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孫嘉遇最後問了一個問題:“程睿敏,你為什麽不喜歡和大家一起玩呢?像晚自習前這段時間,跟同學一起去吃飯打街機,多好啊!幹嗎悶在教室裏做個書呆子?”


    程睿敏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兒,遲疑了一會兒才迴答:“可能我從小就沒有玩伴兒,沒有朋友,所以不習慣和很多人在一起,隻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裏看書。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書讀得越多,和周圍人的距離就越遠,他們談論的我不感興趣,我喜歡的他們不能理解,我感覺自己好像進了一個黑洞,再也迴不來了……”


    孫嘉遇站住了,牙齒咬在下唇上,要出了一條白印,像是下了什麽決心。


    “程睿敏,我做你朋友做你哥們兒怎麽樣?”他笑嘻嘻地問道。


    程睿敏像是被嚇了一跳,抬起受驚的眼睛看著他,雙眼睜得烏溜圓。


    孫嘉遇也被他的眼神嚇到了,沒想到自己普普通通一句話,竟會引起對方這麽大的反應。停了停,他說:“你可以考慮考慮,反正我總是在這兒的。”


    孫嘉遇如此主動示好,程睿敏卻依然一個人獨來獨往。孫嘉遇幾次晚飯時間想拉上他一起出去玩,都被他以寫作業為由拒絕了。天色全黑之前的教室,光線半明半暗,空無一人的寂靜裏,常常隻有他一個人孤單的背影。有一次閻青無意中路過,卻發現他的目光,並未流連在書本上,要麽望著窗外,要麽盯著桌麵,完全是一種放空的狀態。這讓閻青很不滿意,覺得他最近的學習熱情下降了好多,再加上期中考試的名次已經排出來,程睿敏由上學期期末的全班第二名降到了第五名,想起其他老師提過的早戀傳聞,閆青決定,要在周末的家長會上,好好地跟他父母談一次了。


    而孫嘉遇在程睿敏身上連碰幾迴軟釘子,卻並不肯死心放棄自己的努力,憋著一股勁兒要把兩人之間的哥們兒情誼坐實了。這天中午,他又拿著一盒磁帶去找程睿敏。


    “程睿敏,你英語好,幫我翻譯一下這首歌詞。”


    程睿敏抬頭看看他,又低頭看看那張磁帶內頁。那是一首男女對唱的英文情歌,名字叫作“tonighticelebratemyloveforyou”。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歌詞很簡單啊,幾乎沒有生詞,你也能翻譯的。”


    “我知道很簡單,可有些句子就翻譯不通順,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兒。”孫嘉遇指著其中一句歌詞,“你看這句,we’llleavetheworldbehindus,whenimakelovetoyou,是說當我製造一個愛給你,我們將世界留在身後嗎?這makelove到底什麽意思?我查了半天詞典,把make下麵的所有詞條都看了,都沒找到這個詞組。”


    程睿敏把歌詞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琢磨了半天,按照字麵硬性翻譯,makelove的確是製造愛的意思,但是怎麽看都感覺那語境和語氣十分別扭。


    想了想他說:“留我這兒吧,迴家我找本大詞典查查。明天翻完了給你。”


    程睿敏做事有股忘我的執著勁兒,找不到合適的翻譯方式,他就在腦子裏反複地推敲,反複地揣摩。下午的英文課上,突然間福至心靈,他從課桌抽屜裏拿出英漢詞典,找到單詞love,再順著詞條一路查下去,果然看到了對makelove的解釋。但那寥寥幾個中文字,卻嚇得他啪一下合上詞典,兩頰迅速地飛上兩團紅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髒,偷眼看了看周圍,還好並沒有人注意他的舉動。他又側過臉打量孫嘉遇,見他扶著腦門,低垂著眼睛,好像在看書,其實頭一栽一栽的,正在打盹兒。


    程睿敏收迴視線,想了想,就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將makelove的中文釋義抄在上麵,抬頭看看閻青,見他正背對著自己,便一揚手,將紙團朝孫嘉遇扔了過去。


    好巧不巧的,閻青恰好在這個瞬間轉過身來,孫嘉遇睡得迷迷糊糊的,反應慢了半拍,紙團砸在手臂上將他驚醒,他伸手撈了一下,但沒能及時接住,那紙團便落到地上,滾出了一段距離,靜止在不遠處的過道上,正好被閻青看見,緊走幾步踩在腳下。


    孫嘉遇還不知道其中的嚴重性,猶自轉動著腦袋,四處尋找誰扔的紙團,程睿敏已經嚇得臉都白了。


    閻青彎腰拾起紙團,展開來隻看了一眼,也臉色大變,變得鐵青,像泥土裏埋了幾百年的青銅器。


    毫無征兆地,他將紙條用力拍在孫嘉遇的課桌上:“孫嘉遇,你給我站起來!看不出來啊,你小小年紀,思想竟然如此汙穢複雜!說,跟你傳紙條的是誰?”


