊繃。


    主閣樓拔地而起,樓高三層簷角飛翹,斜入衝天蒼翠之間,風吹鐵馬轉,叮鈴脆響外一片靜謐,一樓敞廳大紅燈籠高懸廊下,三樓臥室不曾點燈滿室昏暗,唯獨二樓的宴息室一燈如豆。


    桂開心頭微鬆,一步三跨徑直上樓,暢通無阻的拐進宴息室,本還對此滿心慶幸,等到毫無滯阻的繞過外間供人起坐的交椅、屏風時,已是滿心古怪。


    主閣樓不留下人伺候不奇怪,奇怪的是明忠、明誠身為陸念稚的貼身小廝,竟也不見人影?


    他疾走的腳步微緩,掂了掂背上已然昏沉的杜振熙,定睛一抬眼,就見裏間窗下並排放著兩張紫檀羅漢床,中間以四角茶幾相隔,幾上燈台燭光斜落,斑駁光暈正籠在端坐一側羅漢床的陸念稚身上。


    倏忽睜眼望過來的瑞鳳眼中,倒映碎光之餘,隱隱染著異樣的潮紅。


    桂開下意識頓足,心下越發驚疑。


    他是練家子,陸念稚亦是練家子。


    此刻陸念稚盤腿而坐,雙手撚指安放膝頭,顯見之前是在閉目養神、屏息運功。


    難道——


    “難道你們沒當好差,小七也出事了?”陸念稚啞聲開口,聲線尚算平穩,一動之下現出隱在光影中的麵頰,卻是同樣微泛潮紅,看向桂開身後的眼一眯,難辨喜怒道,“怎麽就你一個?另一個叫竹開的,怎麽不在小七身邊?怎麽迴事,說。”


    輕巧出口的一個“也”字,震得桂開心神一凜,腳下再無躑躅忙忙上前,一麵將杜振熙放上另一側羅漢床,一麵將前因後果道出,末了道,“七少中的藥太霸道,隻得先來主閣樓安置。四爺,您這是……”


    “我記得你懂醫理?”陸念稚睨向抱著桂開的手臂不肯放的杜振熙,心下了然,麵上似歎似笑,“我倒是沒想到,今晚能和小七一起有難同當。”


    他伸手搭茶幾,示意桂開把脈。


    江氏將霜曉榭把得嚴實,對桂開的管教同樣嚴厲,一會拳腳二通醫理,以備杜振熙不時之需,當下一手按上杜振熙脈搏,一手搭上陸念稚手腕,心間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和杜振熙炸黃豆似的亂跳脈搏不同,陸念稚的脈相微穩,卻也穩中紊亂,急沉之勢似是全靠內力強壓,二人體內亂竄藥效就算不盡相同,也有七、八分相通。


    桂開又驚又怒,收迴的手青筋暴起,“瘋了!那幾個狗男女瘋了不成!”


    難道——局中有局,陷害杜振熙不夠,另暗害陸念稚做備胎,嫁成一個算一個,攀上一雙算一雙,拽著東府叔侄二人一同墜入泥潭,好叫東府永不得翻身?!


    “在我酒裏下藥的,是吳五娘身邊婆子收買的人。”陸念稚不急著糾正桂開深沉的腦洞,隻緩聲陳述事實,“吳五娘主仆關在奉聖閣後門的柴房裏。明忠早你一步離開這裏,想來已趕到柴房審問首尾。至於明誠……這類藥不多見卻也不算稀有,明誠已經往三堂九巷尋解藥去了。”


    他三歲凍暈在杜府角門,被大老爺大夫人從鬼門關救迴來認作養子後,從小泡藥浴熬筋骨,和桂開的外家拳腳不同,練的是高大上的內家功夫。


    是以能暫時壓製藥效,言行舉止不見迷亂。


    桂開恍然,心間浪濤已然化作龍卷風唿嘯而起。


    他和杜振熙一般隻知前情不知後事,還當陸五娘變吳五娘,是大吳氏鬧騰、杜仁妥協的結果——西府庶女變吳家閨女,即不礙大吳氏的眼,也成全杜仁的“慈父”心。


    原來,杜仁和大吳氏打的是“親上做親”的盤算!


    想來包括江氏和陸念稚在內,幾方人馬都已私下達成共識,卻沒想到芸娘母女急功近利,淨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恨不得立時三刻坐實親事!


    桂開心思急轉,三分淩亂七分震驚。


    陸念稚卻是心思微動,三分沉吟七分嘲諷,“你是小七身邊的老人,倒不如竹開一個新人做事通透。現下急著把人提迴府裏確非上策。你照著和竹開商量好的,先分頭把人提到一處送去柴房,和明忠一起仔細審問。我的意思,你可聽明白了?”


    桂開又羞愧又氣恨,事到如今哪有不明白的?


    若是杜振益一人主使也就罷了,要是杜振益和杜仁祖孫倆同流合汙,暗中和芸娘母女聯手,想要一氣害倆兒,那可就攤上大事了!


