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知青們的熱門話題越來越集中,消息、傳說、故事都是圍繞一個——返城。


    這幾天,知青們中間孕育的一種氣氛越來越濃厚——返城。


    就在這熱門話題和濃厚氣氛中,知青中間傳開了一個特大新聞——黃曉敏的爸爸從北京來到了這偏遠北大荒的小興安農場。這之前,大家都知道,黃曉敏的爸爸是一個部的副部長,**中戴了高帽,進了“牛棚”,後到“五七”幹校參加鍛煉時,黃曉敏報名下了鄉。隨著黨的落實幹部政策工作逐漸推開,他暫在一個區知青辦工作。小不點兒、馬廣地好奇地問李晉,這個副部長到底是多大的官兒,李晉想了想說,相當於一個副省長,要是到哪裏去視察,醫護、保衛俱全,轎車一大串……他倆一聽,嗬,這麽大的官兒到小興安農場來還是第一次,且說他又是做知青工作的,來小興安農場幹什麽呢?各種猜測紛紜而來:有的說,大概是李晉挑頭寫的請願書的事,要給個答複;有的說是來看看黃曉敏……知青們去問黃曉敏,黃曉敏說壓根兒不知爸爸要來的事兒,但不否認爸爸最近分配到一個知青辦去工作。於是,黃曉敏爸爸的到來,被三隊知青們蒙上極其神秘的色彩。


    李晉給馬廣地下了道命令:盡快探聽準確,黃曉敏的爸爸——這個做知青工作的大官兒到底來小興安農場做什麽?公幹還是私幹?


    黃曉敏的爸爸叫黃誌福,從北京出發前,所在知青辦就給農場打來了長途電話,又發了電報,什麽公幹沒有說。肖書記一聽,見是來自知青辦,非常重視,親自接站、陪餐,又組織班子成員準備匯報知青工作。飯後沒談上幾句,黃誌福在肖書記辦公室裏掏出了一套“家變”的完整材料,要求肖書記簽字,給黃曉敏辦理返城手續。肖書記一聽,熱情很快冷卻下來,結束陪同,安排政治處的吳主任陪同,並提出要從黃曉敏所在的基層逐級向場申報,不管黃誌福如何說手續完善,一言以拒之,忙自己的工作去了。說實話,肖書記很生氣,要不是為這個,哪怕是來探望子女,這麽大級別的幹部,自己一定陪同到底。家變?什麽家變?前幾天,他陪了上海和省城幾個比他官小一點的幹部,也是來給子女辦返城的。他發現了一個幾乎是共同的小規律:凡是城裏有頭有腦的人物親自來給子女辦返城後反饋迴來的消息,幾乎都是弄虛作假。之後,肖書記下定決心:隻要是城裏來的官兒為子女辦返城,就讓他們按程序辦去,一律不陪。至於鬧假,有什麽辦法呢?隻好相信一個個手續上的大紅印章。


    夜色蒙蒙。


    黃誌福心裏沒底兒了。他在官場常聽人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在小興安農場這片土地上,這個肖書記可謂閻王,與人們常說的恰恰相反,見麵好見,可謂熱情,一提給黃曉敏辦返城,拂袖而去,再不見麵,成了“難纏”。一杆子支到了生產隊,生產隊的“小鬼”怎麽樣呢?


    由吳主任陪乘的北京牌吉普車把黃誌福送到了張隊長家門口。這是吳主任事先電話聯係溝通的,先是找鄭風華,鄭風華一聽肖書記接待的情況和態度,推給了張隊長。他倒是滿熱心地應承了下來,聽說黃曉敏的爸爸是那麽大的官,以招待所無準備、炊事員已下班為由,安排在他家裏用便餐。曆經*****磨難的黃誌福,畢竟混跡官場多年,心裏又沒了底:他到這裏來,理應派個辦公人員從基層到場部按程序辦就是,即使到基層來也應他肖書記陪,連個副書記或副場長都沒來,隻來了個政治處主任不說,吉普車扔下他就屁股冒著煙迴場部了;來到這個小小生產隊,應該在招待所食堂安排,把隊裏班子成員都找來,書記不出頭,出麵的是個隊長。難道辦這返城要……


    “你就是——”張隊長聽見吉普車喇叭響,急忙迎出了障子門口。


    吳主任忙上前一步介紹:“張隊長,這是黃曉敏的爸爸,在北京是做知青工作的領導。”


    “這之前,吳主任已讓場部辦公室來電話了。”張隊長滿臉堆笑,“初次見麵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唿?”


    黃誌福邊被讓進屋裏邊客套:“用不著客氣,你就叫我老黃。”他進屋一看這擺設,一看小炕桌上擺滿了當地農家的特產菜,就覺得這個張隊長好對付,隻要他在手續上了簽了字蓋了章,到場部管他熱情不熱情就好說多了。他邊被讓著往炕裏坐邊像念經似的說:“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張隊長根本聽不懂是什麽意思,坐好後裝沒聽清,問吳主任:“吳主任,咱們這位領導說的什麽?我耳朵有點背,沒怎麽聽清楚。”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吳主任重複一下說,“這位領導吟誦的是一首古詩,意思是,見到你很高興,讚揚你樸實勤勞,一說話就像老朋友,很親切。到了你這裏,這麽熱情,高興啊!”接著轉臉問黃誌福,“老黃,我說的對不?”


