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嚴謹惦記著的女孩季曉鷗,正站在路邊,手提滿滿兩袋美容產品,望著車流稠密的複興路,滿臉愁容。


    雖然冬季天短,暮色四沉,她高挑的身材和白色羽絨服,在晦暗的天光裏依然十分搶眼。一輛出租車試探著停在她身邊,她卻衝司機抱歉地搖搖頭,轉身走進不遠處的地鐵站。


    季曉鷗沒有其他工作,賴以為生的,隻有位於四惠附近一家不大的美容店。店名很特別,叫作“似水流年”,取一個“縱如花美眷,終敵不過似水流年”的意思。


    “似水流年”開業兩年,起初因為缺乏經驗,生意一直不見起色。直到去年十月才開始盈虧持平,賬麵上逐漸有了利潤。如今正處在客源增多、生意漸旺,設備急需升級的時候,處處都需要用錢,盡管美容店收入還不錯,季曉鷗卻不得不學習葛朗台的精神,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平常店裏所需的美容產品,好點兒的自會有專門的供貨商上門送貨,一般的產品,隻能靠季曉鷗自己跑化妝品批發市場。這會兒她就是從五棵鬆的批發市場滿載而歸。雖然很累,但既然有地鐵,她就舍不得再花幾十元錢打出租車了。


    正值下班高峰,地鐵一號線五棵鬆站台上人山人海。從高處看下去,根本見不到地麵,隻能看到站台上黑壓壓一片人頭。


    季曉鷗隨著人流慢慢蹭下樓梯,勉強在人堆裏站定。車過了一趟又一趟,每趟車都擠得滿滿的,車上人頭攢動像沙丁魚罐頭,車下的人群卻總不見減少。


    幸好下一趟地鐵到達。季曉鷗被身後的人群用力推搡著,居然擠上了車。人太多,隻能緊貼在靠門的欄杆上。但她運氣不錯,有人在複興門下車,空出一個座位,總算可以坐下,她把兩隻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小心地護在兩條長腿中間,再不用擔心被人一腳踢碎。


    季曉鷗長出一口氣,心情一放鬆,就有百無聊賴的感覺,她開始四處張望。


    車廂中大部分的乘客,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天八小時下來,幾乎個個臉色鐵青、麵目憔悴,不少人拉著吊環昏昏欲睡。季曉鷗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無聊之餘她的職業病即時發作,目光從這些疲憊的麵孔上挨個兒滑過去,默默評點一下他或她麵部皮膚護理上的疏漏。


    這時,一個閉著眼睛靠在車門邊的大男孩,吸引了她的注意。


    從季曉鷗的方向看過去,隻能看到男孩的側麵。那側麵線條流暢,眉睫烏濃,竟是少見的清秀標致,在地鐵汙濁的空氣中,如一股清泉般熨帖人心。


    她的目光不由得多凝注了片刻。男孩看上去隻有二十一二歲,藍色棉服裏露出格子襯衣的翻領,牛仔褲薄板鞋,背著一隻黑色的雙肩包,清爽卻不怎麽起眼,是標準的學生裝扮。


    他似乎感覺到被人注視的壓迫感,撩起眼皮瞟了季曉鷗一眼,又重新閉上眼睛。就這一眼,雖然他的眼睛微微眯著,被長長睫毛過濾過的眼神,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已經讓季曉鷗倒抽一口冷氣,趕緊收迴放肆的目光,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做出賢良淑女的模樣。夠了,她對自己說,這麽色眯眯盯著一個陌生男孩兒嘩嘩流口水的形象,實在太女流氓了。


    可是對美的向往畢竟是人的天性,沒過一會兒,她忍不住又轉過眼珠。


    男孩依舊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側身體完全倚靠在門上,雙眼緊閉,漆黑的眉峰糾結在一起,臉色極其難看。


    季曉鷗怔了怔。因為他的神情很耐人尋味,仿佛是不耐煩,也好像是在……忍受某種痛苦。仔細觀察一下,又發現他嘴唇上牙齒咬過的痕跡,急促起伏的胸口,還有額頭上一層薄薄的虛汗。


    好像情況不太對勁,再顧不上避嫌,季曉鷗趕緊拿手指捅捅他:“喂,同學……”


    男孩沒動也沒睜眼,隻有睫毛微顫一下。


    季曉鷗隻好提高一點兒聲音再接再厲:“你要不要坐一下?”


