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爹如此鄭重其事,衛戧不由跟著緊張起來,但她並未立刻接茬,而是不露聲色的打量起她爹。


    被她這樣盯著,她爹的身形愈發佝僂,借著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掩飾自己的難堪。


    明明尚未及不惑之年,卻呈現出耄耋老者的形容,眼見她爹又端起酒杯欲飲,同樣跪坐著的衛戧一把抓住她爹顫抖不止的手腕,盯著她爹血絲彌漫的眼睛,沉聲道:“父親,有什麽話你就直說罷!”


    她爹愣愣迴望她半晌,才慢慢放下酒杯,斷斷續續講起來。


    原來在他們被困無名山的這段時日,羌人趁我軍群龍無首之際大舉進犯,這不單單是衛毅一人失職而有可能禍及九族的問題,還有前來尋找衛毅的連塗,宋歸等人也有可能被治個臨陣脫逃的重罪,甚至連新上任的平西將軍司馬潤也要受到牽連,隻有戴罪立功才有可能免於責罰,可他這個罪魁禍首卻已經變成一個廢人,沒辦法再上陣殺敵。


    就在衛毅焦頭爛額的檔口,衛毅的部下不約而同向他推薦衛戧,說衛戧年紀雖小,可行事果決,又是南公弟子,定能成就一番大作為,何況子承父業是正統,隻要衛戧頂著衛毅的名號站出來,絕對比那位“長得比小姑娘還美貌”,且從未上過戰場的平西將軍值得士卒信服。


    要知道兩軍對陣,士氣是不可或缺的製勝條件之一。


    說到底,讓她代父從軍,並不代表就是對她的能力有多信任,畢竟她才十三歲,這好比遠行之前去廟裏求道護身符,那符未必當真有奇效,但掛在身上圖個心安,行事底氣也足些——簡言之,就是想拿她充當吉祥物!


    但轉念想想,她個假小子比司馬潤那個真男人更值得信賴,還是稍稍值得欣慰的。


    衛毅說著說著,愈發難以啟齒,這十幾年來,他對這個女兒不理不睬,原定給她的大好姻緣也想讓另一個女兒取而代之,如今她千裏迢迢趕過來救他出幻境,轉過頭來,他卻要親手推她入火坑——假如她是男兒身,這樣的曆練機會也是好事,但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兒家,一旦上了戰場,不管勝敗,對她來說,結局多半都不會美滿。


    敗了,很有可能會被處以極刑;


    勝了,就得以男裝生活下去,因大家舉薦的是他衛毅的兒子衛戧,迴歸女兒身,搞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就算聖上不怪罪,如果有心之人揪著這件事大做文章,衛戧也不能得個好結果就是。


    如此一想,叫他如何好意思開口要求,但要不說,滿門性命便有可能不保,還有受他所累的部將們……


    不過衛戧想的卻是她爹犯了株連九族的重罪,作為她爹直接親屬的她和芽珈也都跑不了,剛登基不久的聖上,連昏君都夠不上,整個就一白癡,朝政由酷虐的賈後把持,萬一拿他們衛家殺雞儆猴,就算飛到天邊也給逮迴來當眾哢嚓了——這種事,在衛戧印象中,賈後為了揚威沒少幹!


    做出決定後,衛戧一眨不眨的盯住她爹的眼睛,良久,隻問了一句:“你究竟是怎樣看我母親的?”


    她爹沉默片刻後,低啞道:“她是我的摯愛。”頓了頓,補充道:“今生唯一的。”


    衛戧起身攙扶她爹:“好,我替你披甲上陣。”


    這個冬天,衛戧成了衛毅的“嫡長子”,照比前世,整整提前兩年。


    待她這邊一點頭,那廂立刻八百裏加急上報朝廷:護羌校尉衛毅返程途中遭遇伏擊,受傷致殘,無法繼續擔當重任,平西將軍及衛毅舊部聯合舉薦衛毅長子衛戧暫代其父之職。


    衛戧迴到房間後,看到給姨婆和芽珈買的禮物,悵然若失,她需要找個可靠的人把東西送迴去,並轉告姨婆,她要遲一些迴去,讓她們不要擔心。


    可裴讓由於之前“把她弄丟”的恐怖經曆,至今還沒能從陰影中走出來,特別她這迴還要上戰場,刀劍無眼,叫他怎麽放得下心,是以不管衛戧怎麽說,他把心一橫,權當沒聽到,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


    而祖剔聽說她將頂替她爹的職位建功立業,眼珠子都冒綠光,當然也不肯接受護送一堆土特產迴家這種枯燥乏味的差事。


    後來王瑄獲悉此事,提出可以讓白甲帶人把東西給送迴去。


    王瑄的人做事絕對可靠,但那樣不就給他知道她的老巢了?轉念又一想,就憑王瑄那成了精的大狐狸,真要找她,縱使她狡兔三窟,還不是照逮不誤?


