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約定的西餐廳,位於商廈一層的東北角。程睿敏提前到達,將整個環境觀察了一遍。餐廳裏麵是上下兩層。一層是咖啡座或者圓桌,下麵一層在地下室,有一個空置的酒吧,放置著幾張比較私密的沙發座,其餘便是洗手間、更衣室和雜物間。


    餐廳打烊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一過十點顧客幾乎走光了,整家西餐廳裏隻剩下角落裏兩桌情侶模樣的客人。因此程睿敏很容易地就在店堂深處找到了那幅高仿的《星空》,在它的下麵背對著店門坐了下來。


    這個點兒還有客人進餐比較少見,服務生懶洋洋地走過來:“先生,我們就要打烊了。”


    “我知道。”程睿敏抬起頭笑笑,“我在等一個朋友,不會影響你們關店。”


    他點了一瓶礦泉水,從餐廳門口的雜誌架上隨便取了一本雜誌,翻開,然後看看腕上的手表,十點二十五。他轉過身,朝坐在門口附近的季曉鷗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季曉鷗也微微點頭表示自己準備完畢。她的手機錄像功能已經打開,鏡頭正對著門口位置,門口的環境在她的手機屏幕上可以一覽無餘。而她自己頭戴耳機,手持一杯奶茶,裝出一副正在觀看手機視頻的樣子。


    十點三十分,西餐廳的門被推開,有人探進頭來。季曉鷗渾身的神經一下繃緊了,悄悄按下錄像鍵。但那個人隻是同門口的服務生聊了兩句,聽服務生說馬上打烊,當即就離開了。


    十點三十五分,此刻的商廈內部安靜無比,安靜到能聽見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季曉鷗必須以深長的唿吸才能讓自己略為鎮靜下來。可是腳步又由近及遠,漸漸消失,不過是個過路人。


    檢查剛才拍攝的效果,由於光線太暗,人臉都模糊不清,季曉鷗低下頭調出菜單,準備調成夜景模式。


    就在她低頭的瞬間,西餐廳的門被緩緩地推開了,毫無聲息。


    一個穿著黑色連帽衛衣和黑色衝鋒褲的身影,從餐廳外晦暗的燈光中慢慢地浮現出來。這是個消瘦的男人,身材不高,頭戴一頂棒球帽,上半張臉都隱藏在陰影中,但是下半張臉的鼻子、嘴唇和下巴都清晰可見。


    季曉鷗沒有抬頭,她從手機屏幕裏能清楚地看到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服務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沒有人招唿他,他也沒有往裏麵走,隻是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像一座安靜的雕像。但隔著屏幕,季曉鷗都能感覺到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她的頭發似乎一下子全部豎了起來。


    她情不自禁扭頭去看不遠處的程睿敏。程睿敏依然坐著,並沒有迴頭,仿佛對身後的動靜毫無察覺。


    而那個黑衣男人,開始邁步向前走,直衝著程睿敏的方向。而他要走到程睿敏所在的那幅畫下麵,必須經過季曉鷗的座位。


    季曉鷗按捺住瘋狂的心跳,以不易被人察覺的微小動作,輕輕轉動著手機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鏡頭中黑衣男人的一舉一動。


    黑衣男人的身影在屏幕上越來越大,他的五官也越來越清楚。季曉鷗忽然覺得這鼻子這嘴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她的麵盲症也同時發作,想不起究竟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五官。就在這個時候,好像是帽簷遮擋住了視線,黑衣男人將帽子向上推了推,半個顯眼的大腦門突然出現在季曉鷗的視線裏。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下意識地抬起頭——


    這個人,她居然認識!


    她死死地盯著那張臉,渾身上下都似被凍結了,整個顱腔也像是被掏空了,隻剩下幾個字在裏麵瘋狂地撞來撞去。


    是你?


    為什麽會是你?


    這一刻她心中曾經有過的所有死結都打開了。


    明白了湛羽為什麽會跟他相識。


    明白了湛羽生前去見的最後一個人是誰。


    明白了方妮婭為什麽會交給她那個qq號。


    明白了方妮婭為什麽會裝瘋。


    她站起來,想問問他,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兩條人命啊!為什麽?


