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部的通惠河岸邊,有一處嶄新的豪華別墅群。夜晚遠遠看去,無數棵樹齡二十年以上的銀杏與毛白楊,環繞著一片鱗次櫛比的別墅群。這片別墅占地不少,此時卻隻有三四戶人家亮著燈,風吹過樹梢嗚嗚作響。白天看起來華麗堂皇的西式建築,夜晚卻因人氣不聚帶著森森的鬼氣。


    嚴謹從牆頭跳進院內,借著四五級大風的掩護,落地的動靜不會比一兩片落葉的聲音更響,輕盈到兩隻看門的德國邊牧隻是半立起身子,耳朵四處轉了轉,便又懶洋洋地趴下。而院子正中則是一個位於陽光房內的遊泳池,一池碧水波光粼粼,透過玻璃屋頂,將別墅正麵的白色石材都映成了淺藍色。


    馮衛星在遊泳池裏一圈圈暢遊。陽光房內的采暖不是特別好,溫度有點兒偏低,人在池子裏隻能不停地遊動以保持體溫。他遊著遊著,忽然感覺到周圍似乎有點兒異樣,猛地躥出水麵,一邊踩著水一邊抹去臉上的水漬,然後他看到一個人,一身黑色的衣服,頭上也扣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仿佛地底下突然冒出來一般,正蹲在泳池邊緣,靜靜地看著他。


    馮衛星“咕咚”一聲沉了下去,慌亂之中竟然連喝了幾口水。等他再冒出頭,已在十幾米外泳池的另一邊。他舉目四顧,發現原先坐在泳池邊的兩個保鏢不見了,而對麵那個黑衣人卻依然看著他,隻是將帽簷朝上頂了頂,露出原來被陰影覆蓋的半張臉,嘴角帶著一絲訕笑。


    馮衛星爬出泳池,隻穿著一條泳褲站在池邊,一時間不知該走過去還是停在原地不動更加安全。陽光房的大門縫隙裏擠進一陣涼風,吹得他皮膚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那人終於站起來,拿起沙灘椅上的浴巾,就手卷成一個結實的毛巾卷,拉開投擲的架勢直扔了過來。


    毛巾卷越過泳池,不偏不倚正好砸進他的懷裏。馮衛星展開浴巾披在肩上,苦笑一下。他畢竟是道上混過的人,明白何謂倒人不倒架,尤其是看到兩個保鏢原來都趴在那人腳邊,一動不動生死不明,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抱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決心,他朝著那人走了過去。


    “嚴子,”他站在嚴謹麵前,雖強作鎮定,臉上仍有掩飾不住的不安與恐懼,“你要來便來,這是做什麽?哥哥年紀大了,可經不起幾次驚嚇。”


    嚴謹摘下帽子,姿態和語氣的從容比馮衛星更像一個主人:“馮哥,好久不見。”


    馮衛星下午已從電視裏看到嚴謹逃出看守所的新聞,因此突然見到他在自己的別墅裏出現,才會一時驚慌到失態。此時見他周身並無任何戾氣,顯然不像是特意來找自己的麻煩的,便放下一半心。他按下叫人鈴,幾個精幹的小夥子迅速衝進來,忽然看到兩名同伴倒在地上,遊泳池邊又多了一個陌生人,一時間像聽到無形的立定口令,都硬生生停下腳步,拉開了格鬥的架勢。


    馮衛星卻拍拍嚴謹的肩膀,對他們說:“行了,都別給我丟人。他以前也是特種兵,是你們這一行的前輩,真動起手來,你們幾個合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嚴謹笑著接口:“對了,大門那兒還躺著兩個,你們去看看吧。不用太著急,我沒怎麽著他們,澆杯涼水就醒了。”


    馮衛星訕笑:“嚴子,你功夫可見長了!我這整套別墅花大價錢請人在外圍安裝了德國進口的防護係統,沒想到碰上你就歇菜了。”趁著說話的工夫,他已穿上浴衣,拿起茶幾上的硬木煙盒扔給嚴謹,“抽一根吧,在裏麵憋壞了吧?”


    嚴謹接在手裏看了看:“喲,還是藍軟的芙蓉王呢,高檔啊!”他直接用嘴唇叼出一根,然後順手將整盒煙都揣進衣袋,“在裏麵淨抽三塊錢一盒的‘恆大’了,都快忘了好煙什麽味兒了。”


    馮衛星歎氣:“我知道你在裏麵受罪了。有什麽要求呢,你盡管提。我最近雖然手頭不方便,可百八十萬的,還拿得出手。”


    嚴謹點了支煙,小孩子嘬奶似的,貪婪而猴急地連吸幾大口,才笑道:“馮哥,我費那麽大勁從裏麵出來,就為了你這百八十萬?你也太小瞧兄弟了!”


    馮衛星的臉色變了變:“那你說,想讓我幹什麽?”


    嚴謹沒有立即迴答他。而是伸長了四肢躺在沙灘椅上。隨即將煙湊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從鼻孔中唿出兩道長長的煙。煙修長,手指修長,連扶搖直上的青煙都是修長的,他懶洋洋地仰起臉,自言自語地輕歎一聲:“舒服!”


    此地遠離城裏的光汙染,透過玻璃屋頂,能清楚地看到深藍天幕上的璀璨星光。他邊欣賞星空,邊慢慢道:“你看,這天多藍哪!我記得那時執行任務,經常能看見這樣的夜空。迴北京這麽多年,好像從沒有時間能這麽躺著看看天上的星星。”


    馮衛星尷尬地笑笑,沒有接腔。


    嚴謹抽完大半支煙,將煙頭按熄在旁邊煙灰缸裏,方淡淡地說:“把劉偉交給我。”


    馮衛星仿佛被煙頭燙了一下,渾身一哆嗦,“你要他幹什麽?”


    “幹什麽?”嚴謹冷笑一聲,“你比我更清楚,他為什麽會潛逃?”


    馮衛星沉默了,他盯著波光跳躍的水麵猶豫半天,才開口道:“沒錯,是我讓他跑的,但我跟你保證,kk絕對不是他殺的。”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保證,他殺沒殺kk,你說了不算,我要專案組的結論。”


    他的語氣太認真了,認真得馮衛星麵露難色,“嚴子,我知道你在裏麵憋屈,哥哥也知道你絕不是能幹出這種缺德事的人。你聽我跟你講,大偉跟著我好些年了,前些年打天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他要是想讓一個人消失,辦法多了,說什麽也不會用分屍這麽笨的法子。而且,分屍也就算了,還讓警察一起找到衣服和其他證物,生怕警察查不到屍源,這隻能是頭迴殺人的新手做的你明白吧?大偉可沒這麽傻!”