    “條件不好,就是這麽個心意吧,”張隊長拿起老伴燙在大茶杯裏的小酒壺,剛要給黃誌福倒酒又停下來,像發現什麽重大問題似的,“吳主任,是不是應該把黃曉敏叫來?”轉臉問黃誌福:“黃曉敏知道你來吧?”接著又衝對麵臥室喊:“玉英呀,你去叫——”


    黃誌福急忙阻止:“張隊長,你先聽我說,我這次到咱小興安農場想調查一下知青工作情況,迴場部後要開幾個座談會,然後下去看看。這次到你這裏來是順便,別看在家裏,咱還是公事公辦,千萬不要叫孩子來。我這次來匆匆忙忙,他也不知道,等明天或咱們談完事再說不遲。”


    張隊長愣愣地瞧著黃誌福,又瞧瞧吳主任。吳主任見黃誌福話語懇切,忙說:“張隊長,就照老黃說的辦吧!”


    “爹,招唿我做什麽?”梁玉英在門口問。


    張隊長迴答:“不用了,忙你的去吧。”


    梁玉英轉身迴自己臥室哄瑩瑩去了。她從和婆婆準備這頓晚飯的過程中,知道是黃曉敏的爸爸來這裏,想起社會上風傳有些高級幹部恢複職務以後,千方百計給下鄉的子女弄返城,這個來者,十有八九也是這事兒,心裏有些留意,想借機會進去聽一聽,插幾句,又被辭了迴來。她自從和薛文芹到場部醫院給馬麗娜強行流產以後,雖說出了口氣,解了幾分恨,心情仍十分沉重。她觀察到張小康暫還沒說出這件事情,而且找理由讓馬麗娜迴了北京,自己也就不提,故作鎮靜,暗暗地、靜靜地思考自己日後的生活出路……


    “吳主任,聽說老黃當過部長,你能陪著老黃這樣的幹部到我家來做客,難得呀!”張隊長給他倆斟上酒說,“不知現在怎麽稱唿,我就叫黃部長吧,品嚐品嚐我們這小燒酒,糧食的,不上頭。”


    頓時,濃鬱的淳香味撲鼻而來,在小小的屋裏飄散著,飄散著。


    張隊長瞧著這位當過部長的大官兒,身材魁梧紅光滿麵,光彩十足,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見麵時有點拘束,一杯酒下肚後就顯自然了。


    “喲,這才是真正的酒,好淳美的味道呀!”黃誌福咂著嘴讚歎道,“在城裏難喝到這種好酒,張隊長,你太客氣了,給你添麻煩……”


    這位部長在一片寒暄客套中,卻在暗暗盤算自己的小九九:這次在場部見到肖書記沒提給兒子辦返城時滿熱情,話一露口,立刻降溫,這位隊長也別輕視,別好酒好菜供上一頓,一提給兒子辦返城再來個軟釘子,不用別的,就說留下材料我們再調查調查,那可就大失所望,到場部也不好辦了……


    吳主任主動拿起酒杯,寒暄著正斟酒時,張隊長老伴笑盈盈又端上來一些小碟菜:肉鬆、魚鬆、風幹腸、臘肉……全是大城市的高檔食品。這年頭,別說在這農場的小生產隊,就是在大城市裏也不是一般人家餐桌上擺的。他瞧著瞧著眼珠子停止了轉動,緊盯著那肉筋筋的風幹腸端詳起來:這麽眼熟的深紅色腸衣,這麽熟悉的腸肉,特別是那肥肉條兒形成的*字形花紋,多麽像自己家常用的風幹腸呀。這是四川省一位風幹腸世家的行家新來北京肉聯廠研製的獨家新產品,色新而味美,說是外銷,實質是給一些領導的特供食品,因自己當部長時管過這個行業,打了個電話,也按特供戶價格和數量按時送到家。他斷定:這個生產隊的北京知青的家長沒有比自己官大的,享受不到這種特供食品,怎麽會跑到這裏來了呢?細一琢磨,廠家給送一次這腸沒吃幾次,老伴就說沒有了,肯定是曉敏迴家探家時老婆給兒子帶的……他用筷子夾一片送到嘴裏細細一嚼,沒錯!更加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可以推斷,那些魚鬆、肉鬆之類也是知青們給這位小土皇上送的。曉敏迴家時也提起過,要是不給他們的領導送點禮,辦事情難著哩,可能就是說的這位隊長。


    “怎麽樣?”張隊長見黃誌福細細咀嚼風幹腸,不解其意,連他老婆也忘記這腸是哪個知青送的了。那麽多知青,幾乎人人都送,怎會記得!


    “好味道呀,”黃誌福計上心來,想先要挾這位隊長,開始逗起話來,“在北京也是上品。張隊長,怎麽,我們農場能生產這種產品?”


    “啊,啊……”張隊長竟不知怎麽迴答是好,他告訴老伴把這頓飯安排好點兒,怎麽也沒想到這笨老婆子會把知青送禮的東西端給知青家長,而且是大官兒吃,趕忙給自己打圓場,“是幾個和老伴有交往的知青給的,她們常來我家包個餃子,吃個擀麵條兒,用縫紉機縫縫補補,從城裏探親迴來就給老伴送點城裏的新鮮貨讓我們嚐嚐……”


    “噢——你老伴交的知青朋友不少啊,送的挺全的呀,”黃誌福開始話裏有話了,叫我們享受了,不好意思呀,不好意思……


    “你這人行,和小知青們有來有往,”黃誌福又縱又擒,“我現在是做知青工作的,不僅是組織知青下鄉、返城知青安排,也包括調查了解北京到各地下鄉知青的情況……”他停停,放下筷子,語氣加重起來,“據我掌握,現在一些農場、兵團、生產隊的領導幹部已經很不成樣子,可以說有的已達到令人忍無可忍、不製裁不行的程度了。特別是有些農場,知青和家長們給我們寫的信不少,寫給中央領導同誌轉給我們的也不少,讓我們認真調查。據說,知青請個探親假、上大學、入黨等等吧,不送禮就不行。據調查,有的農場基層幹部,家裏穿的用的吃的幾乎都城市化了……”