    孫嘉遇站起來了,但尚處在懵懂之中,被罵得莫名其妙,等他拿起紙條看明白上麵的內容,瞬間也慌了神。瞟一眼程睿敏,後者正下意識地咬著大拇指的指尖,一臉大禍臨頭的模樣。他定定神,決定自己扛下這件事,於是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沒人跟我傳紙條。我自己寫給自己行不行啊?”


    閻青又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書本都跳了起來:“流氓成性!簡直流氓成性!你看看你的樣子,好好看看,你配不配做這學校的學生?”


    孫嘉遇吊兒郎當地站著,嘴角掛著一個嘲諷的微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配不配我也是這學校的學生,除非您把我開除了。”“拿上你東西!”閻青一麵說,一麵動手收拾桌上的文具,“你想被開除?那好,你收拾東西,現在出去!下了課咱們一起去校長室,你會如願的。”


    孫嘉遇擋開他的手:“閻老師,我自己會收拾,不用麻煩您動手。”


    就在這時候,程睿敏忽然站了起來。“閻老師。”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堅決,“紙條是我寫的,是我傳給孫嘉遇的。”


    “什麽?”閻青愣住了,“你寫的?”


    “是的,不信您可以對一下筆跡。”


    閻青瞬間感覺到了詞窮。是的,那紙條上的筆跡的確熟悉,他的得意弟子,他最喜歡的學生,那樣清秀雋永的筆跡,卻用來寫下“*”這樣刺目的字眼,事後的態度還如此不端正,如此理直氣壯!此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又能說些什麽。


    “閻老師,”孫嘉遇搶著為程睿敏開脫,“這事兒它和程睿敏沒關係,是我讓他幫我翻譯的。他隻是把詞典上的解釋抄給我,詞典上說得總歸沒錯吧?”


    但孫嘉遇這話對閻青來說無異於火上澆油。


    “你……”閻青用力咬了咬牙,才把自己的怒火壓抑在可以控製的範圍內,他冷笑兩聲,“你們倆還挺講義氣!行啊,我明白了。現在,你們兩個一塊兒出去。明天家長會,我要跟你們的家長好好談談!”


    孫嘉遇和程睿敏兩個人背著書包坐在籃球架的陰影下。暮春午後的陽光,已經相當熾熱,此刻正是上課時間,因此兩人的行跡顯得十分突兀,偶有教師或者校工經過,總會好奇地看他們幾眼。


    程睿敏一直低著頭,顯得十分懊喪。從小到大,作為好學生的典範,他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的待遇。


    孫嘉遇感覺極其抱歉:“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那個詞是那個意思。”


    “不關你的事。”程睿敏低聲說:“是我太笨了,扔個紙條都能被發現,反而連累你。”


    “你是挺笨的。”孫嘉遇不客氣地責怪他,“本來這事兒我一個人扛下來就算了,閻王爺他就是嘴巴厲害,你以為他真敢為這事把我開除啊?嘁,多傻啊你,他哪兒來的權力?現在可好,白白把你饒進來了,還要跟家長告狀。我就算了,反正我爸媽怕丟人,我們家一直都是我姥爺來開家長會,他迴家都是揀好聽的說,從來不跟我爸媽搬嘴,你說你圖什麽呢?”


    程睿敏卻迴答:“你不是要做我朋友嗎?我怎麽能讓朋友一個人去頂雷?”


    孫嘉遇意外地轉頭看著他,眼睛在笑,嘴裏卻依舊在埋怨:“笨,笨死了!”


    程睿敏一聲不吭地忍受著他的指責,臉上的煩亂和懊惱顯而易見,反而讓孫嘉遇覺得自己欺人太甚,最後隻好在他背部大力拍了幾下以示安慰。“行了,別愁眉苦臉的了。家長會我跟你爸媽解釋。歌詞是那麽寫的吧?詞典是那麽解釋的吧?又不是我們生造出來的。我們要真做錯了,也是錯在求知欲太強烈,想學好英語的心思太強烈。反正那磁帶是我媽買給我,讓我學英語的。要錯也是我媽錯。你說是不是?”


