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之後,湛羽臉上的傷基本養得差不多了,便辦了出院手續。嚴謹將他約到“有間咖啡廳”,認真長談了一次。湛羽當著他的麵痛哭流涕,發誓一定洗心革麵好好讀書,再找份正經工作,絕不會再迴酒吧街了。


    嚴謹擰起眉毛看著湛羽,實在不明白一個男人哪兒來的那麽多眼淚。可是看他哭得傷心,又著實心軟。隻好點著一支煙耐心等著,等他哭夠了,拿紙巾擦淨臉上的淚痕,才歎口氣說:“反正要放暑假了,要不你就來我這兒打工吧,也省得你姐不放心。”


    安置好湛羽,嚴謹才能騰出時間去找季曉鷗。將車停在“似水流年”門口,他給季曉鷗發了條短信。但季曉鷗正給一個顧客做麵部按摩,足足讓他等了四十分鍾,才從店裏走出來。一上車她就問:“嚴謹,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幹什麽?怎麽想起問這個問題?”


    “湛羽跟我說,你讓他去你店裏打工,他說那是個特別特別土豪的地方,土豪得聞所未聞,土豪得讓人瞎眼,所以我得問問,當年韋小寶藏起來那寶藏,是不是被你挖到了?”


    嚴謹失笑:“你太抬舉我了。我發小兒說的,我就是一個隻懂得賣雞鴨蝦蟹的農民企業家。”他從錢包裏取出一張金色的卡片,遞給季曉鷗,“收好了。什麽時候你有時間,自己去親自見識一下,看是不是真的土豪。”


    季曉鷗接過卡片,這是一張金屬名片,淡金色的光澤,四周軋製著簡樸的花紋,中間依然是一個名字,再加一個手機號碼。她感受了一下名片的質感,不可置信地問道:“不會……不會是真金的吧?”


    “怎麽可能?誰用真金做名片啊?”嚴謹衝她笑一下,“18k的。”


    季曉鷗嘖一聲,推開車門跳了出去:“土包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錢嗎?你幹脆弄套金縷玉衣穿身上得了。以後甭跟人說我認識你!”


    這一天恰逢周六,又到了“似水流年”每周一次的美容沙龍時間。季曉鷗的美容沙龍持續四個多月,已經擁有一批固定的聽眾。當天她請來的嘉賓是母親趙亞敏,以資深老中醫的身份現場給顧客把脈,以便為每個人量身定做一套隻適合本人的經絡美容護理療程。


    當然這套療程價格不菲,整套做下來要上萬,可是願意當場出錢的顧客也不少。因為趙亞敏出身中醫世家,行醫多年,水平還是足夠的,她把顧客身體內部的毛病描述得頭頭是道,季曉鷗在一旁配合得天衣無縫,讓顧客對經絡護理的效果深信不疑,確信自己通過幾個月對身體和麵部的調理,一定能夠內外皆通,徹底告別臉上的黃褐斑、痘痘與皺紋。


    這一邊“似水流年”的業務蒸蒸日上,另一邊“雪芙”美容店的生意卻日漸慘淡,顯然已經到了無以為繼的地步,門口掛出“店麵轉租”的牌子。


    季曉鷗隻顧埋頭盤算如何將隔壁五金店的房子也盤下來,以擴大店堂麵積,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店門口經常出現奇怪的人,更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


    危機終在某天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來臨。


    八月中旬的下午三點,馬路上的空氣是燥熱的,顫動著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柏油路被曬得燙人腳心,仿佛就要融化了似的。路上極少行人,店裏也罕見地沒有客人。吃完午飯,店長小雲拎著幾袋垃圾出門,剛推開大門,突然尖叫一聲,扔下袋子便往迴跑,一邊跑一邊喊:“黑社會來了!快跑!”


    季曉鷗被這淒厲的叫聲引到門口,隻見一群人從馬路對麵朝著“似水流年”蜂擁而來,氣勢洶洶。為首的是一個光著膀子的光頭男人,身上文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手裏提著兩把雪亮的西瓜刀,後麵跟著的都是清一色的光頭,手裏握著長短不一的鐵水管,邊走邊用鐵管敲擊著地麵,咣咣咣的聲音砸得人心底發顫。


    季曉鷗頓時花容失色,頃刻慌亂之後立即明白即將發生什麽事。她飛快拖過沙發頂住店門,同時唿喝幾個美容師:“快從後門出去,馬上報警!”


    小姑娘們哪兒見過這種場麵,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撒腿就往外跑,根本沒有聽到季曉鷗在說什麽。


    季曉鷗剛把收錢的鐵盒踢進櫃子下麵,對麵那幫人已經趕到了。大門的玻璃嘩啦啦一陣脆響,盡皆碎裂,沙發被撞到一邊,七八個膀大腰圓的男人衝進店門,舉起鐵管一陣亂砸,一時間店中碎玻璃四處橫飛,櫃子、美容床、化妝品無一幸免。


    那些人盡管砸東西,卻無人留意季曉鷗,她原可從容撤退,但看到近乎瘋狂的破壞之下,多年心血皆付之東流,她的心口簡直要滴下血來,不假思索抓起一根激光美容燈的燈架,將較重的底座倒轉來舉過頭頂,以一夫當關的姿勢擋在產品陳列櫃前,大喊一聲:“你們幹什麽?”


    提著西瓜刀的男人用大刀片指著她:“看你是女人不碰你,滾開!”


    季曉鷗冷笑一聲:“你們有膽子就衝我招唿!”