    吳主任知道是這幾盤菜惹出的事,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白這個大官的意圖,但也不好說,據掌握他也真在北京一個知青辦工作,這些年知青工作這麽難做,他倘若調查出點事兒來,大事不遮,小事捅大,也夠農場支撐一陣子的。他故作去廁所,到外屋廚房囑咐張隊長老伴,千萬別再上這類東西了。


    張隊長已有些心虛,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眼裏閃著呆滯的目光,直迴避黃誌福。


    這些,黃誌福看在眼裏,喜在心上,他對吳主任還有點戒備,借機繼續發動攻心戰術:“前幾年,中央狠狠打擊了奸汙迫害女知識青年的犯罪行為,你們場不是有個王肅嘛,在全國都有影響,反應很壞很壞,極大地破壞了知識青年在農村的穩定工作,這一狠狠打擊,這方麵好多了。目前又出現了一股勒卡知識青年的歪風邪氣,收取勒索知青禮品和錢財的數量倒不大,但影響極壞,性質嚴重,國家知青辦的領導同誌說要抓幾個這方麵的典型……”他簡直像一個很能看透別人心理的政客,把張隊長嚇住了不說,又開始步步為營,斜眼瞧一瞧張隊長說,“我臨從北京出發的那一天,國家知青辦一位領導給我們打電話,好像說是有小興安農場知青集體寫的這麽一封上告信,讓我們調查呢……”


    “黃部長,不對吧,”張隊長手有點兒顫了,問,“是簽名信,要求返城的吧?”


    黃誌福毫不思索,堅定地迴答:“不,不對,我記得很清楚,是反映隊幹部勒卡知青的上告信!”


    這時,吳主任走了進來,聽明白了對話的內容,邊往炕上坐邊笑笑說:“我也稱唿你黃部長吧,我們這裏的知青工作,可請你多關照啊。”


    “是啊,”張隊長借話插話,“請黃部長多關照,咱們小興安農場可沒有那種不良風氣,知識青年給幹部送點小來小去的東西純屬禮尚往來。你比如說我們的肖書記在這裏當隊長時,上海知青奚春娣身體不好,肖書記和老伴多少次請到家裏吃飯,她不好意思去了,肖書記就把做好的荷包蛋送到宿舍,那奚春娣迴上海給肖書記的孫女兒帶兩包糖,還能不收嗎?”他說著,覺得有理有據,偷偷擦掉了沁在額頭上的一小片細碎的汗珠兒。


    黃誌福不失時機地要挾:“據我掌握,那個上海女知青奚春娣身體不好,可是為了給一個叫王大愣的幹部的老伴輸血造成的呀!”他說著搖搖頭夾口菜送到嘴裏嚼嚼咽下去歎口氣說:“唉,咱們小興安農場怎麽淨出這樁子事呢,真是山高皇帝遠,目無法紀胡亂幹,隨便找幾個幹部就能整出點事兒來呀。”


    張隊長的心又收緊了。


    吳主任也顯出不自然。


    “不過,我聽曉敏說,張隊長還是不錯的,樸樸實實,和知青打成一片,威信很高,所以才敢到你家來用餐。”黃誌福軟硬兼施,又擒又縱收到了好效果。“不敢當,不敢當,”張隊長像從冰窟窿裏又一下子掉進開水鍋,心律都有點兒失常了,拿起筷子比劃著菜說,“謝謝黃部長的誇獎,來——吃菜,吃菜。”


    吳主任心情也鬆弛了,心想:這家夥是真有手段,也真會用手裏這點兒權,乘氣氛好轉,舉起杯說:“黃部長,來,咱們光顧嘮喀了,幹了這一杯!”


    “好好好,”黃誌福舉起杯一飲而盡,破例拿過小酒壺,和張隊長、吳主任撕撕巴巴,還是給他倆各斟了一杯酒,滿臉綻出笑,舉起杯說,“蒙你們二位熱情接待,我很感動,我邀請你們去北京到我家做客,我帶你們去登登天安門,還可以進中南海看看毛主席的故居……這可不是客套話,說到做到,你們也不要客氣,一定去。來,我借花獻佛,三層意思:一是感謝熱情接待,二是感謝對曉敏多年來的關心幫助,三是邀請你們去京。幹杯!”他說完一舉杯□進了張大的嘴裏。


    張隊長受寵若驚,一飲而盡,笑得窘,笑得尷尬,漸漸又笑得自然了。


    “你有這份心意就夠我們基層幹部感激的了。”吳主任也一飲而盡。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趁張隊長又斟酒的機會說,“黃部長,話說來容易,我們基層幹部哪有機會去北京呀!”


    “哈哈哈……”黃誌福第一次開懷大笑,笑得那麽得意,“這還不簡單,我是做知青工作的,你們是知青農場,我迴去讓工作人員來封函,就說要開基層幹部座談會,不,真的要開……”黃誌福覺得說話走了嘴,那不在他倆麵前暴露自己弄虛作假嘛,無懈可擊地說:“就是點名讓你們二位去,也沒什麽不可以。再比如,有知青寫的上告信,我們覺得不大可能,點名讓你們去先匯報匯報情況……這都可以嘛。又是公出,又還了我的許願!”他語氣豪爽,神態坦然。


    “那太好啦。”張隊長舉起杯,高興地說,“我們希望能有這麽個機會,來,吳主任,咱們為感謝黃部長的邀請幹一杯!”