    黑衣男人的注意力原本全在程睿敏身上,季曉鷗突兀的舉動令他的注意力一下轉移了。當目光落在季曉鷗身上,他的臉上也在瞬間現出震驚及不能相信的表情。但他的腳步隻是遲滯了片刻,隨即像不認識她一樣,從她身邊經過,依然向後麵走去。可是他的目標不再是程睿敏,而是向右邊拐了個彎,朝著一側的樓梯走過去。


    從那個樓梯下去,就是餐廳的地下一層。


    他的步子很快,眼看就要走下樓梯,消失在季曉鷗的視線裏。


    季曉鷗拔腿追了過去,甚至都沒來得及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她也忘了旁邊還坐著程睿敏。她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跑掉!小羽、妮婭姐,為了你們我絕不會讓他跑掉,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程睿敏一直坐著沒有迴頭。他不能讓對方還沒有徹底現身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臉輕易暴露在對方的視野裏。


    門打開,又關上,毫無聲息的靜默,漸漸接近的腳步聲……他專心地聆聽著,攥緊的拳頭裏慢慢沁出了汗水。


    但是沒有任何先兆,腳步聲的節奏忽然被打亂,隨後是樓梯急響,這期間他猶豫了一會兒,思忖該如何對付這突然的變故。等他一轉身,卻發現身後已空無一人,連季曉鷗都不見了。


    程睿敏霍地站起來,與生俱來的敏感讓他立刻意識到出事了。


    他瘋了一樣衝下樓梯。


    地下一層寂靜無聲,空無一人。他捂著不勝負荷的心髒站在空曠的大廳中間,大喊一聲:“曉鷗!”


    沒有人迴答他。


    有冷風從身邊穿過,前方洗手間的門簾被過堂風揚起來又蕩迴去,像是白鴿的翅膀。


    程睿敏慢慢地走過去。


    洗手間的中間是公用的洗手池,洗手池的上方燃著藏香,一縷青煙在曖昧不明的燈光下盤旋而起,一股悶香直衝人的腦門。左右兩邊是男女衛生間,都半掩著門。


    程睿敏先推開女衛生間的木門,兩個隔間的門都開著,兩個一覽無餘的便池,沒有任何異常。他退出來,屏住聲息輕輕推開男衛生間的門。


    然後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季曉鷗。


    程睿敏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一場夢境,隻不過這場夢來得太快太突然,他甚至沒有時間去辨別這究竟是不是噩夢。


    他伸出手臂扶起季曉鷗。她的身體依然柔軟而溫暖,跟今早被他擁進懷裏的那個身體一模一樣。但是漸漸地,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的指縫中流了下來,指間一片黏膩。便池上方打開的小窗,一陣涼風掠過,一股甜猩的氣味直衝鼻腔,連濃厚的藏香都遮掩不住的味道。


    程睿敏雙臂雙腿的力氣,都似乎被這新鮮血液的味道給抽空了。他從小就為自己對人對事的控製能力而驕傲,但這迴的事態卻完全超出了他的控製範圍,盡管他不知道這一切怎麽會變成這樣。最終他還是壓製住了滿心的恐懼慌亂,攔腰抱起季曉鷗往樓上跑去。


    這原本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卻被東城西餐廳的血案撕破了春夜的溫柔與旖旎。


    警車最先到達了案發現場,餐廳周圍都被攔上警戒帶。又過了十分鍾,救護車才姍姍來遲。但來得早晚都沒有區別了。遇害的女孩是被人用薄刃刺中了前胸,刀刃透過肋骨的縫隙直接刺進心髒,送進醫院之前其實就已迴天乏術。


    程睿敏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淺色西裝上到處是大片大片深褐色的血跡。他低頭盯著腳下的水磨石地麵,仿佛木雕泥塑一般,一動不動。


    他的妻子譚斌趕到醫院,扶著他的肩膀輕輕叫了一聲:“睿敏?”


    程睿敏緩緩地抬起頭,好像不認識一樣木然地看著自己的妻子,他的臉顯得極其憔悴,眼窩下有深深的暗影。


    譚斌去摸他的臉:“睿敏。”


    他一把抱住譚斌,臉埋進她的胸口。譚斌聽見他嗚咽一樣的聲音:“我錯了,是我做錯了,迴頭我怎麽跟哥交代?”