    那男人粗魯地將她搡到一邊:“讓開!甭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一刀下去,陳列架上各式各樣的玻璃瓶轟然落地,季曉鷗離得近,濺了一頭一臉玻璃碴子。


    被徹底激怒的季曉鷗,毫不猶豫地掄起燈架,使出吃奶力氣砸在那男人的肩膀上。


    那人毫無防備之下被砸了個趔趄,腳下失去平衡,居然一跤坐在地上,摁了一手掌的碎玻璃片,頓時見了血。他大怒,跳起來舉著刀就向季曉鷗砍過去。


    季曉鷗一擊得手,立刻扔下燈架,仗著熟悉環境,大步跳過地板上的障礙物,衝進推拉門後的北屋,“咣當”一聲撞上暗鎖。


    幾乎是同時,西瓜刀啪一聲砍在門上,刀鋒入木,深嵌進門板之中。


    季曉鷗竭力鎮靜,想打開後窗唿救,可方才用力過猛,這會兒便雙腿發抖,扶著牆一步也走不動,耳邊隻聽得到鐵管砰砰砰砸在門板上的聲音,震得她不由自主舉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似乎聽不到這刺耳的聲音,門外的危險就完全不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鐵管的噪音在耳邊漸漸減弱,消失,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邊敲門邊喊:“曉鷗姐你沒事吧?警察來了,快出來吧。”


    是店長小雲的聲音。


    季曉鷗放開雙手,卻發現自己的兩隻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全是鮮血。再瞧自己身上,米白色的襯衣上也全是血,她的身體一下軟了半截,差點兒坐在地上。


    外麵人半天聽不到她的迴音,不知道裏麵是個什麽狀況,顯然著急了,開始使勁拍門。季曉鷗勉強調勻唿吸,挪過去打開房門。


    門外站著小雲,看見她的模樣,嘴一癟,突然哭起來,邊哭邊嚷嚷:“老板,我不是故意先跑的,我嚇壞了……”


    季曉鷗心說“壞了”,不知道傷成什麽樣了,沒準兒從此毀容了。她煩躁地喝止小雲,走到門口半麵殘存的鏡子前照了照,血已半凝,是從發際處流下來的,可能被迸濺的碎玻璃劃傷了。雖然血流披麵的形象十分可怕,但看上去傷口不大,並無破相之虞,這才把一顆懸在半空的心髒落迴實處。


    店裏一片狼藉慘不忍睹,所有能砸的東西都被砸了,連店門口的燈箱招牌都被捅了幾個窟窿。


    三個警察站在店堂中央的廢墟中,其中一個走過來問季曉鷗:“你是負責人吧?”


    季曉鷗點點頭。


    另一個警察說:“我記得五月份來過這裏,被人潑了紅漆那家美容店,是這兒吧?”


    季曉鷗又點點頭。


    頭一個警察問:“今兒砸店的那些人,你都認識嗎?”


    他朝門外揚揚下巴,季曉鷗看見門口扔了一地鐵水管,卻看不見一個人。


    她搖頭:“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他們。”


    警察便說:“去派出所做筆錄吧。”又看一眼渾身是血的季曉鷗,改口道,“你可以先去醫院,完事再來所裏。”


    季曉鷗去醫院處理完傷口,又趕迴派出所做筆錄。詢問季曉鷗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警察,滿臉職業倦怠期的不耐煩,語氣相當不善。當他反複追問季曉鷗是否認識那些人時,一直冷靜的季曉鷗忽然淚如雨下,哭得無法抑製。


    當一切都結束之後,後怕才上來,那天警察幫她做的筆錄到此為止,再也問不出一個字。季曉鷗一直在哭,警察被她哭得心都碎了,隻好開車送她迴店裏。


    店裏黑著燈,姑娘們都離開了,卷簾門沒有拉下來,店門上掛著一把徒具其表的鏈子鎖——店門玻璃盡碎,隻剩下一個框架,這把鎖突兀地掛在那裏,益發顯得淒慘。


    季曉鷗摸索到開關,打開了頂燈。在下午的浩劫中燈罩也碎了一個,雪亮的燈光無遮無掩傾瀉下來,她看見自己覆蓋在開關上的右手,手背上的皮膚白得發青,青色的脈絡一根根纖毫畢現,指甲修得禿禿的,指關節略顯粗大——以前季曉鷗的手不是這樣,以前她的手指尖纖細,指甲晶瑩粉潤,這是幾年美容師生活留給她的印記。剛開店的時候,店裏隻有季曉鷗和小雲兩個人,她不得不事必躬親,每天坐在美容凳上十個小時,手指濕淋淋似乎從沒有幹過,皮膚被泡得死白而多皺,指尖被無數種化妝品添加劑腐蝕過,得了接觸性皮炎,一層層蛻皮,癢得鑽心,卻不能抹藥,每天關店時,雙臂酸痛得抬不起來,要坐著歇好久才有力氣拉下卷簾門迴家。


    季曉鷗垂下眼睛不願再看,關了燈,一個人坐在一屋子黑暗中。門外一輛車駛過,近了,又遠了,車燈的光亮透過大門的殘骸,暫時地在牆壁上留下一格格白亮的方塊,在那些曾經軟玉溫香的玻璃廢墟上一閃而過。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在這間房子裏,奶奶的慈愛曾給她孤寂的童年增添許多安慰,想起奶奶去世前跟她說:“曉鷗你記著,什麽時候都不要輕易絕望,主告訴我們,在指望中要喜樂,在患難中要忍耐。”


