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殷戈止垂眸,抬腳走到他麵前,沒迎上去,隻緩緩跪下,行了個正正經經的問安禮:“此別一載有餘,敢問父皇龍體可安?”


    伸出去的手有點尷尬,但聽他這問安,魏文帝還是收迴手笑道:“一切安好,此迴皇兒去吳國為質,帶迴吳國有意結盟的國書,實乃魏國的大功臣。”


    “是啊。”大學士杭翰義應和:“不過陛下還是先讓大皇子行完禮,之後移駕洗塵宴,再行細說吧。”


    “好,好。”魏文帝點頭,迴到龍椅上坐下,看著殷戈止行禮,滿臉笑意地道:“擺駕福祿宮,三品以上的愛卿,隨朕一起過去。”


    “謝主隆恩——”


    殷戈止想過很多次自己迴來的時候,洗塵宴會有多熱鬧,然而當真坐在上頭,看著四周笑得小心翼翼的人,他突然覺得沒什麽意思,還不如迴去吃一碗風月煮的麵。


    新立的魏國太子殷沉玦舉著杯子朝他道:“皇兄受委屈了,如今迴來,該好好享福才是。”


    “是啊。”主位上的魏文帝慈祥地笑道:“朕一聽說你要迴來,立馬就讓營造司修葺了親王府,待會兒宴罷,可以讓玦兒帶你去看看。”


    東宮已經易主,那他自然就要去住親王府了。殷戈止抬眸,平靜地問了一句:“父皇打算封兒臣什麽親王?”


    “孝親王!”魏文帝拍著大腿滿臉讚賞:“你這孩子最孝順,擔當得起這封號。”


    好一座大山壓下來,殷戈止暗嗤:“多謝父皇。”


    瞧他臉色不太好,魏文帝有些尷尬。他也知道自己這舉動定然是讓人寒心的,可是沒辦法啊,沉璧這樣的人,若是居太子之位,那誰還將他這皇帝放在眼裏?他不是沒試過,讓殷沉璧參政七日,短短七日啊,朝中上下竟然對他讚不絕口,稟告什麽事情,竟然都要問上一句“太子意下如何”,若他當真是太子,有名正言順的參政權,那還不翻了天?


    殷沉玦就是個讓人放心的太子,資質平庸,也沒什麽野心。立他起來,朝中有儲,大臣們放心,他手裏的權力也不會被分薄,天下依舊唯他獨尊。


    這樣多好。


    至於沉璧,他有大將之才,那就當個親王,做個將軍,保衛魏國疆土,也算物盡其用。


    臉上的笑容更柔和了,魏文帝看著殷戈止,十分和藹地問:“先前皇兒遣散那些個側妃,也是念著她們好,可如今你迴來了,還有幾個人尚未改嫁,要不接迴來?也免得你親王府空蕩。”


    “兒臣還有事情要做,暫時顧不得兒女情長。”麵無表情地放下酒杯,殷戈止吐了這麽一句。


    “哦?”魏文帝問:“你還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情?”


    “有。”抬眼看著自家父皇,殷戈止一字一句地道:“查清當年關蒼海通敵叛國之事,還關家滿門一個公道。”


    宮廷樂師彈著的古琴突然走了一個音,尖銳的一聲響,整個福祿宮都安靜了下來。


    殷沉玦手裏的杯子差點嚇掉,魏文帝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斂,掃一眼下頭神情各異的大臣,抿唇低聲道:“給你接風是高興的事兒,為什麽要提這種掃興的舊案?關家通敵罪證確鑿,已經定案,也已經滿門抄斬了。現在翻案,有什麽好處?”


    好處?殷戈止捏緊了手:“兒時,是父皇教兒臣的:天理昭昭,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錯怪一個好人。怎麽現在要翻案,父皇不問對錯,卻問好處呢?”


    微微有些不耐煩,魏文帝心想,老子教你這些是讓你用在別人身上的,為什麽反過來用在老子身上了?還問對錯?老子就是對的,跟老子作對的,那都是錯的!


    不過這皇兒他實在不好得罪,還是隻能壓著龍火,盡量溫和地道:“就算問對錯,皇兒,關蒼海通敵難道是對的嗎?”


    “是啊!”威武將軍楚敬元開口道:“當年關家之案,的確是證據確鑿才定下的罪。如今都三年過去了,多少人證物證都已經不複存在,要翻案,憑什麽?”


    下頭眾臣紛紛點頭附和。


    殷戈止低笑,笑意不達眼底,渾身氣息冷硬,緩緩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四周的人都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


    “當年關將軍通敵的證據,是兒臣讓人送迴澧都,交由父皇審理的。”殷戈止開口,低沉的聲音響徹整個宮殿:“當時父皇似乎很信任兒臣,查也沒查,關大將軍的罪就定下了。現在,兒臣帶著從吳國易將軍嘴裏親口聽到的話,也送到父皇手裏,希望父皇信任兒臣依舊。”


    “易國如說,他從未與關將軍有過私下往來,而是買通了當年兒臣身邊的副將賀蘭長德,提前得知行軍部署,算出兒臣與關將軍密謀的計劃,從而設伏敗兒臣於山鬼穀。事後,利用兒臣怒極的心境,使了反間計,讓人模仿關將軍的筆跡,造了所謂通敵賣國的書信。”


    四周嘩然,魏文帝臉色分外難看,殷戈止長身玉立,不緊不慢地接著道:“未能識破這等伎倆,是兒臣愚鈍。可未能徹查就定下關家的罪,又是誰的不對?!”