    “那也難說。你怎麽知道兇手不是故意失誤,好把偵破方向帶歪了?你看現在,不就成功把火燒到我身上了嗎?這個人一定十分清楚我和kk的關係,才會把kk昧下的那個打火機,故意和衣服放在一起。”


    “你說得對。”馮衛星點點頭,“但是大偉沒必要拉你下水啊!我倒是聽說一件事,不知道你清楚不。據說屍體切割得特別專業,所以專案組懷疑過,兇手有可能做過屠夫或者外科大夫,或者,還有一種可能……”


    嚴謹看著他,對方卻故意抿起嘴唇製造懸疑。嚴謹一笑,隨即接上他的後半句:“兇手可能學過人體解剖。”


    馮衛星臉上現出吃驚的表情:“你知道?”


    “昨天專案組在看守所提審,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他們問我在部隊時是不是學過人體結構解剖。”


    “啊?你怎麽迴答的?”


    “實話實說啊。”嚴謹淡淡地迴答,像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我告訴他們,我不僅精通人體解剖,而且在特種部隊時,槍下亡魂無數。”


    馮衛星驚得張大了嘴:“你瘋了?怎麽這麽說話?”


    嚴謹答得幹脆:“因為我沒有殺人!”


    “不管怎麽說,大偉絕對跟這事沒關係。”


    “既然沒關係,你那麽心虛讓他跑什麽?”


    馮衛星歎口氣:“嚴子啊,他可跟你不一樣。你是有背景的人,進去誰也不敢對你胡來。大偉進去可就不一定了。我是怕他進到裏麵吃不了苦,萬一胡說八道,把以前的事都抖出來,你哥我這十幾年的苦就白吃了。”


    “你放心,他進去有我罩著,多餘的話我一句都不會讓他多說。我現在要的,是他跟我走一趟。”


    “這事是哥哥對不住你。可大偉現在在哪兒,我真不知道。”


    嚴謹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色,突然出手,兩根手指像老虎鉗一樣捏住他的咽喉:“我這手下一使勁,壓迫到迷走神經,心髒停跳,到時候法醫都驗不出死因。你可想好再說話!”


    馮衛星幹巴巴地想咽口唾沫,可喉嚨發緊咽不下去,噎得他一抻脖子:“嚴子,你弄死我也是這答案。我給了他兩百萬和一張機票,讓他去廣東暫避,可他根本就沒坐那趟航班,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從春節前到現在,他已經兩個月沒跟我聯係了。”


    嚴謹盯著他,馮衛星的無奈像是真的,並無說謊的征兆,他緩緩放開手,“那你為什麽也躲起來?你在躲誰?”


    “‘小美人’。”


    “你倆不是一直在合作嗎?”


    “做生意,總免不了談崩的時候。”


    嚴謹定定地望著馮衛星。粼粼的波光映在馮衛星的臉上,跳動的光影把那張臉渲染成了一張溝壑起伏的麵具。仿佛望見撒旦突然睜開的雙眼,他一下子清醒了。


    從前天晚上到二十分鍾前,他一直在盼著兩人見麵的這一刻,以為隻要見到馮衛星,就能找到劉偉,就能洗清自己殺人的嫌疑。到這會兒他才徹底明白了。原來,一直都是他判斷錯誤。


    嚴謹垂下手臂,隻覺滿嘴發苦,不知是否方才那支煙的原因,他心懷希望而來,此刻卻滿腔失望。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馮衛星卻在背後問:“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哥在幾個國家都有兄弟,要人要錢都一句話的事。”


    “我哪兒也不去。”


    “那你……”


    “去公安局,自首。“


    “兄弟你真的瘋了?你這麽迴去他們還不往死裏整你?”


    嚴謹腳步未停:“愛誰誰吧。”


    “小十三!”馮衛星在背後喊了一聲他十幾年前的綽號,嚴謹恍惚一下,雙腳頓時釘在當地。這一聲喊,仿佛穿透了歲月,他聽到耳朵深處唿唿的風聲,那是藏在枝葉間等待目標出現時,耳邊綿延不絕的鬆濤林海的聲音。他慢慢地轉過身。


    馮衛星遠遠地看著他:“十三,對不起。”


    嚴謹寬諒地笑笑,拉開了大門,並不揭露他那言不由衷的道歉。


    “你得找個人看住你那家‘三分之一’,你那店的經理可不怎麽可靠。‘小美人’看上的東西,不會輕易放手的。”


    嚴謹腳步沒停下,可是對馮衛星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那輛舊本田還在離別墅不遠的地方等他。嚴謹一上車就對司機說:“問問‘三分之一’是怎麽迴事?”


    司機撥手機,電話通了,他隨即切換成免提通話,揚聲器裏傳出店經理的聲音。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嚴謹的臉色越聽越陰沉。原來十幾天之前,天津一家挺有影響力的晚報登了一篇新聞,晚報記者以服務生身份臥底‘三分之一’半個月,揭開了天津一個最大的男性色情交易場所的秘密。隨後本地電視台跟進,連續三天的追蹤報道,搞得“三分之一”被公安局和稅務局聯合查封。最終雖因查無實據,繳納一筆罰款之後得以重新開張,但生意卻一落千丈,曾經門庭若市的著名海鮮餐廳,如今門可羅雀。


    嚴謹隻是聽著,一直沒有作聲。司機掛了電話,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見他臉色沉得如能滴下水一般,便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明天跑一趟天津?”


    嚴謹這才搖搖頭:“有人成心搗亂,想趁著我不能管事的時候把“三分之一”挖走,你去了也沒用。”


    “那……那怎麽辦?”


    涉及“三分之一”的命運,嚴謹的臉上現出真實的焦慮。在京城餐飲行業,不少人都知道嚴謹名下擁有京津地區四家有名的餐廳,但他對餐廳的日常經營管理並不怎麽上心,基本上都交給了餐廳經理去打理。他的座右銘是:讓專業的人專心去做專業的事。所以其他三家,包括“有間咖啡廳”,一兩個月他才會偶爾出現一趟。隻有“三分之一”,若無特殊客人光顧,他每星期至少定期巡查一次。旁人不解,隻知他甚為看重“三分之一”的生意,唯有身邊幾個最貼心的人,才知道“三分之一”對於他的意義。


    嚴謹凝望著窗外的夜色,高速兩側的路燈,時明時暗地映進他的眼睛,經過汽車的車燈間或照亮他的臉,隨即那光便會消失,陰影重新迴到他臉上。他沉默了許久,最終簡短地迴答:“我來處理。”