    這迴男孩緩緩睜開眼睛,嘴唇動了動。季曉鷗以為他要開口說話,卻見他身體忽然向前栽了過去,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股氣味難聞的液體已從頭頂飛越而過,噴濺在她腳前的地板上。


    車廂一角瞬間爆發“啊——”一片驚叫,周圍的乘客條件反射一般匆忙避開。


    季曉鷗傻眼,呆呆看著塑料袋和靴子上沾染的汙物,一時間欲哭無淚。


    原來沒有立錐之地的車廂,奇跡般空出一塊半圓形的空地,空地的中心,是一地狼藉,還有一個苦著臉的季曉鷗。


    這起突發事件,直接受害者除了季曉鷗,還有一個站在旁邊的中年婦女。


    那衣著時髦的中年婦女拎著大衣下擺尖叫,聲音像鍋鏟劃過鐵鍋底:“真惡心,你這人有毛病啊?有沒有點兒公德啊?”


    其他乘客從震驚中迴過神來,紛紛開始檢查自己的損失。也有好心的乘客遞給坐在地板上的男孩一瓶礦泉水。


    那中年婦女憤怒之下臉漲得通紅,厲聲訓斥著男孩:“你過來,給我擦幹淨!”


    季曉鷗也很惱火,很想罵人,覺得自個兒今天出門沒招誰沒惹誰啊,怎麽就這麽倒黴呢?但是,私底下的小心眼,她深深覺得麵對那麽標致的一張臉,實在說不出難聽話。


    “願上帝原諒你,阿門。”她低聲嘀咕一句,自認倒黴地取出麵巾紙,忍著惡心擦拭褲腳靴底的汙漬。


    耳邊鍋鏟刮擦的聲音再次炸響:“讓你擦幹淨,聽見沒有?裝什麽孫子,你有病啊你?”


    男孩本來低著頭,聞聲抬起頭瞪她一眼,可惜臉色白得像刷了一層石灰水,那一眼的威懾力就減了大半。


    “對——”他慢吞吞地迴答,尾音拖得老長,“我有病你有藥啊?”


    旁邊有人竊笑起來。中年婦女沒有吸取教訓,無厘頭地又迴一句:“你神經病啊你?”


    男孩冷冷地問:“那你能治啊?”


    全車人頓時爆笑,中年婦女喉嚨裏像哽進一根魚刺,被噎得失了音,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得了,大姐。”季曉鷗看不下去,起身將剩下的半包麵巾紙都遞給她,“他又不是成心的,誰出門在外能保證一輩子沒病沒災的?”


    中年婦女不客氣地接過紙巾,恨恨地抹淨大衣上的汙漬,嘴裏依舊不依不饒,“倒黴的不是你,裝什麽好人呀?我這大衣怎麽也值個三五千的,你賠我?”


    季曉鷗轉開臉偷偷撇嘴,在心裏迴了一句:“賠你大爺的。”說話間到了東單站,不少乘客大概受不了車廂內的味道,紛紛下車換了車廂,站台上的乘客蜂擁而入,略看一眼便奪路而逃,這節車廂頃刻空了一半。上下班高峰時間,疲倦加上饑餓,人人歸心似箭,並沒人過問靠門坐著的男孩。


    季曉鷗也想離開,可她拎著東西猶豫片刻,還是留了下來。盡力壓抑著胃裏不舒服的感覺,在男孩麵前蹲下。


    “你是不是病了?”她放柔了聲音。


    男孩揚起睫毛看看她,又迅速垂了下去。


    季曉鷗有瞬間魂飛魄散的感覺。因為離近了看,那雙眼睛真是相當相當漂亮,瞳仁烏黑,眼白清澈,長長的睫毛扇子似的撲散開來。他比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都漂亮,而且如此年輕。但他此刻的眼神卻疲憊而又漠然,神色遊離,好一會兒,低垂的腦袋才緩緩點了兩下。


    旁邊熱心的中年男人已經掏出手機,對季曉鷗說:“叫120吧。”


    季曉鷗剛要搭話,男孩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握得很緊。車廂裏暖氣充足,他卻手指冰涼,手心裏全是冷汗。


    季曉鷗被驚得一跳,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盡管他長得很好看,年紀也和堂弟差不多大,但他畢竟是個陌生的成年男人。


    從小跟著信奉基督教的奶奶出入教堂,雖然季曉鷗的言談舉止充滿北京女孩渾不吝的做派,但骨子裏依然是保守的“churchgirl”,即所謂的“教會女孩”,對異性的身體接觸有著天生的警惕。


    她用力想抽迴自己的手臂,卻沒有如願,因為男孩攥得太緊。


    “你要幹什麽?”


