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也不去。”墨謠在他懷裏,用力掙了幾下,卻掙脫不開他越來越緊的圈禁。心口跳的厲害,喉嚨裏直發癢。兩人近得能看見他光潔如玉的臉上,有細小的絨毛。


    突然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墨謠抬手擋在嘴邊,悶頭笑個沒完。蕭禎原本用兩隻胳膊圈著她,趁她樂不可支,忽然把胳膊一鬆。墨謠失去支撐,身子歪向一邊,眼看就要栽到地上去。她嚇得“啊”一聲,下意識地伸出手,勾住了蕭禎的脖子。等穩下神來,才發現蕭禎仍舊抱著她,剛才隻是嚇她一嚇。


    “告訴我你笑什麽,不說就把你扔出去。”蕭禎擺出一副“兇惡”的麵相,可那樣子一點也不嚇人,倒像在逗什麽小動物一樣。


    墨謠向他擠眉弄眼地扮了個鬼臉:“你長的一點不象幹巴巴的榛子,倒象個水汪汪的桃子。”


    “嗯,那你喜歡桃子麽?”蕭禎把手臂收緊一些,直盯著她的眼睛,靈巧好看的舌,在輕薄的嘴唇,不經意地舔了一圈。


    溫水浸泡一樣的酥麻感,沿著脊背漫上墨謠的後腦,連視線都模糊起來,搭在蕭禎脖子上的手,都跟著軟軟的沒了力氣。她向後一縮,輕快地笑一聲:“我喜歡好吃的桃子,壞桃子就不喜歡了。”


    蕭禎心情大好,把墨謠抄得更緊,三兩步走出屋外。月亮又圓又大,象個好吃的糯米團子,裝在藍汪汪的盤子中間。天氣還有點冷,墨謠吹一口氣,一團白色的水霧,就浮在嘴邊,慢慢散去。


    “出來幹嘛?好冷的。”墨謠往她身上靠一靠,用凍得涼颼颼的鼻尖,蹭他的下頜。她從小四處流浪,跟什麽樣的人,都能混在一起,比起尋常人家的女孩子,更隨性些。


    蕭禎被她小狗一樣的動作逗得直笑,把自己的皮氅脫下來,裹在她身上:“你不是抱怨悶得無聊?帶你去逛逛,好不好?”


    “不想走路。”墨謠縮在皮氅裏,雙手抓著邊沿,隻露出細小的指尖。


    “不用你走路,我背你。”蕭禎把她翻到背上,讓她把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想起她手上有燙傷,把她圓滾滾的小拳頭,順著自己的衣領放進去,用自己的體溫暖著。


    山間積雪,每走一步,都深陷下去,發出“吱呀”的聲響。墨謠趴在他背上,隨著他的步子一起一伏。四下寂靜,連鳥鳴聲都沒有,隻聽得見一絲一絲的唿吸聲。


    “墨謠,”蕭禎若無其事地開口,“你小時候,在哪裏長大的?”


    “我啊,我好可憐的,一出生就被人扔掉了呀,隻能四處流浪,走到哪裏就吃到哪裏啦。”墨謠語調輕快,說著自己可憐,卻一點自哀自憐的意味都沒有。


    她聲音不像尋常少女那麽尖細,沙沙的,帶著點啞,和在冷風裏,若即若離撓人的心。偏偏她話又很多,從四五歲時混在乞丐堆兒裏,到六七歲被人賣進大戶人家作丫頭,苦辣辛酸的事,她講得輕快又好笑。


    “那家的主母,又胖又懶,還摳門得要命,說我年紀小,一頓吃一小碗稀粥就夠了。我假裝聽話,喝了十天稀粥,她看我傻裏傻氣很聽話,就讓我看屋子。終於等著這個機會,誰管她啊,把她舍不得用的胭脂水粉,全倒在水裏。”大概是想到那小氣胖女人氣得滿臉發青的樣子,墨謠伏在蕭禎身上,笑得一顫一顫。


    “後來呢?她有沒有罰你?”蕭禎的聲音也很輕,恍惚之間,六年前的雨夜,似乎又迴來了。那時他遭逢大變,對她沒有一絲好臉色。


    “我是裝傻呀,又不是真的傻啦,”墨謠湊到他臉側,“做了壞事,哪還能在原地等著挨罰,我翻牆跑啦,讓她迴來自己生氣去吧。”笑聲飄蕩在半空,一直散出去好遠。


    蕭禎心神蕩漾,隻想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他從十幾歲被人追殺,差點送了性命,到今天手掌生殺予奪,一向冷靜自持,從沒有過這樣的心境。


    像有什麽東西壓在胸口,蕭禎凝住內息,一聲長嘯衝口而出。嘯聲直衝九天,震得樹梢積雪簌簌落下,墨謠嘻嘻笑著躲開。雪粒落在蕭禎臉上,一點點微涼直沁到心裏去。


    "壞榛子,你幹什麽?"墨謠看見他眼睫上落了幾粒雪,湊過去輕輕用嘴吹掉。蕭禎托著她的手一緊,略一迴頭,就看見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彎成貝殼一樣的形狀,笑吟吟地看著他。


    "小謠,再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他不迴頭,想象背上仍然是那個聒噪的小女孩,"後來呢?後來你去哪裏了?"