    吳主任舉起杯時,張隊長和黃誌福的杯已碰到了一起,同時像粘連著向吳主任舉來的杯碰去,隨著“咣當”一聲,三杯酒同時滾進了三人的肚裏。


    黃誌福暗暗好笑,想起曉敏迴家時講農場的事情,說王大愣是壞透腔的老屯,張隊長是個愚蠢的老屯,王大愣沒見到過,不知壞成什麽樣子,這個張隊長果然愚蠢得出奇,屯的冒土氣。一句空話約他去北京,樂得兩頰笑平了皺紋;一句話說可能有告他的,嚇的手直發顫。看來,讓他在黃曉敏“家變”返城的手續上簽字並蓋隊裏的公章不會有大問題,心裏自喜。


    他喝口酒,吃口菜,慢慢悠悠像嘮家常似的繼續進行步步為營的攻心戰術:“就目前來看呢,全國知青工作的形勢並不穩定,你們可能聽說過,有的進行上訪,有的寫信要求返城,不安心農村、農場、兵團,已經成了一種傾向性苗頭,中央領導同誌很重視,正在密切注視這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動向,肯定要認真研究對待的……”他像酒桌上談話,又像在做政治報告,“現在有些安置知青的地方出現兩種不好苗頭,一是見知青請願鬧事罷工,便放鬆條件,城裏來的假‘家變’返城函件不調查,本地知青自己搞的假‘病退’材料不把關,聽之任之大開返城的口子;另一種是以極左的麵目出現,不管城裏發來的函,還是這裏搞的函,真夠條件的也不辦理,統統一棍子打死。我建議你們一定要實事求是對待這些問題……”


    “黃部長,請你放心。”張隊長見黃誌福的話音剛完,立即表示,“我們一定執行國家政策,把好知青返城關。以後有不周的地方,還請你多關照。”


    “好說,好說!”黃誌福迴答很幹脆,“隻要我說了算的,我能說上話的,你們盡管去人、打電話、寫信,我都會盡力而為!”


    吳主任一聽也高興起來:“看來,黃曉敏下鄉能到我們這裏來,是咱們相識的緣分呀,來——吃菜!”


    “好好好,”黃誌福用筷子比劃著菜盤子說,“別光勸我吃呀,你們也吃!”


    吳主任、張隊長見與黃誌福談得如此投機,大口大口地夾菜吃起來。


    黃誌福見時機已成熟,顯得在意又不在意,用很輕鬆的口氣說:“我這次是出差到東北別的地方調查一點知青工作情況,順便到咱們小興安農場有點個人事情,說起來,也可以說是算工作,要麻煩麻煩你們——”話到嘴邊,仍覺不甚把握,又耍了個小權術:“我先到了肖書記那裏,很熱情,他有要緊的事情沒能陪我,委托吳主任來了……”


    張隊長有點等不及了:“黃部長,有事你盡管說,別說還找了肖書記,沒有肖書記的話,咱們這麽投機,我也一定辦好!”


    “好吧,”黃誌福放下筷子,鄭重其事地把來意說了出來,“你們可能知道,曉敏是我的獨生子,我當時要是不打成走資派進牛棚,他就下不來啦。這也行,來就來吧,來這裏也沒什麽不好,上班掙工資,和城裏沒啥兩樣。不幸的是曉敏的媽媽前些日子去世了,我身邊得有個人哪,組織上出了手續,同意讓曉敏按‘家變’辦返城迴北京。”


    “哎——呀——”張隊長大吃一驚,“黃曉敏他媽去世,怎麽也沒讓孩子迴去一趟?”


    “是這樣——”黃誌福擺出一副揪心的樣子解釋說,“老伴心髒不好,沒承想走的這麽快,人已經死了,打來電報,據說又要坐汽車到縣城,還要到省城換車,要折騰好幾天,再說農場又正是秋收大忙季節,就沒有告訴曉敏,他現在也不知道,怕他知道了一下子受不了,等迴家再慢慢和他透露。”


    “唉,”張隊長用手敲得小飯桌直響,埋怨後又後悔的樣子,“我就是不知道,要知道他媽媽死了,怎麽也得讓孩子迴去看看呀,這不是一般的事!”他又歎息一聲,“唉,你們這些高級領導呀,就是以革命利益為重,這裏秋收再忙也不差黃曉敏這麽一個!”


    吳主任插話:“我說你怎麽不讓曉敏到這兒來吃飯呢,有話不好說呀。”


    “黃部長,”張隊長急切地問,“給黃曉敏辦家變返城的手續全不?”


    黃誌福迴答:“那當然全了,街道辦事處的、下鄉辦的、老伴的單位的、我的單位的,還有醫院的死亡診斷書。”他接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張隊長說,“就差你們農場這邊生產隊領導調查調查了。”


    “按道理和程序是應該這邊再調查一下。”吳主任說。


    張隊長接過話:“你這麽大領導說的還能假,調查個啥,明天就辦隊裏的手續。”


    “明天?”黃誌福有點為難的樣子說,“可也行。”他擔心夜長夢多,這個吳主任挺精靈,再搞什麽鬼,給那肖書記打個電話什麽的,宜早不宜遲,越快越好,便自言自語地說,“明天一早我就想返迴場部,請肖書記安排座談會,完了要抓緊返北京。”


    “既然來了,就多住兩天。”張隊長誠心誠意地說,“我是想明天請你看看咱們的脫穀、送糧,很有氣魄。”


    黃誌福忙說:“不行呀,張隊長,身不由己,工作確實忙,以後會有機會的。”


    “喂——玉英呀,”張隊長大聲喊對麵臥室的梁玉英,“你去政工股尚股長家跑一趟,讓她把公章帶來,就說我說的,越快越好。”


    “現在就去。”梁玉英假裝在外屋忙這忙那,屋裏的談話聽得明明白白,應聲走了,也是想探討探討這辦返城的事情。


    “黃部長,有個問題我弄不明白,想請教請教。”張隊長見黃誌福很高興,打開了話匣子,說話也自在了,“你說,毛主席老人家好生生地把知青都打發下來了,現在還不到十年,又是征兵,又是上學,又是招工,那家庭變化、有病不能在這裏了沒辦法,可以返城,我們也沒想法,這麽一弄上山下鄉這事兒不就黃攤了嗎?農場一批批地撤勞力就夠嗆了,我們隊有些知青還簽名請願,要求都返城,你說說,這事到底怎麽樣啊?”