    男孩開口了,聲音非常微弱:“我不去醫院。”


    “啊?”季曉鷗沒聽清楚。


    聲音略大了一點兒,還是有氣無力:“我不去醫院。”


    “那……”季曉鷗躊躇,“下車去休息會兒成嗎?”


    男孩毫不遲疑地搖頭,抓住她胳膊的手攥得更緊了,然後說:“我要迴家。”


    季曉鷗有些頭昏,仿佛被催眠一般,一種酸溜溜的酥軟從喉嚨蔓延到胸口。


    一個男性,尤其是一個眼神如此清澈動人的年輕男孩,在你麵前不自覺流露出無助和依戀的神情,隻要不是無可救藥的鐵石心腸,相信任何女人都不忍心拒絕。


    “好好好,我送你迴家。”聲音軟得自己都覺得怪肉麻的。平常和二十歲的堂弟相處,季曉鷗自忖沒有過類似的耐心。


    原來無論男女,長得好都是一種應該感謝父母感謝上帝的優勢資源。


    季曉鷗沒想到男孩要去的地方和她的目的地同在四惠,更沒想到他一下車便不行了。


    從左肩的分量驀然變得沉重,季曉鷗便知道不好,眼疾手快地扔掉塑料袋,騰出兩隻手去攙扶他。


    但是男孩已經失去意識,體重完全壓在她身上。到底是男人的分量,季曉鷗抱不住,眼睜睜看著他一點點滑了下去。


    她是第一次經曆如此戲劇化的場麵,盡管竭力讓自己鎮靜,還是難免手足無措。幸虧地鐵的幾個工作人員跑過來幫忙,先幫著把人抬進值班室,又叫來120急救車。


    因為圍觀的人不少,地鐵站裏也隨之經曆一場混亂,直到急救人員遠離,才逐漸恢複正常秩序。


    季曉鷗跟車去了醫院。跑上跑下出了一身熱汗,總算搞定住院押金和醫藥費,取迴藥看著護士掛上點滴,她才感覺到饑腸轆轆,想起從上午十點一直到晚上九點,自己粒米未進。


    等她從醫院外的粥鋪帶迴兩盒熱粥,男孩已經醒了,雖然臉色還是不太好,但精神不錯,雙頰和嘴唇也顯出一點兒血色。


    季曉鷗這才鬆口氣,湊過去對他笑了笑,“湛羽同學,不帶你這麽嚇唬人玩兒的,我鄭重地告訴你,這不好玩兒,一點兒都不好玩兒。”


    方才為了尋找男孩的家庭聯係方式,季曉鷗不得已把他的書包翻了個底兒掉。既看到書包背麵熟悉的l大校徽,也看到了他的課本和學生證。


    男孩有一個百家姓裏排名極其靠後的稀少姓氏。


    他叫湛羽。湛江的湛,羽毛的羽。是l大軟件工程專業三年級的學生。


    迎著湛羽疑惑的目光,季曉鷗伸出手:“握個手吧小師弟,我叫季曉鷗,化工係九九級的,跟你同校不同係,是你師姐。”


    湛羽眨眨眼睛,看著她沒有說話。


    迴想起四年寒窗時的往事,季曉鷗不由得微笑起來:“你們男生,周末還去r大蹭人家的舞會嗎?四食堂的春卷和桃酥,唉,畢業這麽多年,想起來還是直流口水。”


    湛羽戒備的神色漸漸消融,臉上現出些笑意,握住季曉鷗的指尖,叫了一聲:“師姐。”


    校友的身份迅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湛羽的表情明顯活潑起來,上下打量著季曉鷗,他歪歪腦袋:“不是說隻搶l大的饅頭,不碰l大的女生嗎?師姐這樣的,應該是國寶級別的珍品吧?”


    “那是。”季曉鷗毫不謙虛地承認,“當年我們班男女比例九比一,咱那可是眾星捧月、人見人愛,魅力不可阻擋啊!”