    譚斌沉默地摟緊他的雙肩,黯然歎息了一聲。兩個從小在象牙塔中長大的人,即使都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深知世界上最不容易控製的,就是人心。但是他們卻從未有機會了解,在每個人的心裏,在陽光不曾照射到的地方,都有一條寂靜的暗河,一旦罪惡滋長,人性的黑暗與殘忍,便如幽暗的深淵,永遠觸不到底線。


    季曉鷗的父母淩晨一點左右才得到警方的通知。兩人跌跌撞撞地趕到醫院,被警察帶進了停屍房旁邊的解剖室。


    季曉鷗靜靜地躺在解剖台上,露在白布單外麵的臉,是幹幹淨淨的,安詳而平靜,更像是沉浸在靜謐的夢鄉裏。


    趙亞敏站在解剖台邊,俯身喚女兒的小名:“妞妞?”


    她的聲音輕而顫,是又驚又痛又絕望。她伸手撫上女兒的臉頰,觸手之處一片冰涼,再也不是她那個溫熱柔軟的妞妞。幾十天前,母女兩個不過像往常一樣吵了一架,沒想到再見麵,竟已是陰陽相隔,女兒沒了,她後半生的日子完全化為烏有。


    “媽跟你說的都是氣話,媽從來沒有真生過你的氣……”她搖晃著女兒冰冷的身體,“曉鷗你別這樣,你跟媽迴去吧,咱們迴家去……妞妞,妞妞,媽對不起你……”


    窗外幽深的夜色裏,竟有都市中罕見的流螢點點飛過,是季曉鷗的魂魄脫離軀殼,挽不迴,留不住。


    季兆林盡力扶著傷心欲絕的妻子,任憑自己也被眼淚糊了一臉,痛苦到五官扭曲。


    白發人送黑發人,大概是每一個為人父母者最難以承受的噩夢。站在他們身後的刑警趙庭輝,眼角也沁出了淚花。他朝旁邊的警察使了個眼色,後者點點頭,兩個人一起走出了停屍間,走到程睿敏麵前。


    “你就是現場的目擊者?”趙庭輝問他。


    程睿敏點點頭:“是的。”


    “派出所的筆錄我已經看了,你認為這宗案子和另一個案子有關聯?”


    “對。”


    “那麻煩你跟我們去趟市局,再做一個詳細的詢問。”


    程睿敏站起身:“我願意配合。”


    根據程睿敏的詢問結果,以及湛羽qq中的聊天記錄,警方高度懷疑西餐廳案的實施者,在湛羽被害案上同樣有重大嫌疑,擬將兩案做並案處理。東城分局很快便將季曉鷗在西餐廳被害一案移交給“12?29”專案組。


    專案組調取了商廈的監控錄像。從錄像中能夠看出來,疑似兇手的黑衣男人顯然對商廈和西餐廳的環境十分熟悉,從停車場進入餐廳,他並未進入置有攝像頭的電梯,而是從安全樓梯進入商廈一層。安全樓梯恰好是商廈裏沒有布設攝像頭的監控死角。餐廳門口的監控雖然攝下了他的身影,但攝像頭位置太高,他又帶著長簷的棒球帽,此處拍到的畫麵,竟然沒有一張能完全看清他的麵容。


    至於季曉鷗追到餐廳地下室以後發生的事,程睿敏也沒有親眼看到,警方隻能依據殘留的痕跡做了個現場模擬。兩人似乎曾在男廁所門口有過短暫的停留,隨後季曉鷗被拖入男廁所。兇手顯然對人體解剖十分熟悉,一刀斃命,那一刀的位置正對心髒,沒有一絲偏斜。殺人後他立即打開男廁上方通風的窗口爬出去。窗外是停車場裏一個拐彎處的死角,堆著大廈清潔人員平時難以用到的梯子和竹掃帚等雜物,很少有人或者車往這個方向來。監控錄像中的黑衣人從窗口爬出來以後,便將連帽外套的帽子拉起來蓋住了頭臉,眼看著他消失在一輛車的後麵,自此這套黑衣黑褲再也沒有在商廈的監控錄像中出現。


    如此嚴密的行為,讓作案現場幾乎無跡可查,說明兇手是一個極其謹慎小心、思維清晰的人。實際上,連身在現場的程睿敏都沒有看到疑兇的真實麵貌,他也不明白本來說好的方案,為什麽季曉鷗見到那個黑衣男人,會立刻追下去。但幸好,季曉鷗在追趕疑兇的時候,並沒有來得及收起自己的手機,所以這部留有疑兇錄像的手機,很幸運地沒有落到他的手裏。