    黃誌福坦然自若地侃起來:“剛才我不是說了嘛,這個問題是個嚴肅的政治問題,事關國家安定團結,一定要認真執行國家政策,不能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作為你們做知青工作的基層幹部不但有個較高的思想水平,還要具有藝術性的工作方法,要正確認識,從知青中招生、征兵、招工是國家的需要,‘家變’、‘病返’方麵的返城是體現黨的政策,不能含糊,至於不這不那、無端要求返城,恐怕不可能,國家也不會允許。對那些執意鬧事請願罷工要求返城的,一定要做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這番儼然政治報告般的答複,使張隊長非常滿意,舉起杯來說:“黃部長,這具體一說,一條條的我明白了,知道以後怎麽弄了。來,幹一杯!”


    三個酒杯又碰到一起,“咣當”一聲。


    ……


    馬廣地接受了李晉分配的偵探任務,急得團團轉,想先到場部去探聽虛實,弄不到車,從畜牧排弄到一匹馬,一算計,來迴時間太長,無奈給張曉紅打個電話,又套近乎,又編瞎話,連蒙帶唬,隻從張曉紅口裏套出來一點點意思:肖書記對這北京來的大官兒給兒子辦返城不感興趣,熱情接待了一會兒後,又送上了一碗不冷不熱的溫開水。他安慰自己:行,這也算收獲,到場部去也就是找這小子。


    按照李晉提供的偵察路線,打完電話又來到張隊長家門口。夜色中,他溜溜達達像要到誰家串門的樣子在張隊長家房前房後轉了一圈又一圈,每到前門後窗時都放慢腳步往窗戶裏細瞧,每次都是見三個人影又唱又嘮很親切,實在判斷不出裏邊搞什麽名堂,急得團團轉,心想:李老兄交給什麽任務都不打怵,這迴接受時就覺得有點難,看來,要在李晉麵前砸牌子啦。他從門前轉到房後,正犯愁,發現梁玉英的影子在她臥室裏抱著孩子來迴晃,大概外邊做菜串進屋裏油煙,前後窗戶都敞著挺大一道縫兒。他心生一計,急忙掏出一遝子揣在兜裏的揩腚紙,跑到路旁電線杆子的路燈下,從兜裏掏出筆一蹲,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紙條兒:


    玉英大姐:


    請你千萬留神把黃曉敏爸爸到你家去的目的、談話的內容搞清楚,盡快告訴我,有大大的用場。千萬千萬啊!


    我對你夠意思,希望你也要對我求辦的事夠意思!


    此致


    敬禮


    馬廣地草


    他寫完疊好,悄悄溜進張隊長的障子院內,貓腰閃到梁玉英臥室窗下,又仔細一瞄,確實隻有梁玉英與小瑩瑩,就從敞著的窗縫裏“嗖”地扔進了紙條搓成的紙團兒,剛想觀察下梁玉英撿紙條兒沒有,從外屋廚房“嘩”地潑出一盆洗菜水,嚇了他一跳,急忙臥倒,待潑水的人影返轉迴身時,急忙溜出了張家大院。


    原來,梁玉英對黃曉敏爸爸來家做客並不感興趣,猜個八九不離十,無非就是來這裏給黃曉敏辦返城。後來主動到外屋廚房幫婆婆忙乎這忙乎那,是接受了馬廣地的任務,耳朵直朝臥房那邊豎,直往那邊側。


    馬廣地在離張隊長家門口老遠的地方溜達來溜達去,心裏暗暗得意,得意自己什麽時候都有辦法,等著梁玉英出來報告情報,忽聽門“吱”一聲響,果然出來的是梁玉英,奇怪的是出門後不發信號找自己,卻直奔後棟房走去。他急忙尾隨上,梁玉英邊走邊給他簡短地說了黃曉敏媽媽故去,是按“家變”來辦返城的情況,現在自己是去幹什麽了。再細追問,已經到了尚股長家門口。他一再囑咐梁玉英,他在門口不遠處等著,找完尚股長以後,再探聽探聽,詳細說說聽到的情況。


    “這點狗屁消息有什麽價值呢!”馬廣地又轉迴張隊長家門口,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忽見辦公室打更的老馬頭匆匆忙忙走過來,像是要去張隊長家,便主動迎上前幾步搭話茬,“喲,一家子呀,黑燈瞎火的幹什麽呀?你老慢點走,別跌了喲,我扶扶你老吧?”


    “不用,不用,”老馬頭笑笑,“噢,是廣地呀,都說你屁溜溜,這幾年變多了,會說話會辦事兒,咱老馬家沒廢貨呀!”


    “是啊,我是問,你老要幹什麽去呀?”