    他聲音裏滿含期待,等著那個想過千百遍的場景,從她嘴裏講出來。大雨裏的殺手,來不及阻擋的箭,銅鏡、銀錠……他知道每一個細節,已經想好要怎麽給她一個驚喜。


    “後來啊,我跟阿狗走散了,我就一個人來了壽春……哎?榛子,停下停下!”墨謠突然興奮地叫他,壓著他的肩膀,要他往附近一棵樹下看去。


    談話被打斷,蕭禎隱約有點失望,可是看見墨謠眼裏精光閃爍,心裏一動,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悄悄蹲下。


    一片素白純淨的雪裏,有一個紅褐色的小毛團,大尾巴甩了兩下,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來人。


    “石子,石子!”墨謠兩眼放光,隻恨手指不靈活,攀著蕭禎的脖子,要他去做。


    蕭禎從雪地裏挖出幾顆石子,用手指夾住,腰身慢慢伏低。那隻鬆鼠覺察到危險,尾巴一甩,就往樹梢上躥去。鬆鼠躍起的同時,蕭禎手掌一揚,石子從他指縫裏激射出去。


    “呀,別打死它!”墨謠一急,身子往前一拱,整個前胸都緊貼在蕭禎背上,臉頰擦著蕭禎的側臉。少女氣息一下子撲滿鼻端,雖然吻都吻過,但墨謠主動靠近,這還是第一次,蕭禎胸口一窒,手上力道一偏,石子就擦著樹幹邊緣飛過。鬆鼠被響聲驚動,幾步跳上樹梢,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來呀來呀。”墨謠從他背上溜下來,伸手去刨地上的一處小土坑。泥土混著冰雪,有點發硬。


    蕭禎抓過她的小爪子,用一隻手按住,自己接著向下挖。滿手汙泥,他也全不在意,看見墨謠像隻小獸一樣,黑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鼻子吸了又吸,蕭禎把手上的泥往她臉上蹭去。墨謠嬉笑著躲開,也從地上抓起泥巴迴蹭,無奈雙手還被包著,隻有勉強躲藏的份。


    三下兩下,蕭禎就把她壓在地上。


    “好榛子,饒了我吧,我……”墨謠笑得喘不過氣來,眼波一轉,忽然低下頭,“我手疼。”


    蕭禎不知道真假,急急忙忙地去看她的手,墨謠抿著笑偏不肯給他看。等他靠近,忽然伸手向他臉上抹去,黏糊糊、黑黢黢的泥巴,在他臉頰上。


    “好啊,你敢詐我。”蕭禎伸手到她肋下搔她的癢,墨謠咯咯笑著躲閃。蕭禎怕她身上沾雪著涼,抱住她放在自己身上,把她雙手沾的雪,一點點拍落,最後捏著她的手,湊到唇邊輕吻。


    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他喜歡的,就是她在狡黠裏透出的小小蠢笨。


    兩人在地上嬉鬧了半天,才想起繼續挖樹下的下洞。那隻可憐鬆鼠的全部積蓄,都落在墨謠手裏,滿滿一大把鬆子和榛子。


    蕭禎握住榛果,用力一捏,果殼就碎成幾塊,果仁被墨謠用袖筒兜住,趴在蕭禎背上慢慢吃。


    “小謠,你喜歡榛子不?”蕭禎輕聲問。


    “當然,我最喜歡吃榛子了。”


    “不是吃……說你喜歡,喜歡榛子。”


    “我喜歡……唔……”


    “喜歡什麽?”


    “喜歡吃榛子。”


    “小謠!不是吃……”


    少女含混不清的口齒,夾雜在男人醇厚的嗓音裏,聽起來更像一場哄騙。


    ……


    天色大亮,墨謠從床上坐起來,還是青竹那間小屋子。她低頭看看自己被牢牢裹住的雙手,昨晚的事情才慢慢浮上腦海。她把頭埋進被子離,淺淺地笑出聲。


    耳邊依稀還殘留著那人的嗓音:“說你喜歡,喜歡榛子。”


    她喜歡……她說不出口……


    她隻記得趴在那個人背上,搖搖晃晃,滿口都是榛子的香味。背著她的男人,嘲笑她隻能打劫一隻鬆鼠的過冬口糧。她睡眼迷蒙地反擊:“我這小身板,難道還能打劫狗熊的口糧?那不是給人家加菜去了。”


    那條路很長很長,可是她好像並不介意一直走下去,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不用她求,不用她撒嬌耍賴,即使道路崎嶇艱難,也願意背著她走的男人……


    窗外樹影婆娑,一身翠綠短衫的女子,正站在樹下,跟青年男子說話。女子袖子挽起,手裏揉著麵團,做著柴米油鹽這樣最普通不過的事,眼睛熾熱如火地盯著麵前衣飾簡單的男人。


    “青竹,我不能總是待在家裏,楚魯會盟,蘇傾大人親自主持,我想去碰碰運氣。你不是一直盼著我出將入相、建功立業嗎,如果能得到賞識,你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這是於楚殷殷勸導的聲音。


    “快去快去,我巴不得你不在家,誰會攔你。”青竹笑著推他,轉身又忙忙地要幫他準備行裝。


    墨謠跳下床,在青竹驚詫的目光裏,用不大好使的雙手扯住於楚的衣襟:“你說什麽?什麽會盟?誰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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