    店堂裏那具老式的座鍾,早已敲過了十二響。季曉鷗坐在電腦前不停刷新著網頁。雖然昨晚一夜無眠,以至於整個白天身體都酸軟無力,但此刻她還是了無睡意。


    嚴謹從看守所逃出的消息,自下午對社會公開以後,網上的言論就如炸了窩一般,尤其是“湛羽之父”的微博,於16:34分貼出一條十分簡單的文字,就七個字:“究竟是逃還是放?”等季曉鷗晚上八點左右看到這條微博時,該微博的評論已經高達三萬條,轉發量更是恐怖,已超過六位數字。她大致翻了翻評論和轉發,和其他類似事件一樣,評論的內容逃不出幾種類型:罵政府的,罵體製的、罵警察的、然後,罵嚴謹的、罵嚴家老老少少的。


    滿屏的謾罵和詛咒,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小的*,轟炸著她的眼球。季曉鷗按著心口,那個地方像壓著一塊千斤巨石,令她難以唿吸。從湛羽案曝光,無論是網民還是嚴家和湛家的人,在這件事裏都有自己鮮明的立場,恐怕沒有人像她一樣左右為難,無論偏向哪一邊都會覺得對不起另一邊。她關了電腦上床睡覺去,誰知躺下無眠的感覺更是難受,心髒跳得又快又重,她兩手冰涼地互握著,在黑暗裏睜大眼睛等待著什麽。起初她沒有弄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麽,及至終於想明白了,她霍地坐了起來。


    她竟在潛意識中相信嚴謹還會迴來,所以她在等著他出現。


    喧鬧了一天的小區,和進入夢鄉中的人們一起,沉入了最深的靜寂,隻有門外馬路上偶爾一輛車經過,暫時打破這午夜的寂靜。


    季曉鷗將臉埋在膝蓋中,試圖製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她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聽到一聲清脆的“啪嗒”。聲音如此清晰,仿佛是從她的耳膜深處傳出來一樣。她受驚似的仰起臉,周圍仍然一室黑暗,並無一絲異常。


    她想躺下去,身體卻不聽使喚,仿佛體內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縱著她的手臂,一把拉開了窗簾。


    刮了一天的黃風,刮得室外的溫度一天內降了十度,卻送來一個晴朗的夜空。透過那小小的北窗看出去,窗外深邃的晴空仿佛成了一口井,窗台上方掛著兩盆茂盛的吊蘭,藤蔓盤繞,織成了一張綠色的網。她撥開這層網,便看見窗外五六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安靜的黑色的剪影,有一點紅色的火光忽明忽滅。


    像被人迎麵捶了一拳,季曉鷗對自己的眼淚毫無預感。她不敢想象嚴謹真的還能再次出現在眼前,淚水突然就流出來了。她胡亂抓起一件大衣披在睡衣上開門跑出去,一路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淚會在他麵前失控一樣地崩瀉。


    嚴謹站在窗外的時候,一直沒有看見屋裏有燈光,他以為季曉鷗已經迴家了。滿心的失落化作唇邊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青煙。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迴頭,竟意外看到季曉鷗在視野中出現,並且朝著他跑過來。他手裏的煙在驚愕中落了地。


    季曉鷗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兩人靜靜地對望了一會兒,她突然縱身撲進他的懷裏。嚴謹仿佛被嚇住了,遲疑半天,才張開手臂試探著輕輕摟住她。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激動,她的身體不停在發抖,牙齒咯咯作響。那聲音讓嚴謹心疼,他情不自禁收緊了雙臂。季曉鷗明顯瘦了,原來就纖細的腰身,愈加不盈一握,那種幾個月來已經陌生的溫熱柔軟的感受,令他的眼眶開始酸脹,但他依然保持著對周圍環境的警惕,俯首低聲道:“我們進去再說。”


    兩人的眼睛此刻相距不到十厘米的距離,嚴謹瞬間看清了她臉上的淚水。他愣了一下,一彎腰,居然將她一把橫抱起來。


    在雙腳離地的瞬間,季曉鷗有片刻的錯覺,仿佛過去兩個月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噩夢,她睜開眼睛,時光依舊駐留在年初的那場大雪中。


    嚴謹將她抱進房間放在床上,拉過被子遮住她裸露的小腿。季曉鷗依然攏著雙肩不停地發抖。他輕輕掰開她的手臂,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把她凍得冰涼的雙手焐進自己懷裏。


    季曉鷗一直低著頭,嚴謹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一顆又一顆碩大的水珠砸在被子上,又悄無聲息地洇進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抹眼淚,冷不防她抓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臉埋進他的手心。


    嚴謹感受到手心的濡濕,聽到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從一個深深的洞裏傳出來:“要是……這些事……這些事都沒有發生過……沒有發生過該多好……”


    嚴謹看著她,卻意外地笑了:“說什麽傻話呢?你看看我,我從來就不做夢。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得老老實實去麵對是不是?”


    季曉鷗所有的小動作一下靜止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放開嚴謹的雙手,左右開弓抹去眼淚,再抬起頭,臉上的神情已經恢複鎮靜。要到這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己披頭散發形象不佳。掀開被子下了床,睡裙的下擺隻能遮到大腿的中部,她兩條光溜溜的長腿便肆無忌憚地裸露在嚴謹的眼前。


    嚴謹的眼睛一下便挪不開了。他笑嘻嘻地說:“在看守所兩個月,眼睛裏看見的都是男的,我懷疑那裏麵連耗子都是公的,你穿成這樣在我眼前晃,不是逼我犯錯誤嗎?”


    季曉鷗原本還有點兒害羞,讓他如此一說,反而坦然了,拿起一身運動服大大方方光著兩條腿從他麵前走過。在衛生間裏,她就著冷水洗了個臉,十指如飛理順長發編成辮子。等她穿好衣服再走出來,臉上雖然沒有任何化妝品,卻是粉白粉白的嬌豔,如盛極綻放的桃花,讓嚴謹有片刻失神。


    她坐在嚴謹身邊,握起他的左手,將那手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你找到要找的人了?”


    嚴謹沒有立即迴答,反而用可以活動的右手取出一盒煙,叼起一根問道:“可以嗎?”


    季曉鷗一直很討厭人抽煙,即使她喜歡看嚴謹抽煙的樣子,那也僅限於室外。室內一旦有人抽煙,尤其是她這個到處都是棉織物的美容店,臭煙油的味道恐怕半個月都不會散掉。但她扭頭看了看嚴謹,他的臉上居然罕見地出現煩惱的痕跡。兩人對視片刻,方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她已了然在心。


    她從他手裏接過打火機,按著了送到他眼前,讓他就著她的手點著煙,看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來,才問道:“那……那你還迴去嗎?”


    “迴哪兒?”