    “我接了個電話,說是北京來的長途,找黃曉敏,我去找來黃曉敏接上了話,又要找黃曉敏的爸爸,說是在張隊長家喝酒……”


    馬廣地眼瞧老馬頭就要到張隊長家門口了,放低聲音說:“一家子呀,你老千萬慢點,黑燈瞎火的,真不容易,打個更,什麽事兒都得管。”


    馬廣地靈機一動,他媽的,這麽緊鑼密鼓的,興許這裏有點玩意兒,撒丫子朝辦公室跑去,徑直貓到了收發室的窗戶底下,屏住氣,側起了兩個耳朵。


    收發室的電話就放在窗台上,在裏邊說話,外麵稍一留神,聽得很清楚,他一聽,就知道是黃曉敏正在講話:


    “……媽,我挺好的,能吃能睡,您放心吧。你說什麽?我爸爸來我還沒見著呢……媽,你等著,我爸爸來了,跟你講話。”


    黃誌福:“聽不清呀,你大點聲,離話筒近點兒說,你問事辦的怎麽樣了呀,你這個人,真是火燒屁股一樣,我剛到你就追來電話,估計問題不大,今晚上隊裏就可以辦完手續,明天一早就去場部,啊?你說什麽?別擔心了,沒告訴你嘛,沒問題。辦好了我給你去電話,這地方是憋死牛的地方,啊,好了……”


    “爸爸——”


    黃曉敏剛一開口,黃誌福聽門口有腳步聲,忙製止:“快迴宿舍,少說話,別惹事兒,快,快走!”


    ……


    馬廣地躲在窗下聽得清清楚楚,心裏又高興又氣憤。高興的是梁玉英那兒和偷聽電話這一樁一碰撞,弄出了門道,這邊還通長途說話,黃曉敏爸爸這麽大個官兒,又是管知青工作的,睜著大眼撒大謊,愣說黃曉敏他媽死了。哼,家變,家變,變他媽個腿兒吧!這是當官的帶頭變戲法哩。好情報,好情報,告訴李晉老兄,聽聽他有什麽高見吧!


    馬廣地聽到放電話聲,急忙躲到門前的小榆樹牆後,隨著走出的腳步聲,透過榆樹牆縫隙見兩個身影相伴朝前走著,氣得想罵句什麽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呸——”的吐了一口唾沫飛出去,咬咬牙輕蔑地說:“走資派還在走!他媽的!”


    他緊隨著兩個身影上了大道。黃曉敏剛朝大宿舍走去,張隊長就迎過來了,要不是黃誌福不讓他陪同去接電話,他拍馬溜須的勁頭比對當年王大愣、王肅還要殷勤,嘻嘻嘻、哈哈哈地迎著黃誌福進了屋。他盯著盯著,想透過窗戶看看他們還有什麽戲,接著閃出個人影來。


    嗬,是梁玉英,真夠意思!


    “怎麽迴事?”馬廣地輕輕咳嗽一聲把梁玉英引了過來。


    梁玉英把馬廣地拽到菜園子前的麥秸垛後邊悄悄地說:“弄準了,是來給黃曉敏辦返城的,剛才讓我把尚股長喊來,在家裏就簽字蓋戳。”


    “真他媽的痛快,黃曉敏可不白管這個爹叫爹,真是個他媽的爹!我那個爹好,在砣上當勞資科長,非逼我下煤井鍛煉鍛煉,我不幹,鍛煉到這兒來了。”馬廣地發泄幾句問,“還有什麽理由?”


    “沒有,我聽著就是一條,黃曉敏的媽媽前不久死了……”


    “驢屁精!這個夥計是盼著黃曉敏他媽死,再找小老婆吧!”


    “別胡說,我剛才在外屋聽到的。”


    “你聽到什麽?”馬廣地忍不住放大了聲,“我就沒聽到呀?剛才我在收發室外窗戶底下,還聽見黃曉敏媽呀媽呀地和北京通長途,他那個爹也沒少說!”


    “真的?”梁玉英驚奇地問,“你小點聲兒,沒聽錯吧?”


    馬廣地一跺腳:“我耳朵好好的又不聾,怎麽還能聽錯,我撒半句謊,敢賭咒,真他媽死爹的!”


    “別瞎詛咒,多不吉利。”梁玉英吸口涼氣,“竟有這種事!”


    馬廣地一聳肩:“嘿,你說他媽的怪不怪,瓜子裏硬是嗑出個臭蟲來,啥人(仁)都有啊,想讓兒子返城想瘋了,撒謊不眨眼,把老婆子送到陰曹地府的閻王爺那兒去做抵押……”


    “得得得,別胡嘞嘞了,”梁玉英心煩意亂起來,“馬廣地呀,我要走了,大黑夜的讓人家看著像個啥,要是讓我家那個混種看著,還說不清呢。”她說完扭身就走。


    “哎——”馬廣地能得到這些情況很高興,到李晉那裏可以賣大關子,賣大功,心裏熱乎乎的,拽住梁玉英賴皮賴臉賴聲地,“咱倆誰和誰呀,別人愛咋說咋說,有人說閑話,我那口子也不會相信,要是張小康那王八犢子碰上了,我就摟著你猛親一氣兒,氣氣他,隻要咱心裏沒有病,就不怕臉挨腚……別走,再嘮一會兒。”


    “去去去,別給我貧嘴,”梁玉英掙開馬廣地的手說,“你聽,孩子在屋裏哭呢。”


    馬廣地瞧著梁玉英的背影,渾身充滿了熱乎乎的感謝之情,咂咂嘴自言自語道:“這小娘們多仁義,夠交!張小康這王八犢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遇上好人不熊白不熊!要是沒有韓秋梅呀,我就娶她,什麽生姑娘生兒子的,這年頭,婦女翻身了,養姑娘比養兒子合算……”他嘟嘟著,忽聽道上傳來腳步聲,急忙捂住嘴,瞧瞧左右沒發現有人來,放了心,自做鬼臉地說:“這要是讓媳婦聽著了,今晚上還當偵察員呢,麻溜迴去跪洗衣板吧!”


