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短短的幾天裏,多數知青們正忙碌著接續下鄉前沒做完的那件事情:體檢、填報高考誌願、領取準考證、躍躍欲試進考場……


    盡管高考如期舉行,場部廣播站搞的《麵對恢複高考大討論》卻仍在激烈地進行著,不少知青、幹部、職工和貧下中農都參加了這場大討論,有的慷慨陳詞,說這是曆史車輪在倒轉,有的說這是曆史車輪轉錯了重轉,有的說這是複辟……


    眾說紛紜中,這場全國統一組織、各省統一命題考試的新壯舉馬上就要拉開序幕了,全國成千上萬個考場,一千多萬考生將在同一個時間裏走進考場,揮筆應考,這在中國曆史上將是最壯闊的一次,恐怕在世界史上也少見。僅小興安農場考場就夠壯闊的了:場部中學、小學統統做考場還不夠,連機關大樓黨委會議室、大食堂、俱樂部都布置成了考場,盡管這樣,這近萬名考生不僅不能按省裏要求每人一張桌,就是兩人一張桌還剩一千多人沒法安排,又在中學大操場擺開了戰場,科室辦公桌抬沒了,動員各家各戶把飯桌、碗櫃也抬了出來,還是不夠,肖書記親自發話調來各隊木工齊下火龍關,日夜奮戰,在操場埋上木樁,搭上都來不及刨平的寬木板。所有的教師、機關幹部統統都在胸前掛上小紅布條兒成了監考。像聚會、像趕集、像大會戰……


    按規定八點鍾正式開卷考試,才七點半鍾,考生便陸續來到考場找自己的座位。仨一夥倆一串,那表情神色各異,有的嘰嘰嘎嘎,有的麵色緊張……知青們從全國各地相聚這廣闊天地,或一鋪炕共寢,或兩個隊相鄰,在農場各種大會戰中隻要一伸手亮相,誰是能手,就能看出個八九;在這類似“大會戰”令人一看就發暈的人頭攢動、黑壓壓的競賽場上,究竟誰是能手,就變得神秘莫測了。


    鄭風華看看準考證,繞著場部中學這個四合大院構成的教室轉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九十八號考場,這是大操場內被分割成無數方塊式考區的其中一個,考桌是各家各戶集中來的桌子、碗櫃等家具。他下意識地摸摸兜裏抽足了墨水的兩支鋼筆,開始穿行在凳與凳、桌與桌隔成的窄窄的人行道上,尋找自己的考桌,找到了,是這個露天考場的中間。


    他坐好一看手表,還差一刻鍾八點。考生們有的在去廁所,有的還在最後看一眼自己押的重點題,然後陸陸續續向自己考位走去。這些考生中除少數應屆畢業生外,幾乎都是知青,黑壓壓,亂而有序,這是知青進場以來第一次特大活動場麵中沒有集合號聲,沒有催促聲,卻都在遵循著一個嚴格的時間行動。這像*****前的高考,又比那壯闊而激動人心。


    監考們胸掛紅布條兒匆匆朝考務室走去。除那個胸前戴有“主考”紅布條兒的陌生外,其餘考務人員都是小興安農場的。張曉紅胸前掛一個副主考的布條兒來迴走著。噢,他怎麽沒有報名?大概是楊麗麗糾纏的緣故?


    隨著對號入座的越來越多,鄭風華發現,右側一個剛入座的是小芸,她禮貌地笑著向自己點點頭,從容地坐到了考位上。鄭風華也笑著點頭示意。


    “當——當——當——”


    考試的預備鍾聲響了。監考們踏著鍾聲,唿地湧出考場辦公室,拿著封得嚴嚴的試題袋和剪刀,分散地向各考場走去。這鍾聲,這場麵,對於知青們來說是多麽熟悉又是多麽陌生,是多麽親切又是多麽激動。啊,史無前例的*****,史無前例的大考場!