    “你放肆!”這話直指他,魏文帝沒忍住,拍桌站了起來道:“沉璧,你這話是犯上!”


    “父皇若是問心無愧,怎會覺得兒臣犯上?”


    殷戈止勾唇,眼裏滿是冷冽的水汽,凍得魏文帝微微打顫。


    “父皇!”眼看著要起衝突,殷沉玦連忙起身道:“今日是喜慶的日子,何必因為這點事情爭執呢?皇兄你也是,光憑易大將軍的話就信了嗎?他可是串通關蒼海的人,自然要為關蒼海開脫了,也隻有你這麽傻會信,還迴來氣父皇。”


    “我能傳達此言,就有法子保證是真話。”殷戈止淡淡地道:“隻是,父皇看起來很不想相信。”


    隻要是他不願意相信的,就算是鐵打的事實擺在麵前,恐怕也不會信。


    “關家叛國之名已定!”魏文帝沉怒道:“來人啊,傳旨!今日起,朝中上下,但凡有提及此事者,斬!”


    一個斬字,震得殷戈止心口涼透。


    這旨意別人都不用接,就是對著他下的。魏文帝惱羞成怒了,意思就是你要查你就去死,誰也不準再提這事來膈應朕,朕掌握生殺,朕最大!


    群臣跪地,殷戈止眼裏湧過驚濤駭浪,最後終於還是一片死寂。


    掃了掃衣擺,他抬腳就往外走。


    “放肆!”魏文帝喊:“洗塵宴沒結束,你去哪裏!”


    “斬首台。”清冷的聲音隨著風飄進來,卻像化成了巨大的鐵錘,狠狠地砸在魏文帝的頭上。


    氣得直拍桌子,魏文帝怒喝:“不孝子,你給朕迴來!”


    雪白的衣擺從殿門檻上掃過,輕柔的料子隨著風翻飛得很是仙氣,殷戈止頭也沒迴。年少時積壓著的叛逆,這迴像是統統爆發了,震得滿朝文武臉色蒼白。


    “陛下!”丞相石鴻唯連忙出列跪倒在地:“大皇子身負吳國國書,身係兩國太平啊陛下,不可斬!斬不得!”


    他當然知道斬不得,可是這孩子怎麽去一趟吳國迴來,就會與自己作對了呢?魏文帝氣得不清。原先還能威脅震懾一下,現在這麽嚴肅的聖旨扔出去,竟然嚇不住他了?


    現在怎麽收場?他當真去斬首台,哪個不要命的敢砍他啊?


    皇宮裏一陣兵荒馬亂,殷戈止帶著觀止,瀟灑地踏出了宮門。


    他不會矯情到當真去斬首台,自然是有地方要去的。


    風月已經在一個大宅子裏安頓下來,吃了鄭嬸做的一頓好飯。


    “啊,趕路太久了,已經很久沒吃到這麽好吃的菜了!”倒在鄭嬸懷裏撒嬌,風月笑得燦爛:“還是鄭嬸做的東西好吃。”


    對麵的秋夫人搖頭:“少主,您自己分明也會做菜,瞧大皇子吃得那麽高興,想必味道很好。”


    提起殷戈止,風月頓了頓,坐起身子來擺擺手:“先不提他了。”


    “為什麽?”羅昊伸頭問了一句:“少主不是挺喜歡大皇子的?”


    “……我喜歡他奶奶個腿兒!”風月橫眉怒道:“你們是不知道我過的什麽日子,殷大皇子又挑剔又麻煩還愛折磨人,總是把我當丫鬟使喚的!要不是為了咱們順利迴來,我才不想跟他一起呢!幹將你說是不是?”


    幹將坐在角落啃著骨頭,滿臉心虛,很敷衍地點頭。


    秋夫人挑眉:“我瞧著大皇子對你不錯啊,總比對咱們好多了,先前我想拿他那白袍子去洗,他那眼神嚇人得,哎喲喂,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偷他衣裳!”


    正在吃肉的靈殊抬頭問了一句:“是那件兒很輕薄的白袍子嗎?”


    “對啊。”


    “哦。”靈殊點頭,一本正經地道:“那是主子給他縫的。”


    風月想一把捂住這丫頭的嘴,奈何手不夠長,沒來得及。


    一瞬間屋子裏就響起整齊劃一的起哄聲:“哦——原來是這樣呀——”


    老臉一紅,風月一掌拍在桌子上:“怎麽樣了?就算他殷戈止芳心暗許,那我也看不上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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