    “哎喲,你們班男生的資源真夠缺乏的。”湛羽終於笑出聲,露出一點兒白白的齒尖,倒是一口雪白的好牙。


    季曉鷗望著他,心裏不由得一動,眉尖也跟著動了動。


    湛羽今年二十二,和季曉鷗二叔的兒子季曉鵬一般大,看上去卻缺少那個年紀男生應有的朝氣,神情間總像藏著什麽心事。之前他仿佛難得發自內心地笑一次,如今真正笑起來,才現出天真的孩子相,年紀一下小了好幾歲。


    “我問你,”季曉鷗隨意拍拍他的手背,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小弟弟,“剛才的化驗結果,是細菌性食物中毒,你今兒都吃了些什麽東西?l大的食堂還不至於這麽糟吧?”


    湛羽皺起眉頭想了想,“生魚片。”


    “難怪。”季曉鷗恍然大悟,“醫生還納悶呢,說大冬天細菌中毒,真是少見。”


    湛羽臉上現出點兒羞澀的神色,沒有說話。


    季曉鷗又嘖嘖兩聲,“生魚片!現在的學生,日子都過得這麽滋潤嗎?我們那時候,一碗牛肉麵就算改善生活了。”


    湛羽翹翹嘴角:“別人請客。”


    “哦,別人請客你就甩開了腮幫子吃?你傻啊你?”季曉鷗毫不客氣地數落,“身體不是你自個兒的?昏過去那會兒你知道有多嚇人嗎?小臉兒白得紙一樣,一點兒知覺都沒有,我那會兒嚇得心跳過速,至少一百八。”


    湛羽小聲哼哼:“也沒吃多少。”


    “得,打住吧。”季曉鷗說,“我要是相信你,郭德綱和周立波都能同台演出了。


    見湛羽狀況穩定,季曉鷗這才放心。她還惦記著店裏的事,便將醫囑交代清楚,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不過她最終沒能聯係上湛羽的家人。不知為什麽,提起父母湛羽就目光閃爍,說晚上沒人在家。季曉鷗以為他是有什麽忌諱,比如不想讓外人獲得家庭信息,心裏多少有些不高興,但也沒有生氣。畢竟彼此萍水相逢,說起來湛羽還是個大孩子,自我保護的心思重一點兒,並不算過分。


    但那份醫藥費清單,卻讓湛羽十分尷尬。醫藥費加上急救車與擔架的費用,還有住院押金,季曉鷗一共墊付了兩千八百塊錢。可他翻遍全身上下的所有衣兜,一共才找出兩百多現金。


    “姐……”捏著薄薄幾張鈔票,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季曉鷗。


    “算了算了……”湛羽的眼神實在深具殺傷力,竟然令季曉鷗感覺抱歉,像是欠了他什麽,“明兒聯係上你父母再說吧,我先走了,明天有時間就來看你。你要聽醫生的話,按時吃藥按時休息啊。”


    “嗯。”湛羽乖乖地點頭,睫毛密密垂下來,擋住了烏黑的雙眸,也遮住了他心事重重的眼神。


    二月的北京,盡管節氣已經過了雨水,夜晚的寒風依然冰冷而尖銳。等季曉鷗拖著疲憊的腳步趕迴家,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


    向來早睡的季家二老,居然還坐在客廳看電視,明顯是在等她。見她進門,季媽鬆口氣,卻穩穩地坐著,隻當作沒有看見她。季爸心疼女兒,無視老伴不快的眼神,到廚房把晚飯熱了端出來。


    “快來快來,趁熱吃!”他招唿季曉鷗,“有你愛吃的鍋包肉。”


    一聽到“鍋包肉”三個字,季曉鷗立刻扔下大衣,幾乎一頭撲在桌子上。


    這是她今天的第二頓飯,饑腸轆轆之下,季曉鷗筷子下得飛快,那副明顯餓急了的吃相,不由自主勾起季媽的心病,假裝的淡定不翼而飛。


    “你看看你!”季媽說話向來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哪家的姑娘像你一樣,天天三更半夜才進家門?沒有周末,也沒有節假日,錢又不見掙多少,當年你要是聽話上了醫學院,哪會有今天?醫學院招生的負責人我都替你打點到了,你倒好,自作主張!你說說,哪迴不聽父母話,你有好結果的?”