    幹係著二府和諧,事關重大,桂開不敢耽擱,忙正色應下,急急退出主閣樓。


    重歸靜謐的裏間,隻餘杜振熙神誌不清的呢喃聲,沒有桂開的手可抱,就抱著羅漢床上的軟墊、靠枕哼哼,小身板一拱一拱,直往又香又軟的錦繡堆裏鑽。


    陸念稚看得好笑,目光觸及小侄兒半張的雙唇就是一凝。


    方才和江玉亂鬥時咬破的滿口血腥,此時血跡半幹掛嘴角,刺眼而破敗。


    “小七?別哼哼了,小心再咬到傷口。”陸念稚長腿一跨,挪到杜振熙身旁,一手撈起杜振熙,一手拎起溫著清水的茶吊子,送到杜振熙嘴邊輕聲哄道,“待會兒就不難受了。竹開一定能比明誠迴轉得快。等會要用解藥,喝茶倒不合適,先用口清水降降燥。小七,張嘴。”


    銅製的茶吊子口溫中透涼,碰在唇上舒服的很。


    杜振熙本能咬上茶吊子口,咕嘟咕嘟啜著喝水,含糊著聲音道,“四叔?四叔……有人要害我……”


    她表示很氣,自以為惡狠狠的語氣,吐出口卻細聲細氣的很。


    即便在怒揍江玉之前、怒火攻心之時,她懷疑過東府、西府的所有人,也不曾懷疑過陸念稚。


    指使江玉主動獻身、破壞她和唐加佳親事的人,不會是陸念稚。


    陸念稚城府深眼光毒手段辣,卻外熱內冷,自有一份融於骨血中的孤高。


    她自小跟在他身邊,所學所知都是他教的,他了解她,她其實也懂他。


    陸念稚想要什麽想做什麽,可能詭詐果決,卻絕不可能下作無恥。


    她不得不再次認知到,骨子裏,她信任他、依賴他。


    為了東府和小十一的將來,卻不得不防著他。


    感性和理性無時無刻不在拉扯,這是一種怎樣酸爽的體驗?


    杜振熙心裏苦但她不說,現下神誌混亂間,隻一味往所有軟而暖的地方鑽,嘴裏咬著茶吊子,身子不自覺往陸念稚懷裏湊,挪啊挪坐到陸念稚腿上,調整好位置頓時舒暢得直哼哼。


    “小七,有我在呢?沒人能害成我,也不能再害你。”陸念稚又好笑又無奈,單臂圈好不停亂動的杜振熙,大手拿捏著力道想抽離茶吊子,哄勸的語氣半是小心翼翼半是揶揄自嘲,“小七?可以鬆口了,再咬下去,銅口都要被你磕壞了。你如今不是最不耐煩我親近你?怎麽現在肯抱我了?嗯?”


    嗯什麽嗯,耳朵嗡嗡嗡的吵死了!


    鬆口?


    口可以鬆,但是裹胸布和襪口決不能鬆!


    杜振熙的潛意識相當強大,乖乖放過茶吊子的同時一陣窸窸窣窣,一手抱著胸一手護著雙腳,邊牢牢扯著踢掉單靴的襪口,邊蜷著身子仰起發冠皆亂的小腦袋,才想努力看清陸念稚的神色,一靠上他曲起的手臂,隻覺哪兒哪兒都熨帖,瞬間又意識鬆散了。


    “怎麽隻穿了一隻靴子?聽桂開剛才說的意思,你和江玉該是沒成事……”陸念稚癡長年歲,見過的世麵也沒白長,垂眸晙巡著杜振熙難耐的小臉,指腹按上她的嘴角,輕柔抹去殘留血跡,皺眉失笑道,“你幼時體弱,禁不住筋骨打熬不曾習武。現下壓不住藥效無可厚非,不過……真有這麽難受?小七,你不是早該學過……避火圖了?”


    以杜振熙的年紀,即便江氏管得嚴,也合該有桂開這個貼身小廝引導,學習避火圖之類的閨房之術,以備將來成親不至於手腳慌亂。


    就算不曾碰過女子,也應知道如何自我舒緩。


    大家少爺,如此方是正經常態。


    怎麽遭人暗算不可描述的藥後,隻知道抱著胸抱著腳,不知道當務之急該“抱”的,是別的地方?


    終歸是不知事的孩子!


    “以後可別再和我說什麽自己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陸念稚越發覺得好笑,也越發無奈,長指掠過擦幹淨的嘴角,落在杜振熙的鼻頭上輕輕一捏,想把小侄兒捏清醒點,“你要是沒學過,我教你?你乖乖照著我教你的做,好歹能暫時緩解一下。你醒一醒我也能放心留你一個人,難道你想讓我看著你?”


    說著已事急從權,俯身湊近杜振熙耳邊,低聲教她如何舒緩。


    杜振熙卻左耳進右耳出,看不清聽不清,隻覺腦中嗡鳴聲越發擾人。


    而口鼻間的氣息熟悉,周身的溫暖亦熟悉。


    仿佛時光一時混亂,又迴到幼年她大病那一迴,陸念稚抱著她親自喂她吃藥的時候。


    飛簷上鐵馬的叮鈴聲,也仿佛和霜曉榭的廊下風鈴重疊,清脆悅耳。


    一切都叫她覺得熟悉,一切都令她覺得安心。


    酒後誤事,亂心神。


    杜振熙分不清記憶現實,全憑本能行事藥效驅使,脖頸一梗仰起頭來,一麵避開陸念稚擾人清靜的耳語,一麵順著他捏完未退的長指張開嘴,一口咬住陸念稚的指尖。


    略顯粗糲的指腹替代茶吊子的銅口,更軟更暖,口感也更好。


    杜振熙啜一口,哼哼道,“怎麽喝不出水了……”


    “小七!”陸念稚長指一顫,餘下四指順勢落在杜振熙雙頰上,微微用力一掐,迫使杜振熙鬆開口,“你咬錯了知不知道?胃裏燒得慌就忍一忍,喝多了清水要是吐了,有你更難受的!”


    騙人!


    四叔騙人!


    嘴裏什麽都沒有,才更難受!


    杜振熙再次表示很氣,哪裏還顧得上其他,手腳並用的掙開陸念稚想製止她亂動的大手,順著後仰的力道撞上聲音來源,甫一碰上一處綿軟,就緊緊貼著,再也不肯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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