    他這麽一說,程睿敏果然覺得好有道理,雖然沒說話,但是眉頭的糾結當即舒展了幾分。


    兩人之間的沉默持續了片刻,孫嘉遇百無聊賴地拿根樹枝在腳下的土地上胡亂畫著,過了一會兒,突然跳起來說:“哎,程睿敏,來,跟我走,我帶你去個地方,保證你能忘記煩惱。”


    孫嘉遇帶程睿敏去的地方,是街邊的遊戲廳,他教程睿敏打一種叫作“街頭霸王”的街機遊戲。為了提高程睿敏的參與興趣,他甚至主動選擇了“春麗”這個美麗的女性角色。他以為程睿敏不會喜歡這種遊戲,不過是帶他出來散散心。孫嘉遇的人生原則,一向是今日事今日畢,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因為明天會載著什麽東西而來,在明天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他從來不會為了尚未發生的事而苦惱。


    孫嘉遇的“街霸”水平一直是這個遊戲廳裏的佼佼者,但他沒有想到,程睿敏的手眼配合與協調能力,竟比自己還要好。幾局過去,程睿敏就基本掌握了要領,不再被動地挨打了,間或地還能贏他一局。當程睿敏雙手抓著遊戲操縱杆的時候,孫嘉遇發現他的眼神變得和平時完全不一樣,與其說是緊張和投入,不如說是沉浸在了極大的快感中。這讓孫嘉遇心裏升起一點兒不安,仿佛是自己帶著他進入了一個充滿未知的世界,但將來是福是禍完全不明。


    兩人一連打了十幾局,等程睿敏意識到時間不早時,兩人口袋裏的錢已全數彈盡糧絕。最後是孫嘉遇從書包的夾層裏又翻到了幾毛錢的零鈔。


    “我請你喝汽水吧?”他熟練地在手心裏拋著那些鋼鏰兒,笑著說,“至於今天的晚飯,咱們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兒借點兒錢。”


    在遊戲廳門口的小賣部,兩人果然碰上了熟人。嚴謹和許誌群等七八個男生從馬路對麵過來,遠遠地便看見了他倆。


    因在校外,嚴謹的形象便十分地不著調,帶著他自認為瀟灑不羈的小痞子範兒。領口大敞著,棒球帽反扣在頭上,嘴角叼著一支煙,那煙十分神奇地仿佛粘在他嘴唇上一樣,隨著他說話時嘴唇的動作上下移動,卻永遠不會掉下來。而他身邊的男生,清一色是高一各班老師眼裏調皮搗蛋的差生。


    看到孫嘉遇和程睿敏兩人像朋友一樣站在一處聊天說笑,嚴謹臉色變了變,直接衝著兩人走了過去。二話不說,照著程睿敏的肩膀就搗了一拳。


    程睿敏毫無防備之下,一連倒退了好幾步,背後撞到玻璃櫃台上才站穩。毫無理由地被侵犯,他一下子火了,將汽水瓶重重蹾在櫃台上,逼視著嚴謹:“幹什麽?你丫想幹什麽?”


    嚴謹簡直愣住了,因為他從沒有見過也從沒有想象過程睿敏會當眾說粗話。一扭頭,他將嘴裏的半截煙“噗”一聲吐在路邊一個小小的垃圾堆上——那顯然是環衛工人剛剛掃起來但尚未撮進垃圾車的半成品。然後往前踏了幾步,前胸幾乎貼著程睿敏的身體,將他擠在玻璃櫃台上幾乎動彈不得。居高臨下地望著程睿敏,他說:“我不幹什麽,老子就看你不順眼行不行?”


    程睿敏厭惡地推他一把:“滾開!”


    以嚴謹的塊頭和分量,程睿敏當然不可能推動他。但是嚴謹萬萬沒有想到,就程睿敏那瞧上去弱不禁風的小樣兒,還敢跟他動手?他退後一步,一把揪住程睿敏的衣領:“喲嗬,還挺橫的!怎麽著,打架啊?來呀,我們那邊兒去。”


    程睿敏掙紮著不肯動,可是嚴謹的一雙手跟鐵鉗一樣,個子又比他高十幾厘米,他完全奈何不了嚴謹,到底被他拖出去幾步。


    孫嘉遇本來一直冷眼看著,兩邊都是他的朋友,他一時半會兒還沒想好該去幫誰。這時終於躥過來擋在兩人中間,同時用力推開嚴謹:“你放手!”


    嚴謹瞪著他,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孫嘉遇,你沒吃錯藥吧?”


    孫嘉遇拽著他的衣襟,“你過來,你跟我過來,有話跟你說。”兩人在一個角落裏站定,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孫嘉遇開了口:“告訴你,以後不許再找程睿敏的麻煩。”


    “靠,你倆什麽時候開始穿一條褲子了?你沒事兒吧你?”嚴謹梗著脖子,滿臉不高興,“你是我爸呀?我幹嗎要聽你的?”