    季曉鷗的父母是一對醫生。母親趙亞敏,中醫科副主任醫師,父親季兆林,眼外科主任。或許相比內科外科等等,中醫科和眼外科的壓力都不是最大,所以季爸從小就希望季曉鷗能女承父業,以後接著做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


    然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季曉鷗,不但無法理解父母的苦心,反而特別喜歡和父母擰著做事。初中時不愛和同齡同學打交道,反而願意和社會上的男孩女孩交往,所謂近墨者黑,從衣著、發型到談吐都讓趙亞敏深惡痛絕,被痛斥為“女流氓”。高一又開始早戀,小男朋友是一個調皮出了名的男生。學校通知家長嚴加管教,被趙亞敏扇了幾個耳光之後季曉鷗便離家出走,居然乘火車一路逃票逃到了鄭州。幸好碰到一個好心的乘警,從鄭州把她押迴北京交到父母手裏。到了高二下學期迷途知返,突然開始用功,高考時總分居然勉強夠著一本錄取線。


    父母高興之餘,並未想過季曉鷗努力學習的動力,竟然還是為了高一時的早戀對象。兩個小戀人相約一起進l大,於是季曉鷗瞞著父母將第一誌願從醫科大學改成l大信息工程係。但她的分數不是特別高,沒有被名額緊俏競爭激烈的信息工程係錄取,倒是誌願表上“服從專業調劑”幾個字,將她送進了l大化學工程係。


    至於那場戀情,和大多數少年時期的愛情一樣,因為各種原因無疾而終,化作一縷雲煙隨風飄散,留給她的後遺症是畢業後找工作成了大難題。學化工的女生雖然很少,但大多數企業和公司都不太願意招聘女生,季曉鷗在短短三年的職業生涯裏,賣過化妝品,做過前台,也做過總經理秘書,反正是和“化工”兩個字做了個徹底了斷。


    而女兒沒有進入醫學院這件事,在季曉鷗二十五歲之前一直是季媽最大的遺憾,二十五歲之後,則變成了女兒可能老死家中的恐慌。


    等季曉鷗好容易從咀嚼的空隙騰出舌頭和嘴巴,迴嘴說化工專業知識對美容店生意有幫助,季媽又想起了另一件恨事。


    “甭跟我提你那個店。”她放棄看到一半的電視劇,坐在季曉鷗對麵開始嘮叨,“掙不掙錢不說,咱家也不指著你養家,可你瞅瞅,你每天接觸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您說都什麽人啊?”季曉鷗撂下筷子,心裏的小火苗開始嗖嗖冒藍煙。


    季媽掰著指頭開始數:“哪,不事生產的家庭婦女,包工頭的二奶,哦,還有三陪小姐,這你還嫌不夠啊?”


    “那又怎麽啦?開門做生意,我管人幹什麽呢,人家不欠我錢就行!”


    “丟人!知道不?”季媽是個霹靂火爆的性子,一輩子容不得別人唱反調,聞聲音調立刻高了一個八度,“條件稍好點兒的男的,一打聽你做這個,誰還敢找你?你想做老姑娘一輩子賴在家裏嗎?”


    “我做什麽啦?我做什麽啦?”季曉鷗不甘示弱,也提高了嗓門,“有你這樣的媽嗎?有你這樣的媽嗎?以糟踐自己閨女為樂,是不是每次糟踐完我你就特有成就感?”說到這兒季曉鷗的聲音都哽咽了,“誰愛賴你家啊?您別忘了我有自己的房子,明兒我就搬出去!”


    眼看再不出麵調停,母女間的戰火就要升級,季爸趕快站起身,扶住老伴的肩膀,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來來來,電視劇又開始了……”


    季媽被他按在沙發上,語氣悻悻:“我跟她說什麽她都當耳旁風,包括那個林海鵬,當年我說什麽來著?油頭粉麵,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玩意兒,她不聽,結果怎麽樣?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話未說完,“咣當”一聲巨響,季曉鷗重重摔上自己房間的屋門,接著“哢啦啦”落了鎖。


    季媽氣得追在後麵嚷嚷:“你甭使那麽大勁兒,壞了還得我花錢修,合著這不是你自個兒的家對吧?”