    從季曉鷗的手機裏,警方提取到還算清楚的疑兇截圖,雖然拍攝的角度從上至下,人的臉略有變形,但五官還算清楚。


    看似緊鑼密鼓,按部就班,但警方步步緊逼的偵查活動也隻能走到這裏。最關鍵的問題是:沒有人認得照片中的人。雖然按照現場情況的模擬,警方猜測季曉鷗很可能與疑兇相識。但程睿敏、季曉鷗的父母,她身邊親近的人都不認識照片中的那個男人。專案組將疑兇照片下發到下屬各個分局進行辨認,但茫茫人海,偌大一個首都,將近兩千萬人口,到哪裏去尋找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呢?


    即使季曉鷗生前對程睿敏提起過qq號的來曆,令警方對已經做出自殺結論的方妮婭自殺案重啟偵查,但通過對她周邊的重新調查,隻能證明她的確患有抑鬱症,一直長期服藥,並且自殺前的精神狀態確實有過異常,並未能鎖定任何可靠的證據對偵破季曉鷗的被害案有所幫助。


    最後留給警方的選擇隻有一個:死守那個叫作“禁愛無悔”的qq號。隻要他上線,網警就能鎖定他的ip地址,從而找到這個人。可從那天以後,這個qq號的頭像一直都是灰的,再也沒有亮起來。


    季曉鷗的遺體經法醫檢驗完畢,排除了其他致死原因的可能,經家屬同意,將在一周內火化。


    火化前夜,季家來了不速之客。


    嚴謹的母親由嚴慎和周律師陪著,送來一個木盒。木盒裏是一隻通體翠綠的翡翠鐲子。她用僅能活動的右手,哆哆嗦嗦地將木盒放進趙亞敏的手裏。


    嚴慎代替母親說話:“我媽說,在她心裏,早已把曉鷗當兒媳一樣看待,這個鐲子,是嚴家留給未來兒媳的信物,她想讓這隻鐲子陪著曉鷗上路。”


    趙亞敏看看手中的木盒,又抬頭看看他們一行三人,呆滯的眼神忽然起了變化,如同見到洪水猛獸,她揚起木盒狠狠地扔了出去:“滾出去!我不想跟你們家有任何關係。如果不是因為嚴謹,曉鷗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你們還我女兒……”


    季兆林悲痛之中還保持著理智,他攔住妻子:“別這樣!這件事是意外,跟他們沒有關係。曉鷗最後那封信你也看見了,也許孩子……也許孩子她也希望這樣呢……”


    一個白色的信封,上麵寫著:周律師轉嚴謹親啟。


    周律師看完那封信,深深地歎了口氣,將信遞給嚴慎。嚴慎慢慢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完了,然後她什麽也沒有說,徑直走到季曉鷗的遺像前,深深鞠了一個躬。


    “對不起,曉鷗,對不起!”


    在庭審前夕,嚴謹又被轉移迴北京另外一家看守所。同樣為著安全的原因,他被安排在一間小監室裏。那裏麵還關著一個因貪腐被收審的官員,比起其他的大監室,條件自然還算不錯。說起來他挺幸運,在看守所裏幾個月,除了因為那場病瘦了七八斤,並沒有吃過什麽太大的苦頭。


    檢察院最終做出的起訴決定曾讓他難受了幾天,可是幾天一過,他就又想開了。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還有最終庭審那一關才能決定他最後的命運嘛。對於還沒成為事實的事情,他向來懶得多想,想也沒用,反而讓自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覺得這樣太虧待自己了。


    這天接到律師會見的通知,他掐指算了算,這應該是開庭前最後一次見麵了。但讓他奇怪的是,這一次獄警隻給他戴上一副手銬,並沒有再給他戴腳鐐。不過他急著與律師見麵,隻是詫異了一下,並沒有顧上分析這種差別對待之中的內涵。但當他走進會見室,看到一向衣著隨意的周律師,今天卻穿了一套完整的正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對著他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他才意識到,似乎有什麽轉機發生在他身上了。


    “周律師。”他坐下去,笑嘻嘻地問,“什麽事這麽高興?你再婚了?”


