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魑不答反問:“你挾持兩個人質,分開關押就會風平浪靜,一旦讓他們碰麵,弄不好就會掀起驚濤駭浪,試問,你會讓這兩個人質比鄰而居麽?”


    衛戧平靜道:“事無絕對,總有例外,萬一呢?”


    境魑輕笑一聲:“築境他用了上百年的時間來構建這座城,自是算無遺策。”


    衛戧不以為然:“但到底還是讓王瑄找到了我。”


    境魑想了想:“端的如此,就看誰的執念更深罷!”


    衛戧垂下睫毛,遮住眼中起伏,縹緲道:“三界虛妄,唯一心作——”莫名笑了一下:“也就是說,假如我不如他人陷得深,那麽我的出現,就會成為裝飾他人夢境的一個臆造品……”思路一轉,又想到一個可能性,她抬眼看向境魑:“那我怎麽才能確定,在這詭異的幻境中,王瑄是真實存在的?”幹笑兩聲:“全是假話或全是真話,反倒容易招人懷疑,但真真假假摻在一起,卻能令人輕易信服,或許正是因為我心底渴望著在陷入危急時,有一個強大的人憑空出現,伸手拉我一把,所以你們把‘王瑄’送來了,叫我如何相信,王瑄他不是‘算無遺策’的築境為我設下的套中套?”


    在經曆過刻骨銘心的背叛,又遭遇這匪夷所思的幻境,她怎麽可能不多疑?


    境魑探手入懷摸出一個錦囊遞給衛戧。


    衛戧接過錦囊打開來,裏麵裝著一條發帶,看著很是眼熟。


    境魑一板一眼道:“六月十五亥七刻,石陣中桃樹下。”


    衛戧:“嗯?”


    境魑又道:“你未婚夫說,如果你在聽完我說的話之後生出懷疑,就把這個轉交給你,並將他拾到它的時間和地點一並告知於你!”


    衛戧抽出發帶,收攏手指攥住,會心一笑:她自覺一把年紀,卻在那晚酒後無狀,恣意輕薄了人家俏生生的青蔥少年郎,最後自是落荒而逃,翌日也隻顧得懊悔,對於遺失一條發帶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轉身就給忘得一幹二淨,假如王瑄是假的,他們又怎麽會拿出這條發帶來呢?


    既然已經了解目前處境,當務之急就是找到她爹,王瑄給她爭取了三天時間,她將其中兩天半分給她爹,而最後那半天,肯定是要留給王瑄的。


    但她和她爹相處的時間,前世今生加起來也沒多少,何談了解?


    靜下心來想一想,或許她潛意識中就排斥去了解用她生母的財富和人脈重振衛家門庭,卻將她生母以命換命遺下的她們姐妹二人丟在師父那裏十幾年不理不睬的父親。


    束手無策,也隻能先試試看瞎貓碰死耗子的辦法,或許碰著碰著也就碰到了,就算碰不到正主,也能碰出一點頭緒來吧!


    於是第二天一早,看‘諾兒’和‘姨婆’他們睡得死沉,沒有起身的意思,衛戧套上境魑給她準備的破僧衣,戴上鬥笠,將自己扮做一個帶發的苦行僧,端上盛著血水的金缽走出小院,與候在院外的境魑匯合。


    境魑說,築境十分博愛,三教九流均有收攬,所以突然出現一個端著金缽挨家挨戶化緣的苦行僧也沒什麽好奇怪的——興許又是築境養得哪條夠叼迴來的半成品也說不定,隻要遮掩住她原本的氣息,沒人會對她可疑的行徑多問一句。


    衛戧就這樣端著僅剩淺淺一層血水的金缽敲開這條街第一戶的房門。


    前來開門的是個七八歲的男孩,長得乖巧伶俐討人喜歡,蹦蹦跳跳十分活潑,但衛戧從金缽的倒影裏看出,這個孩子和她的諾兒一樣,是個木偶。


    “我娘在做飯,我姐姐在縫嫁衣,我爹在後院劈柴,你要找誰?”木偶脆生生的問道。


    衛戧將視線從水麵中刻板的木偶身上移迴到眼前生動的男孩笑臉:“小僧前來拜訪令尊。”


    “令尊?”木偶皺眉搔頭想了想:“哦,你要找我爹啊,等一會兒啊!”噠噠跑開:“爹,爹,有人找你!”