    季曉鷗捂著耳朵趴到床上,趙亞敏的聲音依舊穿透屋門,不依不饒地傳進耳朵裏。不過發泄的對象換了季曉鷗爸爸,她用食指點著季兆林的額頭說:“你除了和稀泥還能幹什麽?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跟你去西藏,把曉鷗扔給你那信基督教的媽!曉鷗天天跟教會一幫沒文化的老太太又能混出什麽好來?好嘛,人家姑娘屁股後麵的男朋友能有一個連,咱們家這個倒貼了還被人騙得團團轉。別人問起來我都不敢接話,生怕這張老臉沒地兒放!”


    季兆林出聲抗辯,聲音卻一點兒底氣也無:“那個……我覺得咱閨女還是挺好的。”


    季兆林本來就脾氣懦弱,氣勢上一直矮著趙亞敏三分,年輕時為了事業拋家舍口奔赴西藏,把年幼的女兒留給奶奶撫養,結果造成女兒和父母之間的感情淡漠,也耽誤了趙亞敏一次重要的進修機會,直到今日還是副主任醫師。這件事是他在妻子麵前被拿捏了二十年的短處。他也自知理虧,一旦妻子舊事重提,就唯唯諾諾,或以沉默應對。


    季曉鷗則跳起來,抓起一本書扔到門上。趙亞敏的聲音隻停頓片刻,又開始循環往複。季曉鷗在屋內暴躁地繞了幾圈,最後跪在窗前一張中式雕花小書桌前,合起雙掌小聲祈禱:“神啊,願所有的榮耀、權柄和國度都歸於你,請賜我平靜的力量對付所有的傷害與不如意吧,感謝你的博愛、寬恕和幫助,阿門!”


    窗前這張舊書桌,因年代久遠漆麵早已泛白,上麵擺著一座鍍銀的十字架和一本舊《聖經》,和屋內溫馨的韓式風格格不入。但它卻是季曉鷗奶奶留下的唯一遺物,父母援藏的五年,季曉鷗一直跟著奶奶生活,直到小學二年級父母迴京,她才離開奶奶迴自己家。書桌腿上用小刀刻出的傷痕,桌麵上被茶杯燙出的白色印子,《聖經》裏圓珠筆胡亂畫過的痕跡,都保留著她關於童年生活的無數記憶。


    午夜夢迴,季曉鷗有時候恍惚能聽到書頁翻動和奶奶咳嗽的聲音。這聲音令她感覺溫暖而窩心,所以奶奶過世已經四年了,她還是舍不得處理這件舊家具——她害怕有一天再也尋不到奶奶曾經的影子。


    因為睡前的精神刺激,那天晚上季曉鷗做了一個夢,一個極其不愉快的夢。


    夢中她又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結束高級美容師的培訓和考試,她興衝衝地從廣州提前返迴北京,聽到的卻是男友決絕分手的決定。


    二十三歲剛大學畢業的時候,季曉鷗曾有過一個正式的男朋友,叫林海鵬,比她大四歲。兩人是在太平洋百貨的自動扶梯上認識的。那時的林海鵬穿著氣質都還像一個淳樸的學生,臉紅紅地對季曉鷗說已經跟著她走了很久,他喜歡她不施脂粉的幹淨與清爽,問季曉鷗能不能做個朋友。季曉鷗喜歡這樣的開始,覺得特別不落俗套,特別浪漫,立刻就答應林海鵬去麥當勞小坐的要求。林是江蘇人,南方男人的細膩貼心恰到好處地填補了季曉鷗彼時的心靈創傷。那時的季曉鷗年輕氣盛,恰好季媽趙亞敏也處於更年期的末梢,倆人的鬥氣爭吵幾乎是季家每晚的家常便飯。屢屢恨得季曉鷗銀牙咬碎,發誓隻要有人肯娶,她立刻就嫁,省得與趙亞敏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就算趙亞敏頻頻潑冷水說林海鵬一個外地人在北京無依無靠無房無車,季曉鷗還是認真想過嫁他的。沒想到相處大半年之後,林海鵬卻提出了分手。