    鄭風華把準考證放在貼有考號的課桌右上角,莊重地坐著。一男一女監考走了進來,在逐個檢驗準考證上的照片和入座者是否相符,給人一種感覺:這次高考正在按事先發的《通知》那樣嚴格進行,恢複高考看來是真的了。這種感覺也就是一個信號,要嚴格按分數錄取!


    “喂——十八號考位怎麽沒人?”女監考環視四周問,“誰知道這位考生到哪去了嗎?”


    女監考話音剛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來:“監考老師,我是十八號。”


    “請出示準考證。”


    “給。”


    “白玉蘭!”女監考瞧瞧白玉蘭,又瞧瞧準考證,很嚴肅,“正式拆卷了再進考場,就取消考試資格……”


    一切都這麽嚴肅,這麽按規定辦事。


    方才,一個小芸就使他心情不平靜起來,又來了一個白玉蘭。怎麽這麽巧,一個在他的前排,一個在他的左側。當明白了小荒林裏白玉蘭導演的是一出小鬧劇,缺少能力和自信心取得白玉蘭愛情上的信任時,錢校長等又導演了小芸的出場戲,之後,他也真的思索過,倘若沒有與白玉蘭戀愛的前提,小芸真是他求戀的標準。怎麽辦?怎麽辦?到底怎麽辦呢?


    這時,男監考看看手表,等到又一陣鍾響,麵向全體考生舉起手中的試卷袋搖晃一下:“請考生們監督,考題袋裝封完好,沒有疑義我們就要拆封了。”


    一束束凝神的目光倏地投向試題袋,這是一個比十六開紙稍大一點的牛皮紙口袋,裏麵裝得鼓鼓溜溜,兩頭封口都印有一排圓圓的大紅公章,嚴嚴實實,毫無拆封的痕跡。


    “好,”男監考舉起剪刀沿著封線噝噝地剪開了,“我開封了。”


    兩個監考刷刷地分發著試題箋和答卷紙。這考試的第一個科目是語文。鄭風華接過試題箋,極力排斥著白玉蘭和小芸給自己帶來的雜亂思緒,極力鎮靜著掃視了一下試題,很快就看透了這次高考出題,根本不像有些人猜測的那樣——考生多錄取名額少,用難題拉開差距取舍考生,而是考些基礎知識,看出了國家想選拔基礎知識紮實的學生來培養人才的目的,第一道題竟是要求漢語注拚音、拚音填漢字,第二道題是修辭方法,第三道題是劃分句子成分,第五道題是古文譯成白話文,最後一道題是作文,題目是《我又坐到了考桌前》,要求寫成一篇一千五百字以上的敘事散文。


    他掃一眼後便做出斷定,除作文不可定準外,其他可以得滿分。


    他鋪開卷紙,拿起來瞄準了知識答題滿分的目標。突然,從校園門口傳來了電池喇叭的響亮聲音:“革命的知識青年們、戰友們:我們是三隊堅定的知識青年紮根派,今天特意趕來向你們發出緊急唿籲,在這真假革命見分曉的關鍵時刻,你們不要受那些大學迷的傳染,在這裏執迷不悟了,農場需要我們,我們離不開農場,紮根農場六十年,紅心壯誌永不變……”


    鄭風華一聽便知是田野,氣得一拍桌子站起來說:“監考老師,我出去批評批評他們!”


    “你?”


    “我是三隊的黨支部書記。”


    “不,”監考說,“你現在不是三隊的黨支部書記,是一名普通的考生,安心答卷,會有人幹預他們。”


    “……”


    考場上騷亂起來。


    “靜一靜!”監考連拍幾下桌子,“請大家安心答卷,我不是說了嘛,肯定會有人幹預的。”


    考生們騷亂不停,議論聲不斷:


    “這怎麽答卷呀!”


