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玉琢冰雕而又極其陌生的小臉,但那眼神,卻與幻境中的諾兒別無二致,叫她情難自禁的紅了眼。


    可這個親眼目睹母親慘死,劫後餘生的孩子,醒來後反倒不哭不鬧,隻是歪著腦袋盯著她看,清亮明潔的大眼睛裏盈滿迷茫和好奇。


    片刻後,衛戧冷靜下來,好歹也是兩世為人,且就在不久之前剛剛經曆過王家地宮和築境幻城一而再的蒙騙,她可不能再而三的繼續上當給別人添麻煩。


    於是衛戧丟下包裹轉身就跑,把旁邊給她玉佩的仆婦都搞蒙了:“誒!誒?怎、怎麽了?”


    衛戧跑迴房間,從行囊裏翻出境魑臨終前送給她的紀念品——用那刻滿符咒的金缽一照,是人是妖,一目了然!


    這金缽還有個特別之處,缽內幹淨之時,可映出模糊人影,一旦蓄上水,哪怕隻是淺淺的一層,就會立刻變成照物映人比上等銅鏡還清晰的靈境,所以她偶爾會拿它當鏡子用。


    端著金缽跑迴來,伸進浴桶舀出半缽洗澡水,就著水麵觀察這孩子,還是一樣的漂亮喜人,衛戧仍舊不放心,抬手捏住他被熱水泡的白裏透紅的小臉蛋拉扯搖晃。


    小腦袋隨著衛戧動作搖擺的孩子還是不吭聲,明明被弄疼了,卻隻是癟著嘴隱忍的克製著,有些小倔強,這點像她。


    “哎呦,這孩子多可憐呀,小郎君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旁邊心地善良的仆婦對衛戧的“虐待”行為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出聲勸道。


    已經確定眼前這不是個以假亂真的妖娃娃,衛戧訕笑著放手,說到“可憐”,剛才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這孩子的眼睛和小臉上,此刻分出神來將視線下移,看清這男童的小身子,頓覺心髒揪作一團——她先前單知道他骨瘦如柴,卻沒想到那覆蓋著嶙峋肋骨的細嫩皮膚上竟疊著累累傷痕,背後也是縱橫交錯的傷疤,觸目驚心!


    腦子裏迴想起這孩子生母的那句“主母不喜賤妾的小兒”,所以百般折磨,到最後甚至痛下殺手……繼而聯想起她的諾兒,也因不討生父喜愛而被害死!


    衛戧再次紅了眼眶,心下作出決定,她矮身半蹲下,放下手中金缽,雙手扒著浴桶沿,與那這孩子平視:“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眨眨眼之後咬住嘴唇,眼中迷茫更甚。


    看他這模樣,衛戧心裏咯噔一下,突然反應過來,他不是個假孩子,醒來後卻不哭不鬧,那就是嚇出了毛病,忙吩咐兩個仆婦將他洗淨擦幹穿上衣服,而她則快跑出去找巫醫。


    王瑄身子虛,隨行自是少不了醫術精湛的能人,新近添了個叫樊坷的,據說其曾祖乃神醫華佗之徒,且服用華佗傳授的“漆葉青黏散”,長命逾百歲。


    衛戧請樊坷過來給這孩子瞧瞧,很快證實了她的猜測,這孩子因驚嚇過度而失憶,可能還有失語的現象,樊坷說這是心病急不得,慢慢調理,或許有恢複的可能性。


    衛戧和這孩子沒什麽關係,所以樊坷也不和她藏著掖著,實話實說,他曾遇到過年輕時遭襲忘了家,到老也沒想起來的病人,讓衛戧心裏有個數。


    衛戧沉默良久,最後長歎一聲,輕聲道:“那樣的經曆,別說是這麽小的一個孩子,便是成人遇到也難以承受,忘掉也好,可不說話是萬萬不行的。”


    樊坷說失語的話,多花點心思應該沒很快就能恢複。


    送走樊坷後,衛戧迴到房間,看見被拾掇的幹淨清爽的孩子,正規規矩矩的跪坐在茵席上,好奇的捧著金缽對著燭光打量。


    聽到腳步聲,孩子看過來,見是衛戧,眼睛一亮,跟著露出微笑。


    衛戧心頭一暖,也不由自主笑起來,她想,這孩子眼中的信任,應該就像破殼而出的雛鳥,會把第一眼見到的生物當作自己的母親——他死裏逃生,忘記過去,恰如新生,睜眼看見她,於是……


    來到茵席邊蹲下來,伸手摸摸他的小腦袋,輕聲道:“餓不餓?”