    周律師沒理他的調侃,而是神情鄭重地望著他:“湛羽被害一案警方發現了新證據,整個案件的破案方向出現了大轉折,檢察院已經撤銷了對你的起訴決定。”


    嚴謹一下睜大了眼睛,看著周律師——他聽明白了,也聽懂了。周遭來來往往的嫌犯與警察忽然全都模糊了麵目與身形,他眼前隻有周律師還是清晰的。


    周律師的臉上再次現出一絲微笑:“可能很快你就能出去了。我的任務也就到頭了。說起來你家這活真不好幹,我哪兒是律師啊,整個兒就一個碎催。”


    嚴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笑了:“好人總會有好報的。你看看我,不就是個現成的榜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哎呀,說起來已經是第二迴了,老天爺真看得起我。”


    “你等專案組真的找到真兇再樂吧。”周律師哼了一聲,“這種案子,拖個一年半載的也不是沒有。”


    嚴謹立刻收了笑容:“說真的周律師,你估計我還得待多久?九月份之前能出去嗎?”


    周律師搖頭:“這可真不好說,看專案組的偵查能力了。不過你為什麽惦記九月份呢?”


    嚴謹揉揉頭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九月底是女朋友生日,去年我把她生日給攪黃了,今年總要補迴來。啊,對了,法人手續辦完了嗎?”


    周律師愣了一下才迴答:“沒來得及。”


    “那也好。要是我能出去,辦不辦的也就那麽迴事兒了。夫妻共同財產,還用得著分誰和誰嗎?”


    周律師望著他,看著原本滿不在乎的嚴謹,臉上居然也會出現羞澀不安的表情,嘴邊綻開的微笑中,似乎匯集著千言萬語。他看著嚴謹,眼神中既有矛盾,也有深深的悲憫。季曉鷗臨走前留下的那封信,此刻就放在皮包裏,他的手伸進去幾次,到底也沒忍心取出來交給嚴謹。


    湛羽碎屍案與季曉鷗西餐廳被害案的偵查,停滯了很久,終於在五月的一天迎來了峰迴路轉。


    因為失蹤很久的劉偉,在廣東順德下麵一個市裏意外被收捕了。這個劉偉,就是讓嚴謹不惜代價從看守所跑出去都要尋找的劉偉。


    劉偉在廣東隱姓埋名生活了將近半年,因為酒後鬥毆被刑拘,接著就被警方查出了假身份。他很快被廣東警方押解到北京,專案組連夜進行了突擊審訊。雖然審訊的最終結果排除了他在湛羽案中的嫌疑,但是當專案組將季曉鷗生前拍下的黑衣人照片交給他辨認時,他卻認出他曾幫這個人拉過皮條,因為這個人的挑剔和難纏,讓他過了這麽久依然有印象。而拉皮條的對象,就是湛羽,當年的kk。


    審訊中的這個重大收獲,令整個專案組都振奮起來,湛羽和季曉鷗的兩個案子終於有了確定證據關聯起來。拖延了將近半年的碎屍案,也終於有望結案了。


    由於出入酒吧和夜總會的嫖客,一般都不會使用真名,但劉偉記得他在去年的十月份和那個人通過一次電話。於是劉偉十月份的手機記錄被調取出來,一百多個通話號碼被一一排查,最後的嫌疑鎖定到了一個人身上。一個從來沒有進入過警方視線的人身上。


    方妮婭的丈夫——陳建國。


    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一周之後,“12?29殺人碎屍案”以及“4?21西餐廳殺人案”宣布全案告破。隨之關聯的另一起自殺事件也被重新定性為他殺,兇手皆為同一個人——陳建國。


    陳建國,這個在親人、鄰居和朋友眼中瘦削、寡言、沉靜、努力的好丈夫、好女婿、好搭檔,不知讓多少人跌破了眼鏡。


    他對自己犯下的連環殺人罪行供認不諱,並交代了全部作案細節。在他的指認下,警方在市內多處地點,起獲大量被埋藏遺棄的物證,並且搜查了他以妹妹名義買下的一套公寓。那套公寓許久沒有人居住,雖然已經過仔細的清洗,但警方還是在那套公寓衛生間的牆上和地板上找到數處噴濺型血跡,經dna檢測,確定此處即為湛羽遇害現場。這套公寓,就和嚴謹的住處同在一個小區。那麽當初警方取證時,為什麽監控錄像中隻有湛羽進入小區的畫麵而沒有他離開小區的鏡頭,這個問題終於有了答案。因為湛羽從嚴謹家裏離開後,並沒有再往別處去,而是拐進了僅僅相隔三棟樓的另一套公寓。