    “聽不聽在你。但我得跟你說,他根本就沒告過狀,不信你可以去問陳老師,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行行行行行!”嚴謹十分不耐煩,兩條濃眉全立了起來,“我知道他現在是你救命恩人,才懶得跟你說!可我怎麽看他,你也管不著!今兒你在,我給你麵子,放過他。下迴就由不得你了。”


    孫嘉遇登時急了:“不就是因為劉蓓喜歡他不喜歡你嗎?不就這點兒事嘛,這都過不去?嚴謹,你也是個爺們兒,怎麽老跟個女的似的嘰嘰歪歪的?”


    嚴謹被戳到痛處,差點兒跳起來:“孫嘉遇,我今天才算認識你!為朋友你不是兩肋插刀,你他媽的是直接往心口這兒捅。行,從今兒起,咱倆橋歸橋路歸路,見人甭再說我認識你!”


    他一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那幫男生也唿啦啦跟他在身後一同撤退。


    孫嘉遇站在原地沒動,且生了一會兒悶氣,才走出來對程睿敏招招手:“走吧,反正周末,咱倆也別迴學校了。我帶你去我姥姥家吃飯,我姥姥做的蒸餃可好吃了。”


    程睿敏猶豫:“不上晚自習行嗎?”


    “當然行。”孫嘉遇過去摟住他的肩膀,“跟你說實話,我經常逃晚自習的,前一陣兒電視裏放《情義無價》,我媽幫我請了好幾迴假,就為迴家看電視。”


    程睿敏詫異地望著他:“你媽幫你說謊?”


    “對啊!”孫嘉遇得意地笑,“我媽就這點兒好,從來不強迫我,她跟我說,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父母老師都不能替我做決定。”一輛公共汽車從兩人身邊經過,孫嘉遇拉起程睿敏開始狂奔:“快快快,車來了!”


    高一年級的家長會於周末如期舉行。按照例行的程序,公布完期中考試前十名和後十名的名單與總分,再由班主任閻青給家長們做上半學期的總結。


    “……這半個學期,無論是學習成績還是思想品德,絕大多數同學都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但是,很遺憾,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說到這裏,閻青特意停頓片刻,然後問,“嚴謹、孫嘉遇和程睿敏的家長來了嗎?”


    家長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大家都迴頭尋找這三位學生的家長。得到肯定的迴複後,閻青接著說:“都來了就好。班會結束以後,到我辦公室去,咱們需要好好談談。”


    孫嘉遇從上午十點,就站在自己家院外的胡同口,等著去開家長會的姥爺迴來。


    他站得腿都酸了,幾乎要變成胡同口的那隻石獅子,姥爺終於迴來了。從他一下車,孫嘉遇就跟在旁邊,一路噓寒問暖,小心巴結著。直到把姥爺扶進客廳,攙在沙發上坐好,泡好一杯茶雙手捧著送給姥爺,才小心翼翼地在姥爺身邊擱下半個屁股,覷著姥爺的臉色開口說話:“姥爺,我們閻老師都跟您說什麽了?”


    姥爺噘起嘴唇吹著水麵上的浮茶,並不說話。


    “姥爺?”


    姥爺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水,閉起眼睛細品著新茶的清香,還是不肯說話。


    孫嘉遇沒轍了,一頭紮進姥姥的懷裏,撒起嬌來:“姥姥,您看姥爺他!”


    姥姥一邊摸著外孫的頭發,一邊對老伴兒說:“你就別難為孩子了,有什麽話,說唄!”


    姥爺這才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今兒忘了帶助聽器,你們老師說什麽,好多都沒聽清楚。”


    相比孫嘉遇,嚴謹就沒有那麽幸運了。他一早知道每迴開完家長會,自己都沒好日子過,所以那天在外麵一直玩到天黑透了才敢迴家。父親每天睡得很早,他以為至少可以先躲過今天再說,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父親像尊羅漢一樣端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身旁的茶幾上,就擺著那根讓他膽戰心驚的馬鞭。


    他轉身想跑,被父親一聲斷喝製止:“小王八蛋,你給我站住!”


    嚴謹站住了,卻隻肯拿屁股對著父親,不肯轉身麵對他。


    父親拿起馬鞭,在腳邊的地板上篤篤敲了兩下,然後對兒子說:“你過來!”


    嚴謹一步一步地蹭過去。馬鞭的頂端點在了他的肩頭,父親說:“你自己說說,在學校你都幹了些什麽?”


    嚴謹迴答:“老師不都告訴你了嗎?還問我幹什麽?”