    又一輛車過去,一格格亮光裏,路邊洋槐樹的影子被搖到了牆上。但這一迴,那些白亮的方塊像是永久地駐紮在了牆壁上,帶著刺眼的亮度,再也沒有挪動半分。


    處於半夢遊狀態的季曉鷗,驚得身體彈跳一下,立刻坐直。有人竟從門框中鑽進店來,踩著滿地哢嚓脆響的玻璃碴兒,一步步走近她。


    恐懼讓她睜大了眼睛,她卻被耀眼的車燈晃得什麽也看不見。


    那人走到她麵前,蹲下來,手指小心翼翼碰觸一下她的臉:“季曉鷗。”


    聽到這個聲音,季曉鷗隻覺一顆心頓時一輕,仿佛失了重量:“嚴謹?”隨即拿手遮住眼睛,“快把車燈滅了,你打這麽大的燈幹什麽?”


    嚴謹卻沒有聽話,而是掰開她的手,就著身後的光亮仔細察看她的臉。季曉鷗羞窘交加,一把推開他站起來,將上半身隱沒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有多麽糟糕:為了縫針,發際處的頭發被剃掉一塊,貼著白色的紗布,其餘的頭發則用發圈胡亂攏成一束。襯衣上幹涸的血跡已變作鐵鏽色,黑色的過膝褶裙不知什麽時候刮破一處,撕破的口子就在顯眼之處垂吊著,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剛從戰爭片裏跑出來的難民。


    許是看清了季曉鷗模樣雖然狼狽,可她的臉卻安然無恙,嚴謹也站起來,十分安心地摸出煙來點著,“你幹嗎呢?重新裝修?那也犯不著這麽大陣仗啊?”


    氣得季曉鷗簡直不知道怎麽迴話:“你他媽才裝修呢!你家裝修這樣兒?”


    嚴謹點頭,聲音裏不無欣慰,這一刻顯得特別慈祥:“能罵人就好,起碼證明你沒事兒。小雲說你去派出所了,不會迴來了,可我知道你這傻大膽兒還會迴來看看。”


    季曉鷗沒好氣:“你什麽時候跟我們小雲勾搭上了?”


    嚴謹說:“上次大門被人潑油漆那迴,我就跟小雲說了,說你這人臉皮兒特薄,不愛麻煩人。以後店裏有什麽事兒,直接打我手機,我隨叫隨到。小姑娘還挺聽話,下午就跟我說了。”


    季曉鷗這才吃一驚:“那你一直等在這兒?”


    “是啊,我的車就停在路邊,眼瞅著警察送你迴來,可是你目不斜視地就進去了。剛我還在這兒琢磨呢,你一個人戳這兒幹嗎呢?你就不怕那幫人殺個迴馬槍?”


    季曉鷗不服氣:“不是有警察嗎?”


    嚴謹湊近了,腦門幾乎觸到季曉鷗的額頭,十分誇張地審視她:“你沒被人打到腦袋吧?”


    季曉鷗扭頭,以避開他混合著煙草氣息的唿吸,同時用力扒開他的臉,“討厭,少來這套!”


    “真的,傻不傻啊?一個派出所才能有多少警力?每年的大案要案都不夠他們忙活的,你這點兒小屁事兒哪夠提上日程啊?你還想著派出所專門派倆保鏢保護你?瞧把你美的!你頭上這點兒傷,連輕傷都不算。”


    季曉鷗不出聲,神色頗為沮喪,因為嚴謹說的是大實話。下午可不就這樣嗎?據小雲說,報警之後,又過了五分鍾,才來了一個電話確認地址,真正出警。等警車趕到,已經是報案之後二十分鍾,店裏能砸的東西早被砸光了,那幫人扔下鐵管跑得一個都不剩。


    “我還聽說你跟人打架?碰上那種事兒,還不趕緊跑,你一女的跟一爺們兒打架,缺心眼兒不缺呀?”


    “你才缺心眼呢!”季曉鷗上火:“他們這一砸,店裏的裝修加上新置的太空艙,我等於白幹兩年!”


    “兩年能賺多少錢?你一條命就值那麽多錢?”


    “得了,甭裝大尾巴狼了,您老人家懂什麽叫民間疾苦嗎?”


    季曉鷗懶得跟他多說,站起來一會兒隻覺頭暈腿軟,隻想找個地方趕緊躺下,沒地方躺著坐下也行。


    這邊嚴謹已找到電燈開關,燈光下隻覺得季曉鷗臉色特別難看,他收起嬉皮笑臉,認真地問:“我送你迴家吧?”


    季曉鷗立刻搖頭:“別,千萬別!外邊的麻煩我不想讓家裏知道,我媽要看見我這樣子,她得囉唆我半年,我這店就再也別想開門了。”


    “那怎麽辦?要不咱們先吃飯去,你沒吃飯吧?”


    “吃吃吃,你就惦記著吃!”季曉鷗惱火,拽拽身上的襯衣,“我這樣子,能到哪兒去呀?麻煩找一地方,先幫我買身衣服。”


    嚴謹如奉聖旨,立刻拉住她的手:“趕緊走,你總不能今晚上睡在這垃圾堆裏吧?”