    提到殺人的動機,陳建國交代說,他自青春期開始便知自己是一個同性戀者,但他身為家庭長子,妹妹以輟學打工為代價讓他上完了大學和研究生,他肩負著全家的希望,自然不可能為所欲為,隻能逆著心意娶了方妮婭。直到功成名就,他覺得可以做點兒出格的事情為自己活一迴了。就在這時候,他碰到了湛羽。他對湛羽是一見鍾情,很快就情深至無法自拔,對湛羽幾乎是百依百順,但是湛羽卻對他若即若離,背著他與其他人依然有肌膚之親,他都忍下了。直到最後一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的平安夜,兩人徹底翻臉。


    當時湛羽家正麵臨拆遷,湛羽想盡快買套房子帶母親遠離父親的勒索,但是到手的拆遷款離他的要求還差將近三十萬。就在那一夜,他離開嚴謹以後去見陳建國,以公開對方性取向為由索要三十萬。深覺一腔真情被玩弄的陳建國,怨怒之下失去理智,失手將湛羽殺死。這之後他冷靜地分屍、拋屍、銷毀掩埋其他證物,沉著老練得不像一個新手。那套公寓,從此他再也沒有進去過。


    而方妮婭的被害,完全源於一個意外。家中的舊房出租一直由陳建國打理,方妮婭從未插過手。但是因為季曉鷗的需要,方妮婭從他的書房中找到租房合同,與中介聯係提前退租,中介卻告訴她,他們的係統裏現在已經沒有這套房子的資料。起了疑心的方妮婭取了房門鑰匙直接殺到舊房處,卻無意中看見陳建國和一個年輕男人抱在一起的身影。她這才明白,為什麽她數次發現過他外遇的跡象,卻總也找不到那個第三者。因為那個第三者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方妮婭憤怒歸憤怒,但並沒有失去理智,她悄悄地迴了家,找了律師開始做離婚的準備。律師教她盡量先找到陳建國外遇的證據,甭管外遇者是男是女。就這樣,她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取下他電腦的硬盤,找人破解了他的qq,並恢複了已被刪除的全部聊天記錄。在這些記錄中,她震驚地看到了湛羽的照片。拿著這份可以當作上庭證據的厚厚文件,她找陳建國攤牌,或者他淨身出戶留下全部財產,或者她把所有資料交給警察。


    麵對威脅的陳建國再次起了殺機,利用藥物讓方妮婭失去行動能力以後,他偽造自殺現場,用鼻飼管令她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藥,但因為保姆發現得早被救了迴來。方妮婭蘇醒以後意識到自己麵對的已經是一個失去常性的殺人惡魔,她裝作精神失常令陳建國失去了警惕性,並且找機會將qq號交給了季曉鷗。隻是可惜,季曉鷗一直沒有參透其中的玄機。她等了幾天不見救援,實在心急難耐,趁著陳建國和保姆熟睡的時候逃出家門,卻被陳建國撞破,挾持到了舊房子裏。在那裏,她被從十六層的陽台上推了下去。


    至於季曉鷗,那天晚上他去赴約,身上帶了一張銀行卡,也藏著一把手術刀,假裝談條件,實際上是想認準了人再找機會滅口。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會碰到季曉鷗。從季曉鷗看到他時那一臉的震驚與憤怒,他明白自己暴露了,一時間情緒失控便直奔底層的洗手間而去,那裏有他事先看好的逃生路線。可是季曉鷗卻跟了過去。她問他:為什麽?他們都是你曾經愛過的人,為什麽?


    很多天以後,人民法院刑事法庭對此案做出一審判決:陳建國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記者去采訪他,也問了同樣的問題:為什麽?為什麽你對他人的生命如此輕賤?為什麽?