    話音未落,“嗖”地一聲,他的肩頭已經結結實實挨了一鞭子。嚴謹的脾氣和父親一樣倔強,父子倆麵對麵,彼此間總是行動多過言語。那鞭子雖然抽得痛徹心肺,卻把他性格中剛烈的一麵給引了出來,他不打算辯解,也不打算求饒,硬是咬牙站著,任憑鞭梢伴著劃過空氣的尖利嘯聲,一下下落在自己的身上。


    嚴謹父親一邊教訓兒子,一邊怒氣衝衝地數落:“老子這輩子的臉,都在你身上丟幹淨了!送你去學校,你都幹了點兒什麽?成績倒數、打架、欺負同學就算了,還敢告老師黑狀?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其實父親嘴上說得厲害,手底下畢竟悠著勁兒,當年他曾一鞭抽裂過一輛馬車,如今也不過是在嚴謹身上留下幾條凸起的紅印。疼自然是要疼個三五天的,但不會傷筋動骨。和往常一樣,十幾鞭子之後,父親的怒氣發泄得差不多了,嚴謹的母親就會出來打圓場,強行收走父親的馬鞭,再把強頭強腦的兒子拉開。


    但今天有一鞭子明顯失了準頭,鞭梢掠過嚴謹的臉頰,在他的左臉蛋上留下一條顯眼的傷痕,以致他第二天一早去上學的時候,還明晃晃地掛著挨過揍的幌子。


    對著嚴謹臉上那道鞭傷,孫嘉遇為自己僥幸逃過一劫而暗自慶幸,卻不由得擔心起程睿敏,不知道他迴家後的遭遇是什麽。可是當天程睿敏一直沒有出現,問了班長,才知道他家裏有事臨時請了幾天假。


    三天後,程睿敏返校。手臂上多了一塊黑紗,黑紗上點綴著一點紅色的布頭,那是隔代喪事的象征。這塊黑紗,仿佛一道新增的屏障,將他和周圍人隔離開來。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孤僻,一天幾乎不說一句話。孫嘉遇想和他多說兩句,但屢屢被那種冷漠逼退,兩人之前剛建立起來的那點兒默契和友誼,似乎從未發生過。


    任誰也沒有料到,優秀學生程睿敏,竟會從此迷上電子遊戲。每天下午放了學,他都會離開學校,獨自一個人到孫嘉遇帶他去過的那家遊戲廳,一打就是幾個小時,好幾次甚至忘記了晚自習的時間。那種站在遊戲機前,模擬暴力與控製的迷醉感,好像可以在瞬間抽空人的靈魂,發泄心中的一切痛苦與焦慮。而到了白天上課時間,他要麽趴在課桌上睡覺,要麽魂不守舍。他的學習成績,自然一落千丈,幾次階段考試都落到了班級二十名以後。


    作為班主任,再沒有比眼睜睜看著一個好學生墮落更令人痛心的事了,閻青憂心如焚。不過他幾次聽到別人說起,程睿敏和(2)班的劉蓓正在早戀,天天下了晚自習一起迴家,他便想當然地認為是早戀影響了程睿敏。對程睿敏他不忍心采用太粗暴的方式,耐著性子苦口婆心幾次勸誡,程睿敏非但不領情,反而每次都采用徐庶進曹營的消極方式,低著頭一言不發。頭兩迴閻青以為他聽進去了,誰知一轉身他依然我行我素。失望到了極點,閻青隻能放棄。


    轉眼到了六月中,一個學期就快結束了,程睿敏在班上依然一個人獨來獨往,孫嘉遇和嚴謹的邦交也沒有恢複,再也看不到兩個人形影不離同進同出的場麵了。


    這天下午,孫嘉遇正一個人在操場上練習投籃,忽然看到班上一個男生從校門方向狂奔而來,一邊跑一邊嚷:“孫嘉遇,孫嘉遇,不得了了,出大事兒了!嚴謹和程睿敏打起來了,見血了都!”


    “在哪兒?”


    “遊戲廳外麵。”


    孫嘉遇扔下球就跑,幾乎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過了將近八百米的路程。等他趕到目的地,現場一片狼藉,打架的雙方加上遊戲廳的老板,一共十幾個,剛被派出所全部帶走,隻有牆邊的水泥地麵上扔著一塊磚頭,旁邊殘留著幾處尚未幹涸的鮮血,令人觸目驚心。


    這件事鬧得動靜太大了,待學校領導和學生家長趕到,跟派出所交涉完,再一一領出人來,都已經是半夜了。涉事的幾個學生,嚴謹、許誌群和程睿敏都掛了彩,第二天全沒能來上學。校領導和年級的老師則在緊急開會,磋商該如何處理這次群架事件中負主要責任的學生。