    “看守所。”


    “迴,當然迴。”


    “可是……”


    嚴謹立刻按住她的嘴:“別說,千萬別說出來!你一說這話,我要真跑了,你就不僅是包庇,還是教唆犯罪明白嗎?我要想跑,太容易了。可我要真是跑了,不僅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要倒黴,恐怕你也得受牽連。別把警察想那麽傻,他們隻是反應慢,等他們反應過來順著根兒往後捋,總會捋到你這兒的。”


    季曉鷗嘴被捂著出不了聲,隻能用大眼睛一眼一眼地瞟著他。


    “不過你別害怕,隻要我迴去了,就絕不會有人再找你麻煩。”


    “我沒害怕!”季曉鷗終於在他手掌的覆蓋下發出聲音,“如果我害怕,昨晚不會留下你。”


    嚴謹的手從她嘴邊挪開,手指輕撫著她的臉頰:“謝謝你,證明我眼神毒辣沒信錯人。曉鷗,有件事我要托付你。”


    “你說。”


    “還記得‘三分之一’嗎?”


    “當然記得。”季曉鷗點頭,“想忘記也沒那麽容易。我頭迴看見那麽金碧輝煌的鴨店,印象深刻。”


    嚴謹輕笑一聲:“行,這會兒還能講得出笑話兒,真不錯,隨我!”


    “就甭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都替你害臊。什麽事,接著說!”


    “很簡單,等我迴了看守所,你去見見我們家老頭兒老太太,跟他們說,我在裏麵管不了那麽多,‘有間咖啡廳’和其他幾家店都隨他們處置,想留著想賣了,隨他們便,隻有‘三分之一’,絕對絕對不能動。”


    “為什麽?為什麽單單留下‘三分之一’?”季曉鷗凝視著他,這一刻她明白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她想知道“三分之一”到底特別到什麽程度,能讓他迴去自首之前冒著危險專門再來一趟“似水流年”。


    嚴謹吸口煙,“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說吧。”


    “從前啊,有三個傻小子結拜,三個人跪在地上磕頭,說不求同年同月生隻求同年同月死。他們以為磕了頭,以後就真的可以同生共死了。後來,很多年過去,三個中的一個先走了,另一個在他走前都不敢去見他,以為不親眼看著他走,就可以假裝他還活著。這麽些年了,他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刪掉,每迴換新手機,都把那個號碼認認真真輸進去,假裝他一直都在,假裝他一直都在電話那頭好好活著……”


    嚴謹仰起臉看著天花板。剛裝修過的天花板上純淨無瑕,沒有任何值得看的東西。但他仰著脖子看了好長時間。季曉鷗看到的,卻是他忽然泛起紅暈的眼眶。


    “所以那家店叫三分之一,因為少了其中一個?”


    “是的。”


    “那個一直沒有刪電話的人,就是你?”


    “是的。”


    “那活著的兩個中的另一個,是睿敏哥?”


    “是的。”


    季曉鷗垂下頭想了想,勉強一笑:“一個兄弟情深的感人故事,讓你講得這麽爛,你真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嚴謹摸摸她的辮子,“如果以後有機會,我會從頭到尾好好講給你聽,可現在沒時間了。你聽著,這是件重要的事,不管以後我能不能出來,‘三分之一’我都打算交給你,迴頭我寫份正式的委托書給你,你替我把它經營下去。”


    季曉鷗嚇了一跳:“交給我?我從來沒做過飯店生意,那麽大一個店你交給我?你是不是還在發燒說胡話呢?”


    嚴謹搖搖頭:“沒辦法,矮子裏麵拔大個兒吧。我們家那幾口子都在體製內被慣壞了,沒有一個適合做生意的人。”


    “那睿敏哥呢?你為什麽不委托給睿敏哥?”


    “他?”嚴謹笑笑,“他讀書太多了,早就把人讀傻了。他那套在外企裏混混還可以,到了社會上真的混不開。”


    “那你就相信我嗎?”


    嚴謹捧起她的臉端詳著,從極近的距離注視著她的眼睛:“人隻有倒黴的時候才能看明白很多事,誰真心誰假意,我心裏通透著呢。”


    季曉鷗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球上漸漸泛起一層潮濕的水霧,嚴謹一旦離開,日後山高水遠,吉兇未卜,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是生離死別。


    “你什麽時候走?”


    “現在。”


    “可是,現在外麵很黑,也很冷。”


    “沒關係,我找個派出所進去,隨便蹲一夜,明兒一早就迴看守所了。”


    “好的,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會迴來!”


    嚴謹的濃眉微妙地抬了一下:“要是我真被判了死刑,還肯相信我?”


    “是的,我會一直相信你。”季曉鷗的雙唇緊緊地抿著,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她的臉上,此刻是一種認命似的冷峻,“可是,我絕不會讓你被判死刑。我會向上帝祈禱,我願意拿我現在的一切做代價,去證明你的清白。”


    這一刻窗外的風刮得愈來愈緊,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翻天覆地地搖晃,越發襯托出室內脆弱的靜謐與封閉。嚴謹安靜地看了她幾十秒,然後張開手臂,“來,到我這兒來。”


    嚴謹隻是想擁抱她。但是她真的靠近了,他又被她身上的味道搞得不知所措。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露,而是一種幹淨的體香,聞上去就像新鮮的牛奶開始發酵前的味道,甜香中猶自帶一絲淡淡的酸,十分醉人。


    他終於將自己的嘴唇壓到她的嘴唇上,即使隔著許多層的衣物,他也能感覺到懷裏那玲瓏有致的年輕肉體。她的身體起初略有一絲僵硬與謹慎,但是慢慢地,變得柔軟而順服,剛才還保留的一些矜持也化為烏有。


    他用力地吻著她,像要將她揉碎了嵌入自己身體一般用力地抱著她,舊日那些不可啟齒的肉體快樂在他體內被調動出來,引誘著他想要通過一條陌生的秘徑去往極樂世界。


    兩個人倒在床上,季曉鷗閉上眼睛,身體顫抖著,心怦怦跳個不停。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嚴謹身體的變化,那仿佛著了火一樣的渴望,似乎每一寸肌膚都化作了釋放激情的器官。她讓自己放鬆,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必須聽其自然。任何疑慮和理智也改變不了這一刻靈魂與肉體的共同歡愉。山高水遠,吉兇未卜,所以也像是一場生離死別。


    但是突然地,嚴謹推開她,從床上彈起來,衝進了衛生間。


    季曉鷗躺在床上,眼神茫然,不知道這突然淩亂的意外到底是為了什麽。直到聽到衛生間裏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她站起來,將散亂的衣襟整理好,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裏麵的情景讓她因吃驚而駐足。


    嚴謹正把整個腦袋伸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下,任憑冰涼的冷水嘩嘩地澆在頭頂。


    季曉鷗靠著門框看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他在做什麽。他是企圖用冷水澆滅心頭的*,將兩情繾綣的節奏生生打斷。


    她的臉上現出一個無奈的微笑:“至於嗎?”