    陳建國卻沒有迴答這個問題,而是望著窗外說: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就在陳建國被正式逮捕那一天,嚴謹終於離開看守所獲得自由。


    原定的釋放時間是上午十點,但他卻在淩晨五點半被一輛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囚車送出了看守所,送進了市區。因為看守所門外此刻蹲守著大量聞訊而來的媒體,所以看守所不得不采用聲東擊西的辦法跟記者們捉迷藏。


    就在五環的入口處,嚴謹走下囚車。


    天下著雨,他打開車門,夾雜著泥土芬芳的濕潤氣息一下子灌滿鼻腔肺部,隔離帶外的桃杏開得累累垂垂,讓人頓時萌生出微醺一般的愜意。


    他看到路邊停著兩輛熟悉的車,程睿敏和嚴慎各撐著一把雨傘站在車前。他們的微笑在他看來比春天的細雨與微風更加動人。


    他走過去,嗓子裏有輕微的哽咽:“小幺!嚴慎!”


    嚴慎扔掉了雨傘,一下撲進他的懷裏,抱住他開始痛哭。他輕輕拍打著妹妹的背:“你這個丫頭,哭什麽呀?從小就這樣,高興也哭,不高興也哭,都孩兒媽了,你能不能長點兒出息啊?”


    嚴慎捶他的肩膀,破涕為笑:“從小就是埋汰我,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看到旁邊的程睿敏,嚴謹推開嚴慎,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嚴謹說:“兄弟,我就說了,像我這樣的,從來都是禍害遺千年,我不會扔下你一個人。”


    程睿敏笑笑,卻笑得難以舒展,仿佛有沉重的心事壓在心頭。拍打著嚴謹的後背,他低聲說:“到我車上來吧,我有事跟你說。”


    “沒問題。”嚴謹放開他,自己拉開車門,又環視了一下四周,“哎,季曉鷗呢?這麽大的日子,她居然不來接我?太不像話了!”


    嚴慎和程睿敏交換了一個眼神,程睿敏微微點頭,將嚴謹推進後座,“你先進去,我慢慢跟你說。”


    嚴謹坐進車裏,才發現開車的是譚斌。他皺起眉頭:“小幺,我妹妹肚子裏可是懷著你程家的種,你怎麽一點兒都不知道心疼媳婦兒,讓她給你當司機?”


    譚斌迴頭笑笑:“我才六個月,利索著呢,沒你想的那麽不中用。”


    程睿敏這時鑽進來,坐在嚴謹的旁邊,對譚斌說:“媳婦兒,快開車吧,別待會兒那些媒體醒過味兒來,再追上來就麻煩大了。”


    譚斌答應一聲,車輕快地駛上五環,一路朝著市區cbd而去。她聽到身後程睿敏壓得低低的說話聲,也聽到紙張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是程睿敏交給嚴謹一封信。她不敢迴頭,隻是從後視鏡裏悄悄地張望一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慘白的臉,眼睛裏沒有焦點,恍如靈魂已經出竅。她移開視線,不忍再看下去。直到快進四環,程睿敏忽然對她說:“譚斌,路邊有麥當勞,你去吃點兒早餐吧,再買兩杯咖啡迴來。”


    譚斌答應著,在路邊找到停車位停好車,頭也不迴地推開車門出去了。


    等她吃完簡單的早餐,提著幾杯咖啡走迴來,卻隔著車窗看見嚴謹靠在程睿敏的肩頭,雙手將一張信紙遮在臉上。而那信紙的中間,有一塊濕潤的陰影,正在越擴越大。


    譚斌不敢開車門,更不敢進去,隻是呆呆地望著兩人。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男人無聲的痛哭,所以不知道突然見到竟會令人如此震撼。車窗內的程睿敏抬起頭,兩人的視線糾結在一起,皆是百感交集的模樣,最後程睿敏撩起自己的風衣,擋在嚴謹的頭上。


    雨下得漸漸急了,路上有了積水,雨絲落在地上,泛起一個又一個的水泡。碧桃的花瓣在急雨中凋落,紅白粉絳,落英繽紛,帶著難以挽留的遺憾順水而去。


    季曉鷗被葬在西山一個風景秀麗的墓園裏。


    嚴謹蹲下身,將一束白玫瑰放在她的墓碑前。他知道自己來晚了。明知道晚了,卻還要來。因為他居然還希冀著會有奇跡發生,仿佛見不到她的墓碑,她已經離開這件事就不是事實。如今終於麵對著她,他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跳到疼痛,像是被活生生絞碎了。


    這時,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他:“你是嚴謹?”


    嚴謹抬起頭,看到一個身穿白襯衣的清秀女郎正低頭望著他。


    “你是嚴謹?”她再次問道。


    “是的。您是?”