    下午一放學,孫嘉遇就蹬車離開了學校。因為許誌群家離學校最近,他先去了許誌群家。許誌群腦袋上縫了十幾針,正躺在床上養傷。從他嘴裏,孫嘉遇得知了大部分真相。


    原來幾天前在遊戲廳,因為同搶一台遊戲機,許誌群和程睿敏曾發生過爭執。嚴謹一聽許誌群提起此事,立刻就炸了,當即帶著人在遊戲廳外堵著了程睿敏。他等這機會等了很久了,豈會輕易放過。他們人多,開始時程睿敏吃了虧,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鼻孔嘴角都見了血卻不出聲,嚴謹他們覺得這人太包了,簡直不值得欺負,正要撤退時,卻因為許誌群一句話,風雲突變。


    許誌群說:“聽說你爸媽離婚了?說你媽不要你了,你跟你爸。那以後你爸再給你娶個後媽,你不就變成後娘養的小白菜了?小白菜呀,地裏黃啊,哎喲喂,怪可憐見兒的!”


    嚴謹和周圍幾個男生都哈哈大笑,程睿敏的眼神就在這一瞬突然變了。他們幾個還沒反應過來,程睿敏已經從腳邊拾起一塊磚頭,一下就掄在許誌群頭上,當場開了一個大口子。


    許誌群眼前一黑,抱著頭蹲下了。後來發生的事他也不太清楚,隻知道後來派出所警察來了,把他們這些人全塞進警車,一輛載著他、程睿敏和嚴謹去了醫院,一輛載著其他同學去了派出所。等到了醫院他才知道,程睿敏和嚴謹都受了傷,一個手臂上被刀子劃了長長的一道傷口,皮肉都翻起來了,鮮血淋漓地滴了一路,另一個眼角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挫裂傷,亦是滿臉鮮血。這一架,居然打得三敗俱傷。


    “誰能想得到,程睿敏那風吹就倒的小樣兒吧,打架還挺拚命!”許誌群垂頭喪氣地說。


    孫嘉遇抬起腳踹他:“你活該!嚴謹呢?他臉上的傷會不會破相?我去看看他。”


    “你甭去,去了也見不到他。他被他爸胖揍了一頓,現正關禁閉呢,他爸的警衛員在門口守著,據說還拿著槍,他爸說誰敢放他出來就當場崩了誰。”


    孫嘉遇吸了口涼氣:“那程睿敏呢?”


    提到程睿敏,許誌群的臉不由自主皺了起來,仿佛心有餘悸。“他爸下午來看我,跟我爸媽道歉,他說程睿敏跑了,昨晚從派出所出來跟他爸吵了一架就跑了,一晚上沒迴家。”


    “跑了?他跑哪兒去了?”


    “不知道,他爸說找了半夜,到現在都不見人影兒。”


    孫嘉遇立刻站了起來:“胖子,你好好養傷,我先走了。”


    孫嘉遇離開許誌群的家,又直接迴了學校,在高一(2)班的門口截住了劉蓓,因為學校裏知道程睿敏家在哪裏的,可能隻有劉蓓。


    劉蓓卻對他相當冷淡,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望著他:“你問他幹什麽?你們不都一夥兒的嗎?欺負他欺負得還嫌不夠嗎?”


    “我以前是做過渾蛋事兒。”孫嘉遇無暇跟她解釋其中的誤會,簡直心急火燎,“可以前的賬咱們以後再算行嗎小姑奶奶?他昨晚失蹤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想去他家裏看看,他究竟迴來沒有?”


    劉蓓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確實不像說謊,神情總算和緩下來:“這會兒不知道,反正我今早來上學的時候,他爸還在找他。”


    “他爸下午去許誌群家的時候,還沒找著他呢。劉蓓,你跟我說說,他最近是怎麽迴事?怎麽完全變了一個人?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就想知道出了什麽事。”


    劉蓓瞧瞧周圍,確認他們的談話不會被閑人聽見,這才歎口氣說:“他爸媽離婚了,你知道嗎?”


    “聽說了。”


    “那幾天他姥爺也在,他爸媽簽字離婚的當晚,他姥爺腦出血,去世了。他從小跟著姥爺長大,姥爺走了他有多難受,你能想象出來嗎?”


    孫嘉遇低下頭不說話了,隻是拿腳尖用力碾著一塊小石頭,一點點地碾進土裏去。他在想一件事。從程睿敏帶著黑紗來上學那天,他就猜測過去世的是不是他外公,但程睿敏始終不肯說,如今一旦證實,再迴憶起上次那本《時間簡史》被毀時他激烈的反應,孫嘉遇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他拉住劉蓓:“你跟我走,咱們先去他家看看。我怎麽感覺著要出大事啊?”