    嚴謹關掉水龍頭,拿起洗手池邊的毛巾擦擦臉,對著鏡子裏的自己,他迴答:“我不能碰你。”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們女人挺奇怪的,男人的感情都是上過床就淡,女人正好反過來,一次以身相許,就會一直念念不忘。”


    “你是想說,我倆今天若是真的發生什麽,我會一直記得你?”


    “對,一直。”


    “那又怎麽樣?”


    嚴謹轉過身,又恢複了他一貫吊兒郎當的表情:“你別多心啊。其實我就覺得吧,咱倆都認識多久了,能放倒你太不容易了,所以絕不能稀裏糊塗地完事兒,總要找個長點兒的不受人打擾的時間段,特別從容特別盡興地享受一下這個過程。”


    季曉鷗一直看著他,想說話但沒插進去,及至聽到最後,她忽然笑了一下,隨即一言不發,轉身就離開了衛生間。


    嚴謹追出去,卻看見她坐在床邊,正拿著他留下的打火機,湊在嘴上點煙。煙點著了,她深吸了一大口,無師自通地吐出長長一道青煙,姿勢嫻熟,仿佛這個動作已做過千遍萬遍。


    嚴謹坐在她身邊,有心找些話來說,卻不知如何開口才能化解這突如其來的冷場。


    “說點兒什麽吧。”季曉鷗並不想讓兩人之間的尷尬存留太長的時間。


    “說什麽呢?”


    “說說……說說你在特種部隊時的事兒吧。”


    嚴謹把臉轉開,看著窗外的燈光透過窗簾頂部硬擠進來,在天花板上散成一把光亮的扇子,季曉鷗那張白淨的臉龐便清清楚楚地浮在這一線微光之上。他不能麵對著這張臉說出那個“不”字。


    那些在記憶裏盤桓不去的故事,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不說的原因,一是因為“紀律”,說多了就泄密,說一半留一半則吊人胃口,太不厚道;二是因為有些事,未曾經曆便永遠不會相信,不如不說。那些時候吃過的苦,比如長途拉練被綁在吉普車後麵拖著跑,大腿兩側被磨得血肉模糊,*就是連皮帶血一塊兒往下撕拉;在江水裏練習武裝泅渡,手指尖的皮膚被泡得輕輕一擼就能褪下一層皮;野外的生存訓練,真的像當年紅軍過草地一樣,彈盡糧絕之後將皮帶煮了喝湯。第一次執行任務時,命中目標後大腦一片空白,迴到駐地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哭一場,整個人都要崩潰,卻無人同情,並不會像電視劇中演的那樣,收獲很多人的安慰,而是需要麵對戰友的鄙視與冷漠。這些故事,若說給現在的這些朋友聽,隻會被他們形容成“傻帽”而大加嘲笑,絕不會理解那時候他穿著便衣走在大街上,看著身邊匆匆而過的行人,感覺自己像共和國保護神一樣隱秘的驕傲,更不會明白何謂真正的刻骨銘心,何謂不計代價的奉獻。


    季曉鷗等了片刻,不見他迴應,便道:“你不願意提就算了。對不起,當我剛才什麽也沒說。”


    嚴謹咳嗽一聲:“不是不願意提,而是真沒什麽可說的。你想聽點兒什麽?”


    “我想聽的,你肯定不願意說。嚴謹,我想問問你,你哭過嗎?就是從……從直升機上摔下來那次,被醫生判定站不起來的時候,你哭過嗎?”


    “嚴慎這家夥……她怎麽什麽都跟你說呀?你倆拜把子了嗎?”


    “認真迴答,別轉移話題!”


    “真想聽嗎?”嚴謹歎口氣,“我說了你都不一定相信。我這一輩子吧,哭的次數不多,但也不少。而且我一哭起來,就會沒完沒了持續很長時間。不過,當你經曆過真正的撕心裂肺以後,有些事兒就不算事兒了。”


    “能說說嗎?你過去的故事……”


    “過去的故事?特種部隊嗎?”


    “是的。”


    嚴謹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喜歡看特種部隊的電視劇,可是我告訴你,真正的特種兵,沒你想象的那麽酷,也不是電視上演得那麽浪漫。上了戰場隻有兩種人,死人和活人,絕不會有神人。麵臨生死的時候,隻有殺與被殺,沒有那麽多廢話。你真不適合聽這個,太暴力了。”


    季曉鷗遲疑片刻:“那……你剛才說的撕心裂肺呢?適合我聽嗎?”


    嚴謹又沉默了半晌,沉默到季曉鷗以為自己又問了一個極其不合適的問題,他卻意外地開口了。


    “有一次執行任務,因為我太大意,犯了一個特別低級的失誤,搭檔的副射手受傷。我背著他往撤離點撤退,他趴在我背上說,媽的我還沒有碰過女人呢,這麽死了太虧了。一幫兄弟裏,隻有我碰過女人,我怕他睡過去,不停地跟他說話,跟他說女人到底什麽樣兒,直到他血流幹了,閉上眼睛……犧牲的時候,他剛過完二十歲的生日。後來迴了北京,我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就是覺得那些戰友,他們太虧了,活得太虧了!我得替他們活迴來。”


    季曉鷗側過身。燈光晦暗,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她的手指在他的臉頰上移動,像滑過粗糲的岩石。粗硬的胡楂兒紮痛了她的手指,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說:“替他們活迴來,有很多種方式,可你選了最壞的一種。”


    嚴謹聽到這句話,卻是垂下眼簾笑了,笑過之後又是一歎,摸摸了她的頭發:“你不懂,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慢慢講給你聽。”


    季曉鷗聽懂了他語氣中的潛台詞,知道再不舍也留不住他了。她抬起頭,告訴自己一定要笑一笑,望著嚴謹,雖然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但她依然努力翹起嘴角,將上下兩排白牙都露了出來。


    “好,我等你迴來。”


    她勇敢的微笑讓嚴謹眼眶發熱,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後腦勺。這一拍,卻把季曉鷗眼眶裏強忍的淚水拍了出來。幾顆大淚珠一路滾下來,滾過她的臉頰,又順著鼻翼流下去,滲進她的嘴角。


    嚴謹猜想那眼淚的滋味一定又酸又苦,這一刻他真想就此帶著她遠走高飛,至於什麽去國離家,什麽流離失所,什麽有家難迴,都等盡情享受過這豐潤雙唇間的溫柔甜蜜之後再說。但是,他此刻能做的,隻是收攏自己的心思,拉上外套的拉鏈。他打算站起來。


    就在這時,前台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放置在南麵靠近大門處的桌子上。平日怕驚到顧客,季曉鷗刻意把鈴聲調到了最低。但白天聽起來輕柔動聽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深夜,穿過黑沉沉的店堂,卻十分瘮人,仿佛午夜兇鈴。季曉鷗心裏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似乎有什麽禍事將要降臨。她握住嚴謹的手,手心裏汗津津地全是冷汗。


    嚴謹隻是驚了一下,隨即便鎮靜下來。


    “沒事兒!”他對季曉鷗說,“去接吧,沒準兒是那種有小孩兒哭女人尖叫的騷擾電話呢,可別被嚇著。”


    季曉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拉住她的手:“我陪你過去?”