    他的喊聲先後喚來了中年婦人和年輕少女,衛戧從倒影裏看出,她們倆同樣都是木偶。


    直到挽著袖子的中年漢子走出來,衛戧才確定,這個院子裏被困住的是這個男人,但這個男人不是她爹,最後她化得一把五銖錢,退出了他的夢。


    等她出門後,境魑走過來,看著她手中的五銖錢,與她娓娓講述:這個男人在家鄉是個聲名遠播的義士,但最後卻遭到女兒的青梅竹馬攻訐,說他是個欺世盜名的自私小人,最後他被境魑引入幻境。


    原來這義士出身貧寒,年輕時偶然從匪徒手中救下去寺廟還願卻被劫持的士族女郎,女郎感激並愛慕上這個救她一命的英雄,打算以身相許,但因門戶之差遭到家裏激烈反對,鬧到最後,女郎以性命相逼,迫使她的英雄帶她私奔。


    十幾年後,洗盡鉛華的女郎,為義士生下一兒一女,雖勤儉持家,但義士總把家中糧食財物拿出去接濟別人,他們自家反倒入不敷出,好在她和女兒心靈手巧,靠縫縫補補也能湊合著過日子。


    那年,義士用船載著兒子和同村的幾個小孩乘船去學堂,不想走到河中央卻翻了船,義士繞過近在咫尺,拚命朝他伸出雙手的兒子,救起了別人家的孩子,後來打撈出的兒子遺體,還維持著雙手前伸的姿勢。


    同年,戰場上救他一命的故交逝去,臨終將妻兒托付給義士,義士二話不說,將故交遺孀和獨子接迴家來,並交待剛剛經曆喪子之痛的發妻好生服侍。


    翌年,就在女兒即將和青梅竹馬成親前夕,義士故交的獨子被診斷出患上肺癆,義士希望能給故交留個後,生生退掉女兒大好姻緣,以下跪的方式迫使女兒嫁給故交的獨子,半年後,故交的獨子去世,又過了幾個月,女兒產下遺腹子,而這個遺腹子卻在兩周歲的時候,因義士抱著他上街,卻在途中發現一輛失控的馬車即將撞上一個老叟,義士放下孩子去救老叟,結果老叟救下來,受驚的馬匹調轉方向,衝向不知躲避的孩子。


    後來,義士的女兒瘋了,他發妻帶著瘋了的女兒跳進了他兒子溺死的那條河……


    衛戧安靜的聽完之後,和那義士的女兒一比,她似乎還算幸運的呢!


    敲開第二戶的門,裏麵走出一位六十來歲的清臒老者,衛戧從缽中倒影分辨出,這也是一個木偶。


    隨後見到正主,也是個老者,生著一副富態和善的模樣。


    化到兩個金錁子後,衛戧退了出來。


    境魑又來解釋,這兩個老者年輕時是同窗,後來生出罅隙,在朝堂上更是互不相讓,一個主張變法,一個死守舊規,鬥了三四十年,期間大起大落,後來變法的被守舊的搞成眾矢之的,那都不算完,還要再接再厲,將變法的折騰到妻離子散,無家可歸,最後主張變法的老者在被罷黜,他背著鋪蓋卷和守舊的老者當年送他的一卷帛書迴返故裏,卻因抑鬱成疾,在距家鄉不足百裏的地方倒下。


    出乎境魑意料的是,這守舊的老者在接到看似恨不能把對方挫骨揚灰的勁敵的死訊後,竟當場嘔出一口血,接著大病三個月,之後主動辭官。


    再然後,守舊的老者就被境魑誆到這裏來了。


    這兩人的爭鬥,衛戧早就聽說過,但沒想到那個失蹤的守舊者居然在這。


    不過默默聽完後,衛戧莫名想起了她師父和北叟。


    敲開的第三戶人家,出來開門的是個年紀和她爹差不多的男人,衛戧通過金缽裏的血水確認過,這是個人。


    當然,這個男人守著的也是個木偶——從表麵看來,是個身體佝僂,頭發花白,喘個氣都困難的老婦人。


    衛戧確定這裏除他兩個外再沒別人,接過男人布施的玉珠,退了出來。


    這戶人家的故事更簡單,那老婦人曾經也是官家女郎,但她爹在對局勢的判斷上出現錯誤,站錯陣營被抄家,時年僅十五歲的老婦人成了營妓,二十歲時,她愛上了一個軍官,並生下一個兒子,但軍官顧慮前程,並不承認這個兒子。