    至於分手的原因,畢業後考進某部委任職公務員的林海鵬,曾口口聲聲說喜歡北京姑娘的豪爽大氣,一旦榮升主任科員,忽然間就開始嫌棄季曉鷗家庭背景不夠雄厚,不能為他的仕途助一臂之力,恰好有位官太太相中他,要將大他兩歲的女兒下嫁,他便果斷要求與季曉鷗分手。當然這些情況都是季曉鷗私下弄明白的,實際上當年他的分手辭極其委婉淒涼。他說你條件那麽優秀,家庭條件好,自己有房子,能工作能掙錢,身材相貌都不錯,我配不上你,不能耽誤你。


    狂怒中的季曉鷗一腳踢翻身前的茶幾,指著林海鵬的鼻子說:“你還是男人嗎?話說得直白點兒會死嗎?你他媽的不就升了一小科級,於是覺得自己成一人物了,不用再跟我屈就了!配不上我?早幾個月你幹什麽去了?那時候你就配得上我了?”


    踩著一地玻璃杯的碎渣,她衝出了男友的宿舍。


    “曉鷗,曉鷗,你聽我說……”曾經的男友追在她身後。


    季曉鷗早已忘掉他都解釋了些什麽,隻是在今天的夢裏,她痛痛快快做了一件當初想做卻沒做成的事:掄圓手臂狠狠扇了對方一巴掌。真切而清晰的一聲脆響,解恨,卻讓她一個激靈,從夢中迴到現實。


    迴想起夢境的碎片,季曉鷗枕著手臂發半天呆。三年來她從未拿這件事難為過自己,隻當自己一時糊塗看錯了人。誰一生沒愛過一兩個人渣?誰一輩子沒有被別人傷害過?誰又一輩子沒有傷害過別人?分手了就是分手了,不過是一段感情的結束而已,她才不會在午夜時分邊流淚邊苦苦追問自己“這是為什麽”。也幸好那時年輕,新陳代謝旺盛,傷口在不知不覺中愈合,沒有留下任何創痛的痕跡。但她沒想到三年過去,她會依然清楚地記得林海鵬的樣子。


    窗外天亮了,也起風了。北京春天多的是風,來自塞外的北風裹挾著細沙,打得窗玻璃沙沙作響。


    “曉鷗,”季兆林敲著她的房門,“豆漿油條都在廚房,你起來自己熱熱,別又不吃早飯。”


    季曉鷗含糊應了一聲,決定放任自己一個早上,翻個身又沉沉睡過去。再次醒來時,父母都已經去上班了,家裏靜悄悄的異常安靜。她在床上賴了很久,直到想起中午還有兩個預約的客人,才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洗漱。


    季曉鷗的美容店,就坐落在四惠附近一個人煙鼎盛的小區旁邊。店麵不是很大,原是底層臨街一套老式的小三居,大概八十多平米的麵積。季曉鷗的奶奶在世時,就一個人住在這裏。


    奶奶去世前,專門留下遺囑,將房子留給孫女季曉鷗全權處理。因為這件事,季曉鷗的二嬸大為不滿,不傳男孫傳女孫,她認為奶奶立遺囑時已經神誌不清,叔伯兩家就此吵翻了臉,幾乎一年沒有往來,差點兒鬧上法庭打遺產官司。而季曉鷗平白得到一筆價值幾十萬的不動產,再加上二嬸的冷言冷語,惶恐中悲痛都減弱了幾分。事後和父母幾經商量,取得他們的同意,她便辭去原來那份半死不活的工作,將房間改造裝修,變成一處敞亮的店麵,圓了一直以來自己開家美容店的夢想。


    “似水流年”開業三年,眼看周圍相似的美容店幾經易主,這家店卻能從生意慘淡的時候一直堅持到今天,除了季曉鷗的用心經營,另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沒有房租的壓力,主要支出除了添置必需的美容品和美容儀器,就是水電氣暖和三個美容師的薪水。即使如此,季曉鷗也深覺小本生意的周轉艱難,開店至今,那些酸甜苦辣無須贅言,如果不是真的熱愛自己這家小店,真的喜歡美容這個行業,她很可能早就撐不下去了。


    送走上午最後一個客人,揉著酸痛的手腕,季曉鷗忽然想起昨天對湛羽的承諾,安排好店裏的生意,她去超市買了水果和藕粉,趕到醫院。


    然而麵對她的,卻是一張幹幹淨淨的空床。


    那個清秀可人的小師弟湛羽,已經消失了。


    就在季曉鷗頭天晚上替他墊付了所有醫藥費之後,他卻一大早辦了出院手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隨著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剩餘的押金。人去床空,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口信。


    站在病房門口,季曉鷗裹緊羽絨服,異常沮喪,隻覺今天的穿堂風格外陰冷。如果母親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說她被《聖經》洗壞了腦子,又做了一次濫好人,被人用最原始的姿色和手段騙得找不著北。


    護士怪同情地看著季曉鷗:“那小孩兒一雙眼睛抖著機靈,瞅著就不是一般人兒。您當破財免災得了!”