    她將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手裏握著一束小小的野花,花瓣上還帶著晶瑩的露珠。她將野花挨著那束白玫瑰放好,然後對嚴謹說:“我是曉鷗的朋友,專門在這兒等你。她曾托付給我一件事,我要離開中國了,所以把它再交還給你。”她取出一張銀行卡,放在嚴謹的手心裏,“交給你了,為她接著做下去。”


    嚴謹托著那張卡,盡管滿心迷惑,但這個女郎身上有股奇特的氣息,讓他一時間語塞,竟不知從何說起。


    白衣女郎站起身,年輕的外表,聲音中卻有著千帆過盡的滄桑:“其實我來這裏,是想跟你說句話。一段感情,若沒有經曆過生活的瑣碎,沒有經曆過現實的磨難,沒有被磨光愛情原本的樣子,愛,就停在它最美好最純粹的那一刻,讓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愛過的美好的那個人,從來都沒有變過。其實這樣,比起世間太多被時間和現實摧毀的感情,也不算太差。”


    她離開了,衣履翩然的背影消失在花間的小徑上,仿佛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已是傍晚時分,天邊的晚霞燒成一片彤雲。嚴謹蹲在墓前,心裏什麽也沒有想,隻是看著,看霞光一點兒一點兒地明亮,又一點兒一點兒地黯淡,看著成群的飛鳥掠過低矮的樹叢迴歸巢穴,看著晴朗的天空從蔚藍變成了深藍,又從深藍變成了墨黑。天還是從前的天,世界卻不再是從前的世界,人也不再是從前的人。


    他取出季曉鷗最後留給他的那封信。那封信現在皺巴巴的,上麵藍色的字跡被暈染得模糊一片,好多地方都看不清了,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每一個字。


    嚴謹:


    你還好嗎?


    首先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這件事等落實了再告訴你更好,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也許等這封信交到你手裏的時候,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因為,很可能我已經為你找到真兇了,你很快就能恢複清白,恢複自由身,迴到我們身邊來。你安心等著好消息吧。


    你之前讓我做的事,跟你交代一下。


    第一,馬林的爺爺已送進養老院,馬林父子倆已入土為安。


    第二,湛羽的媽媽現在不肯接受我,但我找了個姐姐替我照顧她。至於諒解書一事,我不想聽你的,假如最終必須上庭,我隻聽周律師的。


    第三,基金一事,申請建立程序繁雜,正在進行中。你來負責給它起個名字好嗎?“三分之一”的贏利,你完全不用擔心,我很能幹,替你解決了很多麻煩。我辦事,你放心。隻是你出來以後要好好感謝我,為它我簡直操碎了心。


    然後,是我們倆之間的事。這一年多的遭遇,讓我看明白很多事。原來生命中並沒有永遠的相聚,也沒有永遠的別離。我們付出過的感情、珍惜過的相遇、曾經擁抱著以為可以永遠在一起的人,有一天終於還是會失去,還是要無奈地說一聲再會。我不想等到那一天才發現,我們愛得比自己以為的要深許多。所以,即使你的家庭、你的妹妹,將來會成為我人生路上的荊棘,我也不會輕易放棄你。


    此時窗外正是雨後的午夜,新生的綠葉滴著水,風把玉蘭的香味送給路人,而我領到的那一份暗香,已足夠用來想念你。親愛的,我想告訴你:我如喪失一切,還有上帝,我若迷失上帝,還能再找到你。


    我在等你,等你迴來。


    曉鷗


    每一次打開這封信,他的手就像現在這樣微微地發抖。重複了無數次,夢裏夢外都經過了,依然會發抖。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見到她,她走在他的前麵,迴頭來朝他啟齒一笑。他看了她一眼,很長很長的一眼,為她美好的身材和炫目的笑容而驚豔。她那時候很美,他連她當時頭發的式樣,身上穿的衣服都記得清清楚楚。她走過來告訴他,他的前門拉鏈開了,他為她漂亮的五官裏唯有嘴巴過大而惋惜,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咧開嘴露出白牙大笑的時候,有多麽美,她的笑容就像是剛睡醒的孩子。


    嚴謹到現在都記得她那時的笑。他抬起頭,睫毛上不知何時沾上了水珠,讓他一眼看出去,無論什麽,樹叢、孤鳥、彎月、群星……看什麽,什麽都帶著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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