    “造反派那一套。”


    ……


    “幹預?嘿——”一個長有小黑胡子的考生甩掉吸了半截子的煙,站起來朝著監考大聲嚷道,“憑什麽幹預,人家熱愛農場,要紮根一輩子誰敢幹預,革命還有錯了?人家說的對,我是不受大學迷們傳染了,這麽多人,螞蟻一樣,能考上幾個呀……”說著把試卷一撕,揚長而去,隨之,有幾個考生響應著,唿號喊著跟了出去。


    “簡直不成樣子!”女監考大聲說,“大家靜一靜,不要受幹擾,安心答卷。我剛才看了,出去的那幾個考生連漢語拚音都答了個亂七八糟……那是找台階而已。”


    盡管監考一再做工作,考場上還是靜不下來。接著,就聽見這個校園操場互相間距著的一個個小考場,唏噓聲、口哨聲、嘁嘁喳喳聲響成了一片。


    “……紮根與返城,是檢驗其革命和假革命的分水嶺,革命的知識青年們,戰友們……”


    袁大炮又接著喊了起來,身後還有幾十個人在不斷地唿口號,維持秩序的公安幹警怎麽勸也勸不住,推著不讓他們進考場,他們硬要往裏衝。


    張曉紅急急忙忙地趕到這裏時,肖書記乘坐的北京吉普車也刹了閘。


    “曉紅,你負責維持好考場秩序,”肖書記囑咐完對袁大炮、田野說,“走,咱們到我辦公室談談。”


    “肖書記,”袁大炮憋得臉通紅,“你說說,多數知青都來了,我們農場還辦不辦了,國家需要糧食,民以食為天呀。”


    肖書記說:“你們做堅定的紮根派,農場歡迎。但國家需要選拔人才……”


    “肖書記,”田野接過話,“需要人才也不能這麽整法呀,要有選擇地挑人來參加考試!打大會戰呢,這麽影響知青的穩定情緒呀,這種人海戰術的考法,除人力物力上的浪費外……”


    肖書記截斷她的話:“走,有話到我辦公室去說……”


    肖書記帶領田野、袁大炮和幾十個人走了,考場又恢複了平靜。


    鄭風華瞧著肖書記把他們領走,長歎一口氣,收迴視線準備答卷時,目光一下子落到了前桌白玉蘭的考桌上。


    她頭不抬,眼不眨,刷刷地答著卷,剛才的哄鬧並沒對她起一點幹擾作用,直麵瞧去,那流落在考卷上的一行行、一段段雋秀端莊的文字,沒有勾抹,沒有旁加,就像規則印刷的書寫體,在陽光照耀下格外清亮爽目。


    鄭風華似瞧非瞧,一種寬慰的涓涓暖流從心底潺潺流淌,很快傳遍全身。她,才學超眾的本領如今在這偌大考場上展現出來。高中畢業前夕,老師和同學們幾乎都敢為她打保票,隻要報考誌願填寫妥當,考取第一表的第一或第二誌願是沒問題的,最不理想,也會考取第二表的第一誌願。這樣說,就是因為她除語文稍差一點兒,其他每門課程都拔尖子,課代表們就是學科的尖子,也尖不過她,尤其是數理化和外語特別好,如果當年高考不延誤,或者是沒有*****,她一定是大學裏的高才生,或許現在正攻讀研究生……如今,她身心傷痕累累,所以不能責怪她深深陷入愛情誤會的犄角,那畢竟是自己深深愛著的人。他默默地在心裏祈禱著,但願她能是這次考試中的佼佼者,去接受新生活的饋贈。


    他很快排除思緒幹擾,刷刷地答起卷來,那樣自如,那樣輕鬆,語文考試恰恰是他的長項。他僅用短短的時間就答完了前四題,當準備寫作文時又情不自禁地向前桌瞧去,白玉蘭雙手拿著答卷,正在檢查答完的前四題,也要轉入作文考題。


    喲,不好!她答錯了!第四道題包含的文言文知識三道小題,幾乎每道小題都有誤差,甚至全錯,比如第一小題裏要求用白話文翻譯下列句子,並說明字下帶黑點標記的“不”和“弗”的一般用法。第一個句子是《戰國策·趙策》裏的“老婦不聞也”,應該用白話翻譯成“我沒有聽說呀”,她卻翻譯成了“我不想聽呀”,句意譯錯了。它的用法和意義應該解釋成:“不”作為否定副詞,表示一般性否定,“不”的後麵一般都是及物動詞。