    孩子在她伸手時,眼睛快眨幾下並微微縮脖子,這是總挨打的常見反應,不過發現衛戧隻是溫柔的撫摸他,他又挺起頭來,並睜大眼睛盯著她看,聽她問他餓不餓,他摸摸自己癟癟的小肚皮,怯生生的點了點頭。


    衛戧起身來到門邊,開門之後拜托守在外麵的裴讓,讓他幫忙準備點肉糜粥什麽的。


    正是飯口,有些飯菜是一早就備好的,裴讓知道衛戧今晚是不會出來吃了,便要了白飯和肉米粥,又點上幾樣現成的菜品,和跑堂一起送到衛戧房間。


    裴讓也沒吃呢,衛戧自然要留他一起。


    便是吃飯,這孩子也板板正正的跪坐著,端起小碗,用羹匙輕舀起一小點送到嘴裏,品了一下,臉上頓時現出驚喜表情,接著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來。


    由這端坐的身形和用餐的姿態可以看出,這孩子是受到過正規禮儀教導的,是以出身絕不會差。


    看得出這孩子很喜歡那肉糜粥,可他僅吃了一小碗便搖頭拒絕裴讓給他再添的想法。


    裴讓拿眼神征詢衛戧意見。


    “不吃便不吃吧,長期吃不飽,一下吃多反倒容易撐著,晚些時候再讓他吃一碗。”衛戧應道。


    他二人吃完後,裴讓喊跑堂的過來將碗碟收拾下去。


    衛戧找出那半塊玉佩,摩挲觀看。


    確定這隻是一塊玉佩的半邊,再看這麵的花紋就明白多了,這是半個羊頭,而那另一麵她看不明白是“水”還是“川”的曲線,應該也是一個字的半邊。


    翻來覆去的看,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來,衛戧一把攥緊玉佩,抬眼看坐對麵捧著金缽的孩子,難不成他是……馬上又想到,她是重生而來,牽一發而動全身,間接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如果按照前世軌跡,此刻這孩子肯定已像他生母那樣,殞命在深山老林無人知曉的角落,今次卻在那緊要關頭被她正巧撞上——這便是老天重新安排給他和她的緣分。


    沉吟片刻,她有了主意,抱起這孩子走出自己房間,直奔她爹的房間而去。


    “父親,你可曾安歇了?”時間尚早,房間也還亮著燈,但衛戧還是停在她爹門外如是詢問。


    她爹平日裏睡得就晚,現在心裏揣著事,更是睡不著,聽到衛戧聲音,忙應道:“不曾歇,你進來吧。”


    衛戧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去推門,進來之後,隨手又把門給帶上,抱著孩子徑直走到她爹麵前,躬身施禮:“父親。”


    衛毅在聽到衛戧的聲音時,便一展愁眉,端出溫和笑意,見她抱著個孩子進來,仔細打量一番,道:“這便是你今天救下的那稚子?”


    衛戧點頭:“是。”接著又道:“父親,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衛毅指著矮榻另一側:“有什麽事坐下說罷!”


    衛戧將懷中孩子放到榻上,接著矮身挨著他坐下,直截了當講明來意:“父親,我想請您將這孩子收為養子。”


    衛毅一愣:“這?”


    衛戧解釋道:“這孩子需要一個正式身份,隻要您收下他,我就可以去官府將他載入黃籍。”她表皮年紀隻有十三歲,且未成親,認個四五歲的孩子當兒子有些突兀,但要是換她爹認下這孩子就合理多了,入籍也好辦,反正都姓衛!


    衛毅又看了一眼這個漂亮男孩,斟酌半天,才緩緩道:“此子容貌不俗,且遭遇追殺,怕其身世並不簡單,我已如此,再怎樣都無所謂,但你要知道,我們的任何決定都關乎到整個衛家的未來,萬萬不可草率行事……”


    這孩子雖不說話,卻聽得懂衛毅的拒絕,他瑟縮了。


    衛戧展開雙臂將他擁入懷中,斜睨衛毅:“父親,那個人偶,您還沒丟掉罷?”


    一句話說得衛毅本就不怎麽好看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尷尬的支吾道:“啊,那個,其實我……”


    衛戧並不是要讓衛毅難堪,她也拜托王瑄幫忙保留著諾兒的人偶,嘴角扯開一抹笑:“所以父親應該能理解那種感覺——想要不顧一切的保護一個人,哪怕代價是付出自己的生命!”她爹那個時候不能挽救那人偶,便故意隨它墜崖,她神情一斂,冷然道:“其實有時候想一想,那豁出性命守護的,或許正是自己活下去的動力。”


    換句話說,失去這個動力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衛毅瞪圓眼睛,視線在衛戧和孩子之間來迴遊移,他不能理解衛戧的執拗,但他明白自己已是廢人,現在的衛家要靠衛戧撐著,假如衛戧出個什麽紕漏,還談什麽衛家的未來!他深吸一口氣:“戧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軍,前方有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錐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錐子並收藏將軍,前方有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