    他像打了一場勝仗似的,樂陶陶地哼著小調大步朝知青大宿舍走去。


    他把嘴貼在李晉耳朵上嘟嘟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李晉一拍大腿問:“真的?”


    “我要撒半句謊,明天死爹,後天死媽,大後天死老婆!”馬廣地瞪圓了眼珠子。


    “住口,”李晉呲兒馬廣地,“咱們不咒那種喪氣的事兒。”


    馬廣地振振有詞:“咱是說實話才賭大咒,越賭老爹老媽老婆越硬實,那是經得起挨賭咒的考驗——長命百歲呀!”


    “你馬廣地有尿!偵察得好!”李晉一拍馬廣地的肩膀頭,“不光有尿,還有賭咒的一套格言了。”接著又拍一下,“馬廣地,你不愧是我李某的徒弟,跟著我幹,成長壯大啦,好小子,是塊料!”


    “喂,我說李老兄,梁玉英說,過一會兒黃曉敏的爸爸可能要來這大宿舍看一看,”馬廣地又把嘴貼到李晉耳朵上說,“……你看行不行?”


    李晉“噗嗤”一笑,又拍拍馬廣地的肩膀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呀!行,他媽的呆著幹啥,白天累得夠嗆,好長時間沒整點大樂子事了,不說不笑不熱鬧,按你說的行動,活躍活躍空氣,讓大夥兒也樂嗬樂嗬。”


    馬廣地得到了允許,故作鎮靜地走到黃曉敏鋪前:“喂,我說黃老兄,你爸爸來了,怎麽不去看看呀?”


    黃曉敏感到奇怪:“聽誰說的?”他知道馬廣地這小子小道消息靈通,爸爸從場部直接到了張隊長家,他怎麽會知道呢?


    “哎喲,哪有不透風的牆呀。”馬廣地開始和他逗咳玩,“家屬隊裏人傳出來的。”


    “知道。”黃曉敏很冷靜,“聽說來隊裏辦點別的事,見見隊裏領導,過會兒能來看我。”他說著很有自豪感,好像是為有這麽個爸爸而自豪。他心裏也知道,不該說的話和這幫小子是不能說的,雖然和他們要求返城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往早裏說,他得知爸爸要來是一周前接到爸爸的一封信,具體啟程日期沒說準,也知道爸爸是為給自己辦返城而來,什麽理由,怎麽辦,爸爸都沒說,隻是說讓他淨等著就得了,可內心總是七股八叉地亂翻騰:按現在返城的政策條款衡量,自己是哪一條也不夠,所以才積極參加了李晉倡導的簽名請願,再說,辦成了,愛人方麗穎怎麽辦?張隊長剛走馬上任那年,說是國家招生要開始考試了,爸爸來信讓自己複習,惹的全體知青諷刺自己是“大學迷”,鬧來鬧去,考試隻是做參考,還是沒離開推薦和選拔那一套。那時,袁大炮正紅得發紫,和田野一起出了餿主意,讓方麗穎上省農墾係統的師範學校,剛畢業不久又分配迴來當了教師……自己的返城問題在現行政策和知青不穩定的思潮中,是個敏感的問題。他心裏清楚,別看和這幫小子一起鬧返城,爸爸搞得不嚴謹,他們也會下蛆的……


    “哎喲——”馬廣地神乎其神裝明公的神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咱哥們兒麵前打哈哈?”


    黃曉敏裝出很誠懇的樣子:“老弟,咱們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糊弄你有什麽用啊?又不多掙又不少掙,我當真不知道。”


    “那我就告訴你吧,”馬廣地一揚臉,放大嗓門,“你爸爸來給你辦返城來了,理由是‘家變’。”


    這幾句話引起了全宿舍知青的高度注意,嘮喀的、下棋的、做小活計的都停止了,靜靜地聽著,有的還湊攏了過來。


    “家變?”


    “對,”馬廣地放大聲音:“你媽死啦!”


    “放屁!”這喪氣的消息使黃曉敏忘掉了一切,出口不遜,“你媽才死了呢!”


    “我媽沒死,你媽確實死了!”


    “滾你媽個蛋的!”黃曉敏撕破了臉皮,大聲嚷道,“剛才我還和我媽通電話呢!”


    馬廣地咬住不放:“肯定是死了,明明白白。”


    “你小子是不是要找事?”黃曉敏知道自己爸爸在這裏,好像有了依靠,他斷定是馬廣地聽說爸爸來給自己辦返城,可能是嫉妒,可能是眼氣,用咒罵自己來開心,毫不讓步,邊往前湊和邊要動手,“別的事我都讓著你,今天你小子說這喪氣話,我就不能饒你……”


    圍來的知青越來越多,李晉已靠在馬廣地身後,隻要黃曉敏敢動手,他就會不客氣地擺開架勢。


    “想打架?”馬廣地不示弱。


    “對!你算說對了,不是我想打架,是你先找事!”


    ……


    “噢——”


    “哄嘍——”


    十幾名屬於袁大炮那個排的知青,起哄喊起來,馬廣地和黃曉敏扭在了一起。


    “住手!誰在打仗?”


    這時,張隊長領著黃誌福和吳主任走進了宿舍,他在門口就聽到了起哄聲,邊進屋裏邊大聲喝令。


    “好好好,不懂人語的玩意兒,”馬廣地挖苦黃曉敏一句迎了上去簡直要撕破嗓子,“張隊長,你說句公道話,黃曉敏的媽媽是不是不幸故去了?”


    張隊長已經看出馬廣地或是哪個知青在和黃曉敏廝打,氣急敗壞地訓斥道:“所以你們才不對呀,黃曉敏的媽媽不幸去世了,你們該同情才對,你們和黃曉敏鬧什麽意見?有什麽過不去的?”


