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源,現年七