    兩人騎上車一路趕到了程睿敏家。程家卻院門緊閉,任兩人在門外按了半天門鈴,也無人應聲,倒是把鄰居吵得受不了,從屋裏出來了。鄰居說老程一天都在外邊找兒子,到現在還沒迴來呢。至於程睿敏的母親,辦完外公的喪事以後,她就離開了中國,而且是徹底地離開,放棄了中國的一切,家、工作,還有兒子。


    孫嘉遇和劉蓓麵麵相覷了片刻,孫嘉遇便推起自己的自行車,對劉蓓說:“你先迴家吧,我也去找。”


    劉蓓追上來:“我跟你一起去。”


    孫嘉遇猛烈地搖頭:“不行不行,那些地方你絕不能去!”


    他說得如此堅決,因為他要去找人的地方,是北京西城的遊戲廳。孫嘉遇深知入夜以後的遊戲廳魚龍混雜,像劉蓓那麽引人注目的女生出現在那種場合,隻怕會引起其他麻煩。而且靠他一個人跑遍西城所有的遊戲廳,好像不太現實,他現在必須去找另外一個人幫忙。


    嚴謹躺在沒有亮燈的房間裏,雙臂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上搖曳的光影。這是家裏二樓拐角處的一個小房間,因為太小,被當作儲藏室,堆滿了棄置不用的物品,到處落滿了灰塵。地上鋪了一張席子,再加一床褥子,權且當作他臨時禁閉處的床鋪。除了上廁所,其他吃喝睡等日常活動,都要在這個不滿九平米的小房間內完成。


    已經度過百無聊賴的一天一夜,在這二十四小時裏,他幾乎想到了幾十種逃跑的方法,但都因缺少工具而無法實現。正在蒙矓欲睡之際,忽然聽到窗玻璃上響了兩聲,似乎是小石子砸在上麵。他唿一下坐了起來,這是小時候小夥伴們私下召集的暗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他屏住唿吸靜待,過了一會兒,又是兩聲。這下確鑿無誤,他一下撲到窗前,打開窗扇。


    後院的窗戶下果然站著一個人,借著明亮的月光,他認出來那是孫嘉遇。喜出望外之下,他剛要出聲,卻看見孫嘉遇將手指壓在嘴唇上,很響地噓了一聲,接著他手一揚,一團黑乎乎的影子,照著嚴謹的麵門撲了過來。嚴謹下意識地往後一讓,那團東西散開了,在窗台上盤旋一下,又掉了下去。但這片刻工夫,已經足夠讓他看清楚,原來那是一盤結實的繩子。


    嚴謹困惑地望向孫嘉遇,見他雙手做了個爬繩的姿勢,嚴謹立刻明白了,狂喜地握起拳頭,朝孫嘉遇示意,表示他知道接下去該怎麽做。


    那團繩子又飛了上來。這次嚴謹抓準了時機,等繩子最接近自己時探身一撲,將繩頭緊緊抓在手裏。


    剩下的事就完全難不倒嚴謹了,他將繩子在一件結實的木頭家具上係好,接著便像猴子一樣,順著繩子利索地爬了下來。隻不過落地時不小心踩翻了一個花盆,招得隔壁的狗狂叫起來。


    兩個人嚇壞了,生怕驚動了守在前門的警衛員,迅速翻過後院的矮牆,一路飛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身後並無人追來,這才一起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嚴謹一邊咳嗽一邊豎起大拇指:“沒白交你這朋友,夠意思!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咱們這就算翻篇兒了。”


    孫嘉遇捶著胸口說:“少廢話!救你出來是為了讓你幫忙。去,把你那些小弟馬仔都叫出來,跟我找人去。”


    “找人?找誰呀?”


    “程睿敏。”


    “什麽?找他?”嚴謹一下跳了起來,“那兔崽子,不但給胖子開了瓢,還拿他那死沉的書包在我眼睛上砸了一下,虧老子八字硬,沒傷到眼球。別讓我再看見他,不然我非弄死他不可!”


    孫嘉遇在黑暗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嚴謹,你身上有煙嗎?”


    嚴謹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從屁股後麵的兜裏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裏麵隻剩下一根煙。他把煙一折兩半,半根交給孫嘉遇,半根叼在自己嘴裏。孫嘉遇就著他手裏的火柴點著了煙,吞吐了幾口之後才說:“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渾蛋的事?”


    聽他講完程睿敏家裏發生的事,嚴謹抓抓後腦勺:“這可真不賴我,我又不知道他媽走了,他姥爺也去世了。不過這小子吧,還挺有意思,我挺佩服他的。”他下意識摸摸眼角的傷處,疼得皺了皺眉,“你甭看他平時蔫兒不出溜的,打起架來還真狠!”