    這迴季曉鷗沒有掙脫,而是乖乖地任他牽引著,坐在副駕駛座上。折騰了一下午,神經高度亢奮,晚飯也沒有吃,這會兒她是真累了,頭皮像是正在風幹的牛皮,越揪越緊,揪得額頭上的傷口開始一跳一跳地疼痛,仿佛下麵藏著一顆小小的心髒。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倦意如同潮水即刻便將她淹沒。


    嚴謹原想提醒她係安全帶,見她臉色蒼白眉頭緊皺,就沒忍心出聲,轉過身默默地替她扣緊安全帶。又見她幾綹頭發被汗粘在臉蛋上,他的右手舉在空中上上下下移動數次,內心天人交戰劇烈,幾番掙紮,最終還是落在她的鬢邊,為她理順頭發,順便又在臉上撫摸一把。


    季曉鷗的眼皮動了動,想開口抗議卻發現連撩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隻好隨他去。


    好在嚴謹揩油揩得並不過分,占了一下便宜就收迴手,老老實實放在方向盤上。


    “咱去哪兒?”他問季曉鷗。


    季曉鷗模模糊糊“嗯”了一聲,並無下文,像是睡著了。


    嚴謹便自作主張,把車朝著大望路方向開去。對於北京的購物場所,嚴謹了解得並不多。他自己買自己的衣服,隻肯盯著兩到三個男裝品牌,圖其方便,稍微大點兒的購物中心都設有專櫃。至於女裝,因為幾任前女友都熱愛“新光天地”,所以他也最熟悉這個地方。到了地方,車駛入地下停車場,停好車,耳聽得季曉鷗唿吸均勻,並無醒來的意思。嚴謹也不想叫醒她。地下車庫還算涼快,他關了車內空調,打開車頂天窗,臨走又確認一遍車門是否落鎖,這才撂下熟睡的季曉鷗獨自上樓。


    嚴謹對女裝品牌一點兒都不懂,隻記得前任模特女友愛買這裏一個“y”字打頭的牌子,而且穿上還挺好看,他就直奔這個專櫃而去。


    做導購的一般都具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看見嚴謹,迎上來甜甜地叫“嚴先生”,聽說是給女友買衣服,態度愈加殷勤,察言觀色間推薦了數款,嚴謹都覺得不錯。


    導購問:“您女朋友不親自來試試可以嗎?”


    嚴謹嘖一聲說:“天生的衣裳架子,還用得著試嗎?我告訴你們,這世界上隻有兩類姑娘,一類是穿什麽都好看的,一類就是老也買不著合適衣服的。”


    “對對對,您說得對。”導購忍著笑問,“三圍還是88、63、89對嗎?”


    她說的是嚴謹前女友的數據。嚴謹趕緊糾正:“不對不對,這一個身高174,腰圍大概66。”


    身高174,是他多次對季曉鷗進行目測的結果。而66厘米的腰圍,得自他和季曉鷗第二次見麵時的那個摟抱,他用一個耳光換來的數字。


    導購半張著嘴,連連“哦”了幾聲,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憋著一臉笑去給他取衣服。嚴謹最後挑中一件孔雀藍色的襯衣,小尖領,袖子是當年女裝最流行的七分蝙蝠袖,整個肩部則由同色的透明薄紗連接。褲子是導購推薦的,一條柔軟的黑色闊腿褲。


    交款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許誌群打過來的,說下午砸季曉鷗美容店的幾個地痞已經找到,等派出所走完程序,就可以讓季曉鷗去認人了。


    嚴謹說:“哎喲喂,你們人民警察也有破案神速的時候?敢情你們不是能力有問題,而是態度有問題啊。”


    許誌群幹笑幾聲:“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這下我欠人分局一個人情,早晚得還。告訴你那小情人,以後做事甭那麽絕,一條街上混的,總要給人留條生路。”


    “是是是。”嚴謹迴答,“我一定跟她說,得饒人處且饒人。”


    掛了電話,嚴謹拎著購物袋慢悠悠晃迴地下車庫。沒想到季曉鷗早已醒了,正湊近儀表盤到處尋找中控開關,企圖從車裏突圍呢,旁邊立著一保安,像看西洋鏡一樣傻笑著。


    嚴謹倚在車窗上笑她:“鑰匙在我手裏,你想越獄可沒那麽容易。”


    季曉鷗仰起臉,一腦門都是汗,對他怒目而視:“快開門,我要去衛生間。”


    嚴謹哈哈大笑,這才取出鑰匙開了門。季曉鷗下車,幾乎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商場跑去。


    從衛生間迴來,她滿臉不高興:“瞅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兒,姐不就是今天穿得邋遢一點兒嗎?隻敬羅衫不敬人,俗!”


    嚴謹上下打量她,想笑沒敢笑出來。季曉鷗目前的形象,豈止是邋遢一點兒?打掃廁所的沒把她當撿垃圾的轟出去已經算客氣了。


    他獻寶似的奉上購物袋:“您趕緊找一地兒把衣服換了是正事兒。”


    季曉鷗一眼瞥見紙袋上“ysl”的標誌,便連聲叫苦:“我的媽呀,你竟然買這個牌子,成心讓我破產嗎?”


    “送你的,又不讓你出錢。”


    “那我更不敢要了。天下哪兒有免費的午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將來我要迴報的,沒準兒比這套衣服更貴。”


    這下換嚴謹不痛快了:“你心裏除了錢有沒有點兒別的?怎麽什麽事到你那兒都變得那麽別扭啊?我送喜歡的姑娘一點兒東西,難道還等著從你身上賺迴來?你庸俗不庸俗啊?”