    季曉鷗卻搖搖頭,放開他的手,鼓起勇氣走出去。


    美容店朝向馬路的一麵,所有的玻璃窗都遮蓋著厚厚的絲絨窗簾,整個房間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電話上的來電顯示燈,忽明忽滅間照亮了周圍一小團區域。


    季曉鷗摸索著走到前台,猶豫幾次,都沒有拿起話筒。說不出什麽原因,她就是不想接這個電話,但電話鈴聲卻執著而堅定,鍥而不舍地一直響著。她將手搭在話筒柄上,手指便能感覺到電話內部持續而微弱的震動,仿佛電流一般直接透過手臂傳遞到了心髒,她的心髒在撲通撲通亂跳。


    冷不丁有隻手從她肩頭越過,提起話筒放在她的耳邊。她猛地迴頭,手的主人竟是嚴謹,他終究是不放心,跟著她過來。多年的訓練,讓他一旦提起腳跟走路,偌大的個子和體重就像失去了地心引力的影響,變得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她的臉頰不小心蹭到了嚴謹的下巴上,雖然被他粗硬的胡楂兒刺痛,卻找到了足夠的安全感。心跳終於平靜下來,她長吸一口氣,對著話筒喂了一聲,電話裏沒有人應答,但是她聽到一種奇怪的動靜,似乎有人對著聽筒在大口地調整唿吸,唿哧唿哧的聲音,簡直就像來自她的耳朵根下麵。她的身體抖了一下,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嚴謹的手臂伸過來,繞至她的胸前,緊緊摟住她。來自後背處的體溫,給了她勇氣再次出聲。


    “喂?你是誰?請你說話!”


    電話中一片靜默,連唿吸的聲音都消失了。季曉鷗的心頭忽然鬆動下來,也許真如嚴謹所言,這是一個無聊的午夜騷擾電話。她將話筒從耳邊移開,剛要放迴座機,電話裏忽然傳出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是季曉鷗?”


    “我是。你……”


    “跟他說,讓他趕快走!”


    “喂……”


    聽筒裏嘟嘟嘟一陣響,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


    季曉鷗捧著話筒,像是捧著一塊滾燙的生鐵。整個身體卻像處於冰山之巔,關節完全是僵硬的。剛才的聲音,醇厚圓潤,是那個令人聽過一次便難以忘懷的聲音。即使他不肯說出名字,她也知道他是誰。


    嚴謹從她手中取過話筒,輕輕扣在座機上,然後輕聲問道:“是誰?”


    “許胖子。”


    嚴謹平靜的聲音忽然起了波瀾:“誰?”


    “許子哥。”


    “他說什麽?”


    “他……他……他讓你快走!”


    黑暗中季曉鷗聽到嚴謹的唿吸聲驀然變得急促,她害怕起來:“他什麽意思?沒事兒吧?”


    嚴謹沒有迴答,沉默地站了片刻,他拉起季曉鷗就往後麵的臥室走去。


    臥室裏隻開著床頭一盞小燈,朦朧的光影把人的五官修出奇怪的輪廓。嚴謹一直走到床邊,坐下,然後拍拍身邊的位置,對季曉鷗說:“來,你也坐下。”


    季曉鷗站著沒動。嚴謹拉過她,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後緩緩解開她上衣的拉鏈。季曉鷗不知他要做什麽,怔怔地盯著他的手,看著他將自己的上衣慢慢地脫下。屋裏的溫度還是有點兒低,她方才圖快圖省事,運動服裏麵直接套著那件無領無袖的綿綢睡衣,多餘的下擺都掖在褲腰內。眼看著肩膊上一層雞皮疙瘩清清楚楚浮了起來。嚴謹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和手臂上,輕輕地遊移著,指尖下似充滿了憐惜。


    季曉鷗按住他的手:“嚴謹,這不是好時候……”


    嚴謹好像沒有聽見,冷不防地,他推開季曉鷗,揚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


    季曉鷗耳膜深處“轟”一聲響,尚未反應過來,忽覺兩個肩膀關節處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人已被臉朝下壓在床上,雙臂更是被反剪在身後。接著聽到“刺啦”一聲裂帛響,背後一涼,上身那件睡衣已被撕裂,上半身便整個暴露在空氣中。她皮膚的底子真是白,後背細膩的肌膚在床頭燈昏黃的光暈裏如一塊晶瑩的羊脂玉。


    季曉鷗一下子驚慌失措起來,聲音都岔了:“你瘋了?”


    嚴謹卻沒有出聲,隻是用力摁住她的後腦和背部。季曉鷗的臉被壓在枕頭中,唿吸漸漸困難,求生的本能讓她開始拚命掙紮。她的上身幾乎不能動,稍微一動肩膀處便是撕裂一般的劇痛,她隻能使出全部餘力蹬踹著兩條腿,但是沒有用。嚴謹的力氣大得讓她絕望。一口氣進不去出不來,她的意識開始一陣一陣地模糊。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小命休矣的時候,嚴謹的手忽然鬆開了。


    一陣清新的空氣透入,她一邊大口唿吸一邊不自覺地哽咽,大難逃生之後,哭泣似乎是人類的本能,不知什麽時候,眼淚竟然不知不覺糊了一臉,將她散亂的長發一縷一縷地粘在臉上。


    頭頂上方響起嚴謹的聲音,語氣卻是出奇地溫柔:“曉鷗,我要用這件睡衣把你捆起來,我會捆得比較緊,待會兒兩隻胳膊會很疼,然後會麻木,不過你別怕,很快就會有人替你解開,解開以後你記得馬上活血,不會有任何問題。”


    季曉鷗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把自己的兩隻手腕緊緊綁在一起。果然如他所言,火燒火燎的感覺從手腕處開始,一點點向小臂蔓延。她忍著劇痛,奮力想扭轉上半身:“你到底……”