    孫嘉遇翻他一個大白眼:“你就別賣嘴皮子功夫了,先跟我找人去,找著了你必須給人道歉!”


    那天晚上,兩人先把平時一起玩的男生挨個兒從家裏找出來,七八個人兵分四路,掃蕩西城通宵營業的遊戲廳和錄像廳。孫嘉遇和嚴謹一路,騎車沿著二環找了一夜,卻一無所獲。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都騎不動了,於是撂下自行車,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護城河的岸邊。


    嚴謹躺下沒多會兒,居然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看樣子打雷都無法驚醒他。孫嘉遇也極其困倦,可他的腦子還在飛轉,他在想假如自己是程睿敏,經曆過這些事之後,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兒呢?


    他眯起眼睛看著遠處。天色正在一點點地變亮,河麵上有一層薄薄的白霧,晨光透過那層霧氣,便似乎沾染了水分,變得沉重起來。這種景色並不多見,不像是北方,倒更像是南方的清晨。


    南方?孫嘉遇忽地坐了起來。他想起了一個最大的可能,在北京這個地方被傷透心的程睿敏,會不會想法兒迴廈門去?他用力拍打著熟睡中的嚴謹:“快起來!我們去火車站!”


    舊時的火車站候車室,是一個混亂嘈雜的地方,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人,旅客、盲流、小偷……什麽人都有。


    孫嘉遇和嚴謹一路穿過擁擠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程睿敏——他正躺在一張長椅上,一張臉抹得稀髒,手臂傷處的繃帶上,血和泥混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更是髒得不堪入目,那件原本十分合體的短袖襯衣,已經完全辨不出底色。


    孫嘉遇衝過去喊他:“程睿敏!”


    程睿敏沒有應聲。他的臉通紅,嘴唇上一層幹皮,裂了數條血口子,鼻翼翕張,看上去唿吸得十分吃力。孫嘉遇伸手一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簡直像塊燒紅的烙鐵。


    孫嘉遇嚇了一跳,蹲下去碰碰他的手:“程睿敏,我是孫嘉遇,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程睿敏的嘴唇動了動,發出的聲音卻是模模糊糊的“外公”兩個字。


    孫嘉遇抬起頭,正碰上嚴謹同樣慌亂的目光,兩個人幾乎同時問了一句:“怎麽辦?”


    旁邊一個旅客模樣的人說:“你們認識他?那還不趕快送醫院去?他都燒了一整天了,再燒下去就脫水了。”


    兩人一下子被點醒,嚴謹立刻半蹲下身,對孫嘉遇說:“快,你幫忙,把他放我背上。”


    背著程睿敏一路小跑趕到離火車站最近的醫院,嚴謹累出了一身汗,裏外兩件衣服都濕得跟水裏撈出來一樣。安置好程睿敏,他跑到廁所對著水龍頭灌了一肚子自來水,熱得恨不能像街邊的狗一樣伸出舌頭來散熱。而孫嘉遇則撒腿跑到街上,找了一個公共電話打給他在另一家醫院工作的媽媽,讓她趕緊帶錢來,順便看看能否開後門找個認識的靠譜大夫診治程睿敏。


    程睿敏因為傷口發炎引起的高燒,兩天後才退下去。他在醫院中清醒過來,看到守在自己病床邊的,竟然是孫嘉遇和嚴謹。


    他的記憶還停駐在幾天前火車站的售票窗口,小偷扒去了他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若不是那個小偷,此時他應該已經在廈門了。但他睜開眼睛,感受到的依然是北京熟悉的晴熱夏日。


    孫嘉遇在身後使勁推了嚴謹一把,嚴謹毫無防備之下向前踉蹌幾步,雙手撐在床板上才穩住身體,和程睿敏臉對臉大眼瞪小眼相距不過二十厘米。他沒了退路,隻好結結巴巴地開口:“程睿敏,以後我就是你大哥,罩你一輩子的大哥,永遠罩住你,什麽時候都不會扔下你。”


    讓嚴謹道歉簡直比登天還難,這幾句話,已經是他對一個人表達歉意的極限了。孫嘉遇也上前,拍拍程睿敏的肩頭:“程睿敏,以後我家就是你家,我媽就是你媽,一輩子,永遠。”


    這一瞬間就是三劍客兄弟情誼的真正開始。那時候他們還年輕,所以他們可以輕易說出“永遠”兩個字。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替他們迴望這一刻,卻發現命運從來不按世人的期望出牌——二十年後,有人夢想成真,有人聽到了夢破碎的聲音,有人……則永遠保持著二十九歲時的年輕容顏。然而,隻因曾經有過你,我們才能說,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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