    季曉鷗正打開紙袋裏的軟紙包裝,女人對華服的喜愛或許是從骨子裏天生的,她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到衣服上,但嘴巴可沒吃虧:“像你這種人,難說。”


    看清襯衣的款式,她倒抽一口冷氣:“嚴謹,這就是你的品位?”


    “啊,怎麽啦?”


    “忒忒忒惡俗了!”


    “再惡俗也比你平常穿的那些衣服好看,天天清湯寡水的,裝得跟處女一樣,你覺得有意思嗎?”


    “你說什麽?”季曉鷗抬起眼睛,眼冒兇光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你剛說什麽再說一遍嚴謹,我沒聽清楚。”


    嚴謹敏感地意識到今天不是開玩笑的日子。季曉鷗已經從下午的驚嚇中恢複過來,想起店裏的損失,一肚子怒氣正要找地方釋放,這會兒不論誰撞到她的靶子上,後麵等待他的都會是雷霆之怒。


    他迅速轉換她的注意力:“你餓了吧?咱們找一地方吃飯吧?”


    季曉鷗果然上當,收迴惡狠狠的目光,但口氣依舊兇惡:“不吃!”


    “別呀,不就是店被砸了嗎?多大點兒事呀!我的店也被砸過,還不是照吃照睡。”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沒心沒肺?”季曉鷗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那條黑色的長褲,立刻嘖嘖有聲,“喲,這條褲子太讓我驚奇了,我以為按你的口味,應該買條小熱褲才對。”


    嚴謹說:“我知道你兩條腿長得好看,可從今往後露給我一個人看就行了,不能讓其他男人白占這便宜。”


    季曉鷗整張臉皺成了包子:“嚴謹,你到底要臉不要臉啊?”


    “臉可以不要,飯不能不吃,咱先吃飯成嗎?甭搖頭,就算為我行不行?我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了。吃完我想法兒替你出氣。”


    季曉鷗沒出聲,嚴謹便認為她是默認了,開始轟油門準備出發。猛聽得季曉鷗哼一聲:“你為我出氣?甭吹了!你知道誰幹的?你能找著那些人嗎?”


    嚴謹迴頭瞅她一眼:“如果不是你初戀情人的老婆打上門,那就一個可能,想想你都擋了誰的生意?對門那家美容店是吧?順著這藤還摸不出瓜來?”


    “喲……”這下季曉鷗肅然起敬,“你心裏還真門兒清啊!”


    “那是!我什麽人啊,妹妹,你好好跟哥混幾年,有你學的。”


    從下午出事,季曉鷗第一次笑出來:“瞧這什麽人,說你胖你還真喘上了。”


    嚴謹麵子頗掛不住:“我說,你對我客氣點兒,咱倆和和氣氣的成嗎?”


    “成!當然成!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以後別老跟我耍流氓。你到底喜歡男的還是女的跟我沒關係,可你別總裝著喜歡我行不行?”


    “什麽叫裝啊?我真的喜歡你!”


    季曉鷗哀叫:“你喜歡我哪點?說出來,我改!我改還不行嗎?”


    嚴謹勝利地嗬嗬笑:“晚了!真的晚了!”


    他把車開出地下停車場,對接下來去什麽地方毫無頭緒,便問季曉鷗:“去哪兒吃飯,你想好了沒有?不然我就決定了啊。”


    季曉鷗沒迴答他,把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幽幽歎了口氣,眼圈兒開始泛紅,一直紅到了鼻尖:“我怎麽就混得這麽沒人緣兒?遇這麽大事兒,竟沒一個人能商量的。”


    嚴謹騰出一隻手拍拍胸口:“不是有我嗎?”


    “你?”季曉鷗撇嘴,“你能幫我什麽呀?你隻惦記著吃!”說到這兒,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眼眶裏瞬間充滿了眼淚,“我做錯什麽了?他們這麽對待我?”


    說起來季曉鷗人前示弱的機會真的不多。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沒地兒撒嬌,後來父母迴京了卻都忙於工作顧不上管家,她天天脖子裏吊著家門鑰匙,放學迴家就洗衣做飯,連家裏的煤氣罐都是她負責找人去換,至於什麽水管子爆了,電燈泡憋了之類的小事更不在話下,她從小就是頂天立地的當家人形象,所以撒嬌不會,示弱裝嗲更不擅長。


    嚴謹當即慌了手腳,他怕看見女人流眼淚。一看見季曉鷗的眼淚他就覺得自己的心髒劈啪碎成幾片。愣了好半天,他才說:“別哭了別哭了,讓別人看到,還以為我怎麽著你了!你不正好要擴門麵重裝修嗎?拆除原來的裝修也要花錢的,你就當雇人拆裝修不就得了?”見季曉鷗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他伸臂攬上季曉鷗的肩頭,要把人往自己的懷裏摟。第一下沒摟動,第二下得逞了,季曉鷗軟軟地倚在他身上,歪著腦袋靠上他的肩膀。


    嚴謹肩膀上肌肉立刻僵硬了,紮著架子一動不敢動,生怕季曉鷗靠得不甚舒服。


    季曉鷗倚在他肩頭哭了好久,依舊是那種不出聲的哭泣,隻有成串的淚珠劈裏啪啦往下掉,每顆淚珠都像砸在嚴謹的心尖上,讓他渾身通電似的哆嗦一下。


    約莫她哭得差不多了,嚴謹用手指胡亂替她抹著眼淚:“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得了,咱輸陣不輸人,別讓砸你店的人看了笑話去。”