    老婦人也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怕兒子將來受人恥笑,抱著兒子逃了出去,到無人認識的邊遠小城住下來,靠做各種粗活累活艱難度日,結果兒子十歲那年染上惡疾,她求救無門,沒辦法重操舊業,籌錢給兒子治病,沒想到被兒子撞見,而鄰家們毫不避諱的議論也讓兒子認定自己的母親是個下賤的女人。


    後來軍官傷了命~根,家中妻妾隻給他生了三個女兒,軍官便想到了這個兒子,而當時老婦人和兒子在那個小城裏已經沒辦法生活下去,母子倆又開始流離,也是巧,流離途中竟路過軍官駐地,兩人重逢後,軍官留下了兒子,給了老婦人一筆錢,勸她為了兒子著想,有多遠走多遠。


    老婦人思來想去,為了兒子的前途,咬牙離開。


    她沒從軍官這裏拿走一枚五銖錢,但軍官迴頭卻對本就對她心存不滿的兒子說,他母親當初拿腹中骨肉做要挾,軍官因為沒滿足她的條件,她就帶孩子跑了,現在又覺得養的辛苦,所以迴來跟軍官要一大筆錢,然後把兒子賣了……


    多年後,長大成人的兒子建功立業,名震一方,老婦人卻因生養兒子而落下一身毛病,連給人縫縫補補都做不到,她自知命不久矣,唯一的心願就是再見兒子一麵,於是端著破碗一路要飯找上門來。


    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老婦人來到兒子家門外,但兒子卻避而不見,老婦人邊拍門板,邊哭喊:“大將軍,你就出來見見老婦人,就一眼……”怕損及兒子顏麵,始終不敢喊出心中最想說的話——兒啊,娘來看你了!


    翌日,門子開門一看,老婦人僵硬的側靠在門板上,手還保持著拍門姿勢,死不瞑目。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軍官臨終前向兒子坦露實情並懺悔。


    又過了兩年,兒子戰敗後又遭遇眾叛親離,他在怨憤過後,想的最多的卻是那個雨夜在他門外苦苦哀求的母親。


    流放途中,被境魑誆進這幻境,見到幻化成老婦人的木偶,一麵便徹底饜服。


    境魑總結道:“你是旁觀者,所以他們的行為在你看來愚不可及,但身為當事人的他們,因深陷其中,在當時是如論如何也不能看透的。”


    衛戧安靜的聽完後,自嘲的笑了笑:“大家同是心中有愧人,一樣的愚不可及,誰能看不起誰呢?”


    因為不知道如何解脫,所以樂於自欺欺人!


    從早到晚,一共進了一百六十九家,見識人生百態,世事無常,不過住在這裏的人,心境都十分平和,一整天下來,衛戧雖沒找到爹,但收入可觀,隻是對著這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化緣”得來金銀珠寶,衛戧除了唉聲歎氣,再沒別的情緒。


    “姨婆”對於她的晚歸機械的責怪幾句也便完了,而“諾兒”和“芽珈”,早就歇下了。


    第二天又走了一上午,還是一無所獲。


    吃午飯時,衛戧甚至猜測他爹的心魔或許是因為沒趁著年輕,和虞薑再生幾個厲害的兒子出來繼承家業,所以倍感遺憾,現在正做夢生兒子呢!


    聽完衛戧的話,不用吃飯的境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過去,思來想去,境魑小聲道:“當然,如果你實在想不出令尊的心魔,還有另一個辦法。”


    衛戧挑眉:“什麽辦法?”


    境魑從背著的竹笈裏掏出那條少女手腕粗的軟皮蛇:“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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