    黃誌福有點莫名其妙,心想:連曉敏都沒讓他知道這辦返城的理由,這麽秘密的事情,無非是肖書記、吳主任還有這個張隊長,再就是剛才蓋章的那個女幹事,這麽短短的時間,怎麽鬧騰到這知青大宿舍裏來了呢?難為情和尷尬使他很不自然,一時有些發蒙,木然地站著。


    黃曉敏問:“爸,他們怎麽說我媽死了呢?”


    “哼,”黃誌福想幹咳似的哼了一聲咬咬牙說,“是死了。”


    馬廣地開始賣乖了,向黃曉敏湊湊:“哎呀,黃老兄,咱哥們兒講義氣,夠意思!別看你罵了我,我不生氣,罵錯了就算罵你自己,再說過去咱哥們處得還算不錯,不能因這一句兩句的就掰麵子,你馬老弟可不是那號人,你也不要往心裏去。”


    不管他說什麽,黃曉敏氣得鼓鼓的,就是不吱聲,瞧瞧爸爸,瞧瞧張隊長,似乎明白了什麽,爸爸來辦“家變”,什麽變化能最容易通過辦手續呢……爸爸呀爸爸,你再著急給我辦返城,也不能把我媽媽押到閻王爺那九泉殿下做抵押呀……


    知青大宿舍頓時寂靜下來。


    “來呀——”李晉一個高兒躥到黃曉敏的鋪前,從窗台上拿起黃曉敏的鑲鏡框的和他媽媽的合影照,用手遮住黃曉敏的像影兒,舉起來大聲說,“荒友們,哥們兒們,黃曉敏為了參加秋收大會戰,他媽去世都沒迴去一趟,真叫為革命化悲痛為力量呀,咱們搞一個小小的悼念儀式吧!”他說著瞧瞧黃誌福,“同誌們,戰友們,黃曉敏一家的悲痛,也是我們全體荒友的悲痛,來,我喊一二後,請黃曉敏的爸爸帶個頭……”


    說來也怪,李晉這一號召,許多知青都信以為真地準備聽指揮。


    “荒友們——”李晉亮開嗓門,學著廣播裏治喪時那種語調朗誦道,“黃曉敏的媽媽不幸去世,讓我們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向她老人家致哀,一鞠躬,二鞠躬……”


    馬廣地東瞧瞧,西望望,就是不鞠躬,見黃誌福無可奈何裝模作樣,張隊長認認真真,不禁好笑。他用鋼筆在大拇指頭上畫了個人臉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跟著李晉的第三聲唿喊,大拇指鞠了一個躬,正要再鞠,被十多名抬頭的知青瞧見後,哄然大笑起來,馬廣地趕緊把手藏到身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笑什麽?”張隊長大發脾氣,覺得在黃誌福、吳主任麵前丟了麵子,“這麽嚴肅的事情,有什麽好笑的!”


    李晉怕再亂了不好收場,大聲嚷:“別笑了,有什麽好笑的,誰要再笑,他媽死了,我就領一幫哥們去笑。”


    大家想笑,隻好憋著。


    “大家靜一靜啦!”張隊長好不容易才得了個占主導地位的說話機會,故意拿出了點派頭,聲音也放到了量,用手示意著黃誌福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黃曉敏的父親,是高級幹部,當過部長,現在在北京做知青工作,是咱們的知青家長又是上級領導,今天借機會來看看大家……”說著,先示範鼓掌,“讓我們表示衷心的感謝啦!”


    應聲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這位高級領導,又是做知青工作的,你來得正好呀,”李晉從炕上站起來說,“我們知青現在最關心的是返城還是紮根問題,現在城裏有些幹部弄虛作假,套著國家製定的現行返城政策,把子女帶頭弄迴城去,弄到部隊當兵,曲線返城,大搞不正之風。有人說,黨內不正之風就是從知青返城問題上開始嚴重起來的,在農村、農場和兵團,就是從當地幹部收受知青禮品開始嚴重起來的,不刹住可要影響知青工作呀……”


    黃誌福稍有點不自然,立刻鎮靜下來,擔心這個語言尖刻的知青再說出難堪的話來,隱隱約約覺得他們似乎知道自己給黃曉敏辦的“家變”是假的,感到自己受到了一些小青年的戲弄,告誡自己應該抓緊說幾句帶領黃曉敏離開這裏,搶話迴答:“知青同誌們,你們辛苦了,我首先代表北京做知青工作的領導向你們問好!”他見沒人鼓掌,接著說,“剛才那位知青提出的問題很現實,已引起中央領導同誌的重視,但是,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要相信兩個百分之九十五,一是相信城裏有下鄉子女的幹部的百分之九十五覺悟是高的,二是相信當地農村、農場做知青工作的幹部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有問題你們可以向上級或向我反映,我主要是來借機看看大家。知青同誌們,再見了!”他說著給黃曉敏使個眼色,把黃曉敏帶走了,而且改變了主意,要立即返迴場部住宿,讓黃曉敏跟從。


    黃誌福走後,小不點兒湊到李晉耳旁問:“剛才馬廣地悄悄和我說,黃曉敏他媽的死是假的,怎麽還給她悼念呢!”


    “嘿,你小子懂啥,”李晉一撅小胡子說,“這麽大幹部咱們能說啥,捉弄捉弄他唄,簡直他媽的不像話了。”


    頓時,黃曉敏媽並沒死的消息在宿舍沸沸揚揚傳開了。一夥又一夥的知青圍到了李晉跟前。


    “哥們,咱們要向肖書記強烈反映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咱們請願返城不成,就跟他們學!”李晉憤憤地說。


    馬廣地一揮手說:“對,有權的靠權整,咱沒權的就瞎胡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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