    最後一句話如有奇效,季曉鷗頃刻收住眼淚,抽噎片刻迴過神來,觸電一樣推開嚴謹坐直了身體。從自己包裏找到麵巾紙,扳下頭頂的鏡子,對著鏡子仔細抹去臉上的淚水,清理幹淨鼻腔,然後囔著聲音說:“我餓了,想吃飯,想找個地方洗澡換衣服,我不想這狼狽樣兒見人,更不想迴家見父母,怕把他們給嚇壞了。”


    這要求實在有點兒高,嚴謹想了想,猶猶豫豫提出一個聽上去居心叵測的建議:“要不,就去我那兒吧,咱可以從外麵叫幾個菜。你要是願意,也可以在那兒過夜,床讓給你,我睡沙發,等你情緒穩定了再迴家。”


    季曉鷗頓了幾秒鍾,然後問:“你一個人住?”


    “是。”


    “會不會有人衝進來抽我一嘴巴罵我狐狸精?”


    “嗬嗬,保證不會。”嚴謹開始吹牛,“我看上的妞兒,都特別懂事兒,沒那麽小家子氣的。”


    “我知道,”季曉鷗冷冷地說,“在你眼裏,忍氣吞聲就是懂事兒!”


    “在你眼裏,我做什麽都不對。”嚴謹假裝叫屈,“我說季曉鷗,你小時候是不是特別缺愛啊?要不怎麽心理這麽陰暗呢?”


    “扯淡,你才五行齊全獨缺愛呢!”


    嚴謹毫不謙遜:“我最大的問題不是缺愛,而是長得帥。人長得太帥煩惱就多,追我的女的能圍著二環繞仨圈兒,可我偏偏挨這兒讓你擠對,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這是一種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精神,就為了拯救你這種小時候缺鈣長大了缺愛的姑娘……”


    季曉鷗呸一聲:“真無恥!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比你更無恥的人。認識你以後我才知道,原來無恥也可以長得這麽立體這麽三維!”


    鬥起嘴來嚴謹一直不是季曉鷗的對手,因為他會心疼季曉鷗,怕她臉皮薄受不了,季曉鷗損起他來卻毫無顧忌,所以兩人出手過招之前輸贏就已決定。他嘖嘖:“犀利姐,真犀利!不過也就對著我吧。這麽利一張嘴,為什麽怕你媽怕得像耗子見了貓?”


    季曉鷗馬上語塞,看樣子很想說點兒什麽,可什麽也說不出來。說話間車已拐上西行的道路。她敲敲車窗轉換話題:“這就往你家去了?”


    “對,你要是改主意了就趕緊說,我從來不強迫別人,尤其是女的。”


    季曉鷗嘀咕:“裝得跟真的似的。”


    “它就是真的。”


    “去,沒見過比你更假的了。”


    嚴謹的住處跟常人不同,從門口看過去,一切家具陳設都像大了一號。六十多平米的客廳,黑白兩色的地磚上,隻擺著一張巨大的灰色絲絨沙發,對麵牆上掛著一部超大尺寸的液晶電視,連張電視櫃都沒有,襯著頭頂的巨型燈池,整個客廳顯得異常空曠遼闊。季曉鷗錯覺像走進了一個微型歌劇院。


    唯一與客廳風格不符的陳設,是玄關處一架彩繪玻璃屏風,畫著《聖經》中基督誕生的故事,質地晶瑩剔透,季曉鷗的視線不由得多駐留了片刻,想起自己的美容店,大門那兒如果能擺上這麽一架屏風,立時能增色不少。她忍不住問:“這屏風很貴吧?”


    嚴謹一邊關門一邊不經意地說:“朋友送的,說我這兒進門見廳不合風水,放那兒遮擋一下。你喜歡?喜歡就拿走。”


    “就問問,誰愛拿你東西?”


    嚴謹換了鞋,將車鑰匙扔進玄關櫃上一個青花瓷盤裏,正要坐進沙發緩和緩和酸痛的脊椎,忽然發現牆角多了點兒東西。他眨巴眨巴眼睛,再定睛看過去,沒錯,不是他眼花,三隻尺寸不同的路易威登旅行箱整整齊齊地擺在那兒。嚴謹霍地站起來衝進臥室,那一瞬間他徹底明白了什麽叫“一語成讖”,什麽叫“上山多來終遇虎”。


    臥室亮著燈,電視也開著,有人盤腿坐在他的大床上,一手拿著香煙,一手端著高腳酒杯,穿著他的條紋睡衣,邊品酒邊看電視,神情自在得像坐在自己家床頭。


    嚴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麽進來的?”


    那人衝他笑一笑,是個年輕俏麗的女孩:“你忘了,你給我的鑰匙啊。”


    嚴謹驟然吸錯了半口氣,不過很快就調整過來:“我給你的不錯,可那是有時間段兒的呀?過時不候您知道不知道?”