    於是衛戧手書一封拜托白甲代為轉交,又從她帶來的人中選出兩個熟悉她在莊園外布的石陣破解方法的,給白甲等人帶路。


    翌日,白甲和紅友帶著衛戧買的禮物迴返,而衛戧則踏上征途。


    馬蹄揚起的一瞬,衛戧苦笑一聲——命運這玩意,真它令堂的……


    她爹的腿雖然壞了,但還可以在幕後指揮,所以不曾隨白甲他們返家,非要跟著一起來,好在司馬潤接到消息說,羌人那邊這幾天沒什麽大動靜,可以照顧一下她爹的傷勢,稍微走慢性。


    至於王瑄,他既沒有和白甲她們一起返家,又不曾接迴先前的行程,反倒跟他們一起趕往戰場。


    衛戧問他又玩什麽把戲,他的迴答幹脆利索,卻也叫衛戧聽得莫名其妙,他說:“自是為了防患於未然!”


    不過衛戧覺得他有點像睡顛倒了嬰孩——白天總是萎靡不振,天一擦黑就變得精神煥發。


    還有渡引那家夥,出了幻境醒來後沒看到它,衛戧還以為它跟桃籙一起走了,原來隻是不知道躲哪裏去了。


    不過從那以後,白天的時候,渡引總是寸步不離的守在王瑄身邊,晚上卻又要來鑽她的房間,別說是轟趕,就連打都打不出去,衛戧覺得:王瑄他派來的細作,臉皮也忒厚了!


    上路第三天,衛戧再次一口迴絕了王瑄的“不合理”要求後,午飯時間,桅治親自找上她,將她帶到偏僻角落,與她語重心長道:“衛校尉,在下不過區區一介奴仆,您與主君的事情本沒有在下插言的餘地,但有些事情,主君不願多說,可在下卻覺得您不可不知,主君這些年在外奔波,並非因為喜好,實乃攸關性命迫不得已,之前的行程也是因衛校尉無意間引出的變故,他要到當初的事發地去彌補,可途中接到您受困的消息,他罔顧自己性命改道日夜兼程趕過來,更是冒著一去不迴的危險硬闖進那水月鏡花之境幫助您,出來之後,又拒絕了和桃君一起去見魁母的補救機會……所以在下能否請求衛校尉,至少不要讓主君太難過。”


    桅治離開後,衛戧蹲在原地認真反省,把王瑄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人家三番五次救她於危難間,她竟連人家讓她幫忙換個藥這種小事都拒絕,這不就是典型的知恩不報白眼狼一條麽——莫非她也是近墨者黑,被司馬潤給同化了?


    於是下午王瑄又派人來請衛戧,她不再推三阻四,命裴讓、祖剔繼續前行,她則驅馬靠近王瑄的馬車。


    王瑄這廝,不管什麽時候都不忘享受,雖由牛車改為馬車,但車廂還是一樣寬敞,等她一靠近,他便撩起車簾邀她入內。


    衛戧看著裹著純白狐裘,溫柔淺笑的王瑄,暗忖他今天的狀態似乎好了一些,不過也有些納悶他的穿著——夜晚喜著黑,白天卻穿白,黑白分明,也不知是不是像他的侍女那樣為了應景!


    就在衛戧鑽進車廂的同時,晃動的車簾又被人從外頭撩起,她迴頭一看,那個陰魂不散,不定期出現在她前後左右的司馬潤竟尾隨她上了王瑄馬車——這無賴要幹嘛?


    “聽聞十一郎身體抱恙,小王剛好有空,便過來瞧瞧,你哪裏不舒服?”話是對王瑄說的,眼睛卻盯著她,眉梢眼角蓄滿多情的微笑,是她曾經最喜歡的模樣,不過此刻再看,隻想一巴掌拍過去打他個滿地找牙。


    “勞殿下掛心,不過是受了些皮肉傷。”王瑄也笑,不過照比司馬潤,怎麽看怎麽順眼。


    王瑄說話間自然而然把衣服一脫,遞了藥瓶給衛戧:“有勞了。”


    司馬潤的月牙眼倏地變成滿月,將視線轉向衛戧,發現她看到王瑄脫衣服,居然麵不改色,伸手來接藥瓶的動作也好像是理所當然的,於是滿月變太陽,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想也不想,一把奪過衛戧手上的藥瓶,將她輕推到一旁,自己擠到王瑄身前:“這孩子在野外長大的,毛手毛腳,哪能照顧得好養尊處優的王十一郎你呀,還是讓小王來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軍,前方有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錐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錐子並收藏將軍,前方有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