    他瞧瞧監考沒注意,又認真掃視了她答的以下幾個小題,都有明顯的錯誤,思緒翻騰起來,想起了下鄉前作為高三應考畢業生們的熱門話題:考場就像戰場,能提前一分絕不耽誤一秒,決不誤寫一個字,高考的競爭戰上,倘若是有希望的考生多得三分或五分,就會甩下幾百甚至幾千名考生,來不得半點馬虎和失誤,有時一分之差錄取,一分之差落榜……


    他為她捏了一把汗。


    他埋下頭,在作文草紙上將第四題的答案寫好撕下來揉成一個小紙團兒。扔過去?不!讓監考發現後果不堪設想,這是小時可能會做的事,現在自己是共產黨員,是支部書記,這種作弊與自己身份是多麽不相稱……想著想著,他心虛了,攥著的手心汗涔涔了。


    這是作弊吧?是,不是,是,不是……


    我是共產黨員,是黨支部書記,不,不是,是,不是,是知識青年,是普普通通的一名考生……


    激烈的思想鬥爭,紛亂的思緒在他腦海裏攪得成了一鍋爛乎乎的粥似的。


    他看看手表,還差四十分鍾終了這門課程的考試時間,給與不給,怎麽給,必須立即辦,然後抓緊寫自己的作文。


    “監考老師,”鄭風華站起來,“我要去上廁所,行嗎?”


    “不能堅持嗎?”


    “不能。”


    “那好吧,”男監考說,“我隨你一趟。”


    鄭風華走出考桌,監考似看著又不像看著地跟在後麵,他多麽想這時候白玉蘭默契地跟出來呀!他迴來時,就要路過白玉蘭的考桌了,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一刹那間,他把紙團兒順手扔到了白玉蘭的卷麵上時,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來。


    “站住!”女監考喝令、質問一起衝向鄭風華,“扔在桌上的是什麽東西,那位叫白玉蘭的考生不準動那紙團兒!”


    考場的筆尖聲都停止了,幾十雙目光一齊投向鄭風華和白玉蘭。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鄭風華一陣天塌地陷的感覺襲上心頭,瞬間產生了灰頹的思想,愛情的失意,事業的難以進取,考場上的丟醜形成一股激流衝擊著他,大不了取消考試資格,大不了辭職,大不了像李晉那樣返城……


    女監考命令似的:“你們倆都站起來。”先問白玉蘭:“是你要的紙團兒嗎?”白玉蘭迴答:“不是。”鄭風華不問便答:“是我主動給的,和她沒關係。”監考又問:“你怎麽知道她這第四題的答案?”鄭風華迴答:“我倆高中同學,我知道她的文言文基礎知識不夠過硬。”女監考對白玉蘭和鄭風華說:“我建議負責考紀的副總監考取消你倆的這門考試資格,或者扣違紀分,在卷上寫上標記!”


    鄭風華低下頭,臉紅一陣紫一陣白一陣,難堪極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白玉蘭低著頭哭了。


    負責考紀的副總監考張曉紅來了。他聽完女監考報告的情況後,一皺眉頭表示:作弊沒有既成事實,與白玉蘭無關,可以繼續答卷;對鄭風華的違紀行為提出警告,再有這類事情取消其考試資格。


    考場恢複了正常。


    鄭風華坐下瞧著張曉紅走去的背影,心潮澎湃,格外激動,是自己的作弊可以饒恕就該這樣處理呢?還是張曉紅了解自己悲切的愛情世界徇以私情呢?還是張曉紅變了,變得不那麽極左了呢?


    他鋪開作文試箋,沒列提綱,沒打草稿,一篇成熟的作文順著筆尖嘩嘩流到了紙上。當他檢查完一遍所有答題和作文去交卷時發現,小芸的眼圈紅潤了。


    不知什麽時候,她肯定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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