    “嚴子你甭那麽小氣成嗎?”女孩跳下床,一張小嘴兒巴拉巴拉,像鐵鍋炒青豆,根本沒有他插話的餘地。“你跟我說的,你會等我迴來。現在我迴來了,你不高興嗎?我想了很長時間,我覺得我還是愛你的,我相信你也是很愛很愛我的,你這屋裏我剛才前前後後都看了,我走以後並沒有其他女的來過,至少沒有同居對吧?那我們還是有重新開始的基礎的。其實就算你有過其他女的,我覺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男的嘛,生理需求,我理解,隻要你以後改邪歸正,我不會深究的。”她說得語重深長,看得出來態度相當認真,真的是把她滿腔心思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


    這女孩叫沈開顏,是嚴謹的前任女友,一名新晉的時裝模特,很年輕,比他小十幾歲。平心而論,嚴謹還是挺喜歡她的,就算她有抽煙喝酒的惡習,也盡可以忍了。唯有一樣,嚴謹無法忍受。他一直無法理解,模特的事業發展和陪吃陪喝有什麽直接的關係?而且陪的多是些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嚴謹受不了,就算她長得仙女兒一樣,他也得忍痛割愛。


    分手快半年了,她忽然毫無預兆地再度出現,不僅腰疼,嚴謹感覺腦袋也疼起來。


    麵對她期待的目光,嚴謹隻得狠下心來實話實說:“你不深究可我得記著,沈開顏,那跟你說保證讓你演女一號的大導演呢?我還等著看你大紅大紫超過‘雙冰四旦’的那一天呢。別是讓人涮了人財兩失,才又記起我的好了吧?”


    “嚴子,你別對我那麽兇。”沈開顏撇撇嘴,就有大顆大顆的淚珠一滴滴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想明白了,隻要你對我好,全世界的人都對我不好我也無所謂了,我……”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望著嚴謹的身後,嘴唇張合了幾次,卻沒有發出聲音。


    嚴謹一迴頭,就看見季曉鷗抱著雙臂靠在臥室門上,正若有所思端詳著他們倆。她身上還穿著那件鮮血淋漓的衣服,難怪沈開顏被驚到失語。


    季曉鷗樣子雖狼狽,可沒有一點兒自慚形穢的意思。瞧見嚴謹失措的表情,她毫無預兆地笑了,笑得嚴謹背後一涼,“你這兒有客人,我就不打擾了。”然後她又衝沈開顏笑了笑,笑得沈開顏微微變了顏色,“夜還長著呢,兩位慢慢聊,甭著急啊。”


    嚴謹慌忙過去:“季曉鷗,你先等會兒,待會兒我跟你解釋,你……你……你先等我處理完這頭。”


    季曉鷗邊往大門走邊奚落他:“破鏡重圓,不就這麽迴事兒嗎?大家心照不宣,有什麽可解釋的?”


    嚴謹追上去,一臉著急:“我說你能不能甭隨時隨地抖你那機靈勁兒?給我個機會解釋一下行不行?你坐著你坐著,我讓她走行不行?”


    話音未落,臥室裏的沈開顏哇一聲哭出來:“嚴謹,你說話不算話,你還算是爺們兒嗎?”


    聽到哭聲,嚴謹的腳步猶豫了一下。要說嚴謹這輩子唯一的克星就是女人的眼淚,女人一哭他就心軟。沈開顏曾經那麽漂亮驕傲的一個女孩,準是遇到了什麽過不去的坎兒,才會迴來找他。雖然沒有一絲再續前緣的意思,但掃地出門這種事,他絕對做不出來。


    趁著他猶豫的工夫,季曉鷗已經拉開大門走出去,按下電梯的下行鍵。嚴謹“嗐”一聲,再次追過來:“季曉鷗,你給我站住!”


    季曉鷗進了電梯,不由分說按下“1”。嚴謹伸出腳擋住電梯:“你下來,咱們說清楚你再走。”他急得額頭都冒出了汗珠。


    看他急赤白臉的樣子,季曉鷗反而笑出來:“嚴謹,你弄錯對象了吧?你該解釋的不應該是你屋裏那位嗎?”


    “我跟她現在沒關係!”


    “我現在跟你也沒關係。”


    季曉鷗把嚴謹用力推出去,電梯門關上,電梯下降的時候,她還能聽到嚴謹的聲音從上方傳下來:“你吃醋也別找這種陳年幹醋吃啊……”


    季曉鷗朝上麵嚷一句:“誰他媽吃你醋了?別自我感覺太好了!”


    走出公寓大門,她窩了一肚子火,心裏莫名其妙地惱怒。嚴謹的路虎就停在小區的便道旁邊,她經過時特意抬起腿狠狠踹了一腳。恰好旁邊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經過,開車的司機特意放慢車速,看了她好幾眼,不過她並沒有留意。


    她出了小區大門,攔到一輛出租車,在司機驚詫的目光中拉開車門的那一瞬間,想起剛才那惡狠狠的一腳,心中不由得撲通一下。進而想起今晚自己的表現,忽然之間有種臉紅心跳的感覺。看到沈開顏的那一刻,她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暈頭轉向中水準盡失,表現得竟然像一個戀愛中吃醋的女友。


    季曉鷗捂住臉*一聲,她竟然像是真的吃醋了,為了一個至今性向不明且桃花不斷的家夥,這事有點兒太瘋狂了!


    季曉鷗迴到家,推開門就有一雙劍一樣的目光直射過來,避無可避,她硬著頭皮和她媽對視三秒鍾:“媽……”


    趙亞敏盯著她頭上的紗布,慧眼如炬:“怎麽弄的?和顧客發生衝突了?”


    季曉鷗勉強提一提嘴角:“怎麽會呢?是我不小心撞到櫃子角上去了。媽,我今天累了一天,不想說話,先睡去了。”


    她繞過餐桌正要進自己房間,被趙亞敏喝止:“季曉鷗,你給我站住!”


    聲音大得把季兆林都驚動了,他從書房探出頭,看到季曉鷗的模樣也被嚇了一跳:“喲,曉鷗,怎麽迴事?”