    可是季曉鷗根本不願相信,不相信這個長著一雙明澈眼睛的大男孩,會貪圖幾千塊錢的押金。


    一連幾天,季曉鷗都為此事悶悶不樂。直到一天上午,有人匿名送來兩個漂亮的花籃,才讓她轉移了注意力。


    花籃裝飾得很美,看得出動過一番心思。上百朵粉白色的玫瑰錯落有致,花瓣晶瑩潤澤,放在店裏滿室幽香。進門的顧客嘖嘖稱奇,有人驚歎說這是真正的保加利亞進口玫瑰啊,並非市麵上濫竽充數的白色月季,兩個花籃的造價,怎麽著也得上千元。


    熟悉的客人便和季曉鷗開玩笑:“季老板,你的春天來了!”


    季曉鷗迴答:“隻怕是有人叫春吧?”


    她攔住送花籃來的快遞小夥兒盤問半晌,卻什麽信息也沒有得到。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自己認識的男人裏,有誰做事能如此不計成本?


    第二天又有兩個花籃送到,花籃比昨天大了三分之一,上麵換了顏色略深的香檳玫瑰,朵朵光潔豐潤,嬌豔粉嫩得似豆蔻梢頭的二八少女。


    送花人還是沒有現身。


    季曉鷗傻站在店中央,被一室馥鬱清甜的香氣衝得有些頭昏,實在想不明白這是怎麽迴事,該不是哪個冤大頭寫錯地址送錯地方了吧?


    隨後七天,每天上午十點兩個花籃準時送到店裏,玫瑰花瓣的顏色一天比一天濃重,從最初的白色、香檳色、淡綠色、黃色、淺粉色……直至第九天的橘紅色。


    到了第十天,上午十點,店門一開,兩個一人多高的花籃被搬進店內。玫瑰當然還是玫瑰,卻是最隆重的紅玫瑰,將近千朵,深紅色的花瓣豐盈明豔,顏色濃烈得如同最醇厚的紅酒,泛著絲絨一般的光澤。


    這迴還有點兒不一樣的東西。花瓣中間插著一張名片。淡黃色的無光銅版紙,紙質厚實堅韌,手感極好。名片的格式很奇怪,除了一個人名和一個手機號,正麵背麵都光禿禿的,再無其他信息。


    季曉鷗翻過來掉過去打量很久,輕聲念出名片上的名字:“嚴謹。”


    嚴謹?她仰起臉想了又想,腦子裏卻沒有任何關於這個名字的印象。


    店裏的幾個美容師,都笑嘻嘻地瞧著季曉鷗,嘰嘰喳喳猜測著神秘送花人的真實身份。


    季曉鷗卻出人意料地揚起手,那張名片便劃出一道拋物線,一頭紮進門口的垃圾筒。


    “哎呀,你怎麽給扔了?”姑娘們惋惜得直跺腳。


    季曉鷗不得不板起臉,做出一副後娘的樣子,兇巴巴地叫:“都給我幹活去!”


    季曉鷗此時二十七八正當年,長得不錯,身材也好,這幾年又開店做生意,天天拋頭露麵,所以追求者眾多,什麽樣的無聊男人、什麽樣的搭訕方式都見識過。對這種到處發情、四麵撒網的男人,她有種本能的排斥和厭惡。這些男人送花的含義,無外乎是想說:請把你的花像這些植物的生殖器一樣對我綻放。


    季曉鷗在心裏輕輕呸了一聲,就像那張被扔進垃圾筒的名片一樣,這個叫“嚴謹”的人也同樣被她拋之腦後。


    而那數個曾經花團錦簇的花籃,則被送到隔壁的洗腳城,變成了洗腳桶裏漂浮著的玫瑰花瓣。洗腳城的按摩師十分鄭重地跟客人介紹:“先生,這可是正宗的保加利亞玫瑰,很貴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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