    她想問嚴謹你到底是人是鬼?但這句話她沒能說完,一團布迅速塞進她的嘴裏,然後她的運動褲被脫下扔到一邊,下身隻剩下一條內褲。兩隻腳踝則和床頭的立柱綁紮在一起,讓她的雙腿完全失去了活動能力。季曉鷗想出聲,但那團布死死頂住她的舌頭,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掙紮中她看到嚴謹站起來,在房間各處來迴巡視著。


    電腦桌上放著那個裝有鈔票的信封,他拿起來揣進衣兜。床頭小茶幾上有個細長的盛滿水的玻璃花瓶,裏麵插著幾枝含苞待放的百合,他順手掃到地板上,花瓶應聲粉碎,水花四濺,有一兩滴水甚至濺落到季曉鷗的臉上。滿床被褥淩亂,掙紮反抗的痕跡模仿得不能更逼真,被子被踢到了床邊,其中一半拖在地上,他特意來迴走了幾趟,在白色碎花的被罩上留下幾個明顯的髒腳印。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床邊蹲下來,四目交投,季曉鷗黑白分明的眼睛透過頭發的間隙望著他,恐懼、疑惑和委屈都匯聚在她的眼神中。嚴謹那一巴掌太重了,此刻她半張臉都腫了起來,四條醒目的手指印,如同浮雕一樣嵌在白皙的底色上,唇邊有一點點尚未幹涸的血跡,不知是挨打時牙齒碰到了舌頭,還是嘴角被震裂了。


    嚴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臉,卻在她的眼前停住了。那隻打人的手,曾經可以在一分鍾之內連續扣動四百七十次扳機,此刻看起來卻變得如此陌生。他這輩子都沒有打過女人,這是第一次,打的還是他心愛的女人。


    “對不起!”他滿懷愧疚地開口:“不知道什麽地方出了差錯,還是連累了你。”


    季曉鷗艱難地抬起頭,望著嚴謹的眼睛,她明白了一切。忘記了皮肉中所有的劇痛和苦楚,她開始感覺自己在往下墜落,越墜越深,越墜越黑。


    “曉鷗,好好替我看著‘三分之一’,迴頭等老頭兒老太太繼承了遺產,就可以把所有權轉讓給你。”


    這簡直就像是交代遺言了,季曉鷗想罵他“混蛋”,可是臉上的肌肉都不再聽她使喚,她也管不住大顆大顆的淚珠洶湧地滲出來。


    “‘三分之一’的辦公室裏,有一個保險櫃,‘三分之一’所有的賬本與資料都在裏麵。保險櫃的密碼是040812,是我那個兄弟去世的日子。真忘了也不要緊,你去問程小幺,他一定記著那個日子……”


    嚴謹的聲音驀然止住了,這時不僅是他,連季曉鷗都聽到了大門外隱隱傳來車輛刹車製動的聲音,不知有多少輛車停在門外。


    嚴謹站起身:“待會兒無論什麽場麵,你都別出聲。迴頭警察問你,你一定咬死了是我脅迫你,千萬別犯傻!你保不了我,警察也不會相信你,犯不著兩人都折進去。”


    後麵的場麵十分混亂,季曉鷗幾天後迴想當時的情景,依然覺得記憶支離破碎。她隻記得兩聲巨響,房門被大力踹開,幾隻強力電筒將房間照得雪亮,手臂上撕裂似的疼痛已經延伸到肩膀,她難以抬頭,隻能以眼角的餘光掃到無數穿著皮靴的雙腳在眼前飛速移動,晃得她眼花。事後她才知道那是一些防暴警察。因為顧慮到嚴謹的前特種兵身份,出動的幾乎都是特警中的精英。但整個抓捕過程卻出乎意料地順利,嚴謹隻是微弱反抗了幾下,就被按在地板上銬上了手銬,束手就擒。


    當他被帶走時,季曉鷗終於艱難地把臉掉了個方向。她看見了嚴謹。他背銬著雙臂,被人從地板上拖起來,幾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的頭部。他滿頭滿臉都是血——那些粗暴的靴子,不僅踢破了頭頂的皮肉,還在他右眼皮上劃開一道口子,噴湧而出的鮮血糊住了他的視線,讓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臨走之前嚴謹迴過頭,對著季曉鷗的方向,臉上肌肉牽動一下。由於雙臂被反銬,這個動作的代價,是整個背部如同被砍了一刀一樣難以忍受的劇痛。但他還是拚命扭過了頭。旁人看到的隻是汙血狼藉之下一個猙獰的表情,但季曉鷗看到的,卻是滿心說不出的叮嚀,以及不必說出來的歉意和安慰。


    後來有女警幫季曉鷗解開手腳的捆綁,把她扶起來,穿上長褲和外套。簡單的檢查之後,證明身上沒有嚴重外傷,她被帶上一輛警車。


    季曉鷗坐在後座的正中,深垂著頭,眼睛隻盯著自己手腕上兩道暗紅的新鮮瘀痕。兩個身穿藏藍色製服的女警,一左一右地夾著她。前座除了司機,還有一名男警察坐在副駕駛座上,沒有人跟她說話,他們之間也互不交談。就在這狹窄空間中令人窒息的沉默裏,她的記憶把方才嚴謹說過的話以及他的表情,一句一句,一點一點,準確無誤地迴放給她看。


    她閉上眼睛,眼中無淚,隻有心中一團火燒得她口幹舌燥。


    季曉鷗被帶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很小,八平米不到,頭頂一盞日光燈被四麵白牆反射,光線過剩,映照得房間內每一個人的臉色都白裏泛青。


    她坐在一張椅子上,這是一張陳舊不堪的靠背木椅,映襯著長桌對麵兩把輕便的黑色皮麵靠背椅,一坐下去便能讓人變得被動和劣勢。


    季曉鷗把手壓在大腿下麵,為的是控製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被捆綁過的手臂尚未完全迴血,酸麻不堪,像爬滿了螞蟻,但知覺的恢複已從指尖漸漸開始。她能感覺到椅子麵朝上的部分手感粗糙,布滿了一道道劃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幹的,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手,肮髒的指甲摳劃著椅麵,同時伴隨著一張張嘴裏吐出的謊言和狡辯。她不知道身下這張椅子,曾經坐過多少盜竊、殺人、搶劫、強奸以及販毒的嫌疑者,也不知道這上麵會不會再添上自己的劃痕。


    有兩人推門進來,年輕的穿著警服,娃娃臉上是故作成熟的嚴肅;年紀大的穿著便裝,黑而瘦,長相極其普通,卻長著一雙精光四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姓趙,趙庭輝。”


    問訊就是這樣開始的,以“12?29”專案組的刑警趙庭輝的自我介紹作為開始,語氣溫和得出乎季曉鷗的意料。她抬起頭,在趙庭輝的臉上沒看到多餘的表情,卻在那個年輕警察的眼神中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憐惜。