    季曉鷗依舊嘴硬:“櫃子角撞的。”


    “胡說!裙子怎麽弄破了?也是櫃子撞的?”趙亞敏顯然不信,鬼才相信呢,“我就說了,你那店早晚得出事,什麽牛鬼蛇神都往店裏引,沒一個正經人。”


    季曉鷗站在雪亮的日光燈下,被爸媽兩雙關切的眼睛齊刷刷地注視著,一身襤褸簡直無地遁形,忽然間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嚷嚷:“我的店被人砸了,全砸光了你知道嗎?我在外麵有多難你一點兒不知道,就知道天天囉裏吧唆惡心我。我今天要是讓人砍死了你是不是特高興?這麽不待見我幹嗎當初不把我扔廁所裏衝下水道去?”


    見她哭,趙亞敏原本挺心疼的,聽到最後兩句給氣得夠嗆,對老伴說:“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她不氣死我她就不甘心!”


    季兆林趕緊把她推進臥室:“你先歇會兒,我來我來。”


    季家父女倆麵對麵的時候,還能各自心平氣和地正常溝通。聽季曉鷗抽抽噎噎講完事件的經過,季兆林沒多說話,隻跟季曉鷗說:“事情已經這樣,咱就認了倒黴吧。不想開店了你就換專業考個研究生去,要還想開店,錢不夠爸媽給你添上。不過曉鷗,你的脾氣得改改了,在外邊不比家裏,退一步海闊天空,做事兒得給自己留點兒後路。”


    季曉鷗不服氣:“我做得光明正大,是正常的商業競爭,有什麽錯?他們憑什麽砸我的店?警察不管我就向法院起訴,我不能白讓他們砸了。你們總這樣,從小不管在外麵遇到什麽事,迴家來一點兒安慰都沒有,就隻會讓我先檢討自己。”


    季兆林隻好摸摸她的頭發:“先睡吧,以後再說。”


    夜裏季曉鷗睡得很不踏實。頭上有傷,隻能用一種睡姿平躺著,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一把雪亮的西瓜刀對著她當頭砍下來,好容易有了點兒睡意,卻不時被頭皮處尖利的疼痛從睡眠中硬生生拔出來。直到後半夜,總算迷糊過去,冷不防被一陣砰砰的振動聲驚醒。


    季曉鷗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勉強從熟睡狀態切換到半夢半醒,找了半天聲源,才發現是床頭櫃上設置成振動狀態的手機。她摸過來湊在耳邊,含含糊糊“喂”了一聲。


    耳邊傳來一個舌頭發硬的聲音:“你……你……還在生氣呢?”


    季曉鷗一下醒透了,將手機舉到眼前一看,屏幕上是嚴謹的名字,最上方的時間則顯示著02:32。她當即想起自己破衣爛衫出現在他前女友麵前的那一幕,不由怒火攻心:“你有病啊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生氣?我生什麽氣?你那些破事兒跟我有什麽關係?”


    嚴謹顯然喝高了,大著舌頭,說話都不利索了:“季……季……季曉鷗,我……我跟你……跟你說啊……”


    因為被活生生打擾了睡眠,季曉鷗氣得要死,用詞就相當不客氣:“你喝多了找我醒酒是吧?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男的借酒撒瘋?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睡覺時被人騷擾?嚴謹我告訴你,你都快把我最討厭的東西占全了。我討厭你知道不知道?”


    嚴謹半天沒有說話,良久才說:“季曉鷗,我好歹也追了你這麽久,就是塊石頭它……它也該焐熱了,你就沒一點兒感覺?”隔著電話,嚴謹的聲音時而清楚時而模糊,好像帶上了一點兒隱約的苦澀。


    季曉鷗身體裏不知什麽地方似有一根細弱的琴弦嗡地顫動一下,她愣了片刻,突然又煩躁起來:“半夜兩點我不會迴複這麽扯淡的問題,你洗洗睡吧,我關機了。”


    她摁了掛機鍵,關機,頭埋在膝蓋裏,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坐了好久,忽然重重歎口氣,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拉過毛巾被蓋住了頭臉。


    因為“似水流年”暫時歇業,季曉鷗沒地兒可去,難得清閑下來。第二天蒙頭睡到上午十點,吃過午飯,又躺迴床上繼續眯著,直到一個電話把她喚醒。


    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說案情有了進展,讓她盡快來所裏一趟。


    季曉鷗跳下床麻利地洗臉梳頭,又找出一條絲巾當做發帶綁在頭頂,遮住傷口處的紗布,然後打了一輛出租車趕過去。等司機找錢打票的工夫,她留意到派出所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奧迪,因為沒有車牌,季曉鷗下意識多看了幾眼。那輛奧迪車的前後車窗都貼著遮陽膜,裏麵什麽也看不到。


    等她推開車門下車,奧迪的後門也打開了,一個三十多歲胖胖的男人朝她走了過來。


    “你是季曉鷗?”那男人問。


    他穿一件體製內男性穿著頻率最高的細條紋方領t恤,臉形、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像是圓規畫出來的,好似年畫裏抱著鯉魚的大阿福,季曉鷗確認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便問:“不好意思,請問您哪位?”


    那人笑笑:“我是嚴謹的哥們兒,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季曉鷗“噢”一聲,這人的聲音太特別了,清晰悅耳,磁性十足,簡直像《新聞聯播》裏的張宏民。她笑起來:“我知道了,你是‘新光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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