    跟著警察離開美容店時,季曉鷗在門口的大鏡子前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長發散亂,半邊臉慘白,半邊臉浮腫,嘴唇毫無血色,像塗過那種蒼白色的唇膏,即使如此狼狽,但一個年輕女性的柔美本質卻是無法掩蓋的。她不確認這個警察是否去過現場,是否見識過她玉體橫陳的狼狽模樣,但他的眼神,迅速喚醒了她的性別意識,也讓她明白嚴謹為什麽會刻意布置一個好似*的現場。他太了解男人了,那種場麵會快速刺激男人的腎上腺素分泌,最大限度地榨取一個男性憐香惜玉的同情心,從而讓他對真相的判斷傾向於對她有利的一麵。無論什麽人見到這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女孩兒,大概都會心生憐憫,願意相信她的無辜,而不會特意為難她。


    明白了這一點,她立刻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和定位,細聲細氣地開口:“趙警官。”


    “以前你認識嚴謹嗎?”


    “認識。”


    “怎麽認識的?”


    “在一家酒店認識的,他追我一段時間,我沒答應。”


    “然後呢?”


    季曉鷗腦子飛轉,將和嚴謹交往的過程迴憶一遍,確認自己和他從未以戀人的姿態在公開場合出雙入對過,便迴答:“沒有然後。後來我們很少見麵。”


    聽到這個答案,趙庭輝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看得季曉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但他沒有再接著問下去,而是取出一個檔案夾,打開,目光從左到右,一趟一趟掃下來,然後他合上檔案夾,兩個小臂壓在上麵,目光直視著季曉鷗,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在桌麵上輕輕彈動,開始是一個節奏,接著節奏越來越快,房間內的氣氛便隨著他手指彈動的速度漸漸改變。這段沉默並不長,幾十秒鍾而已,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她如坐針氈。


    季曉鷗果然如坐針氈般一動不敢動,指甲幾乎深深地摳進了木頭中。然後她就出人意料地哭了。季曉鷗的哭是不出聲的,人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大眼睛望著對麵的人,眼眶裏像是有兩串斷了線的透明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落得又急又快,一眨眼就把眼前的桌麵落得水淋淋的,像下了場微型陣雨。


    老少兩位警察麵麵相覷,一時間都被她這種別具特色的哭法弄得手足無措。年輕警察從兜裏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餐巾紙,上麵還帶著某家餐廳的標誌,猶豫著遞過去:“你……擦擦眼淚!”


    等她的哭泣終於進入尾聲,略微平靜些了,趙庭輝調整一下姿勢,換了話題:“你是什麽時候見到嫌疑人嚴謹的?他是如何進入你房間的?”


    季曉鷗低頭抹淚,其實她是在迴想嚴謹第二次迴來之前,是否會有人看到他第一次的行蹤。憑直覺她認為嚴謹絕不會提此前那一天一夜的情景,於是她決定冒一次險:“我不知道。我正在睡覺,等我睜開眼睛他就站在我床前。”


    “接下去呢?”


    “我要喊,他打我一巴掌,把我綁起來,直到你們來。”季曉鷗謹慎地挑選著用詞,盡力說得簡單。說得越少漏洞越少,之後補救迴旋的餘地也越大。她不能讓嚴謹的苦心變成泡影。


    “那麽,他……他有沒有……”趙庭輝看看她,又看了看身邊的年輕警察,躊躇了一下才繼續發問,“有沒有對你進行性侵犯?”


    季曉鷗趕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沒有!”


    “你確認?”


    “確認。真的沒有。”


    “那他找你的目的是什麽?”


    這一次季曉鷗答得毫不遲疑:“他拿走了一些錢。”頓了頓她又補充,“是我店裏今天的流水。”


    “幾個小時前,有沒有一個電話打到你的座機上?”


    季曉鷗遲疑一下。許誌群身為警察,在抓捕逃犯的前夕向他們通風報信,應該屬於嚴重的違紀行為。真相一旦暴露,或許他的事業和前途都會就此完結咬咬嘴唇,她迴答:“有。”


    “誰打來的?說些什麽?”


    “我不知道是誰。我接了,沒有人說話,我以為是騷擾電話,就掛了。”


    趙庭輝再次抬起眼睛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兒,雙眼不由自主眯了起來。隨後他站起身,對那個年輕警察說:“找人過來給她補個筆錄。”


    離開詢問室,趙庭輝兩人站在詢問室的外間,透過單向透視玻璃觀察著審訊室內的逃亡者。嚴謹坐在那張特製的木質圈椅裏,趴在麵前的小桌板上,頭臉深埋在臂彎裏,好久沒有動一下,好像睡著了,高大的身材把那張椅子襯得狹窄而局促。他頭上的傷口已經做過簡單處理,繃著白色的紗布。迎著慘白雪亮的日光燈,還能看到黑色羽絨服上大片大片幹涸的血色。


    趙庭輝看了一會兒,迴過頭問年輕警察:“他都說了?”


    “說了。怎麽逃出來的,出來以後幹了些什麽,為什麽去找那姑娘,他都說了。他說逃出去是為了找真兇,打算找到以後迴來自首,可是撲了個空,沒找到人,想跑的時候發現我們在水陸空都已經部署過了,隻好折迴來。”


    “他為什麽要去找那姑娘?”


    “他說他知道那姑娘有把營業款放店裏過夜的習慣,他缺錢。”


    “缺錢?”趙庭輝哼一聲,“反審訊的經驗倒不錯。像他們這種人,都有假護照傍身的,想跑早跑了。他沒有離開北京,其中肯定另有隱情。”


    “可是他說的,還有那姑娘說的,加上現場的情況,基本對得上,我沒找到太大的漏洞。您呢?尤其是那姑娘說的,您信嗎?”


    “一句都不相信。”


    “那您怎麽放她走了?”


    “證據呢?你有證據證明她說謊了嗎?”


    “為什麽不嚇嚇她?嚇一嚇或許就嚇出真話了。”


    趙庭輝笑一笑:“不著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真相會在適當的時候浮出水麵。對了,那個電話,查到來源了嗎?”


    “還沒有。打電話的人肯定動用了改號軟件,通話記錄顯示的號碼是個空號。”


    “抓緊查。”


    “是。”年輕警察答應著,又看看嚴謹:“那他怎麽辦?”


    “先送迴所裏去。不過,一定給他換個看守所。”


    “為什麽?”


    “你怎麽就不動動腦子?”趙庭輝一邊背著手往外走,一邊不耐煩地迴答,“原來那看守所,從所長到相關的幹警,因為他都被一擼到底,他要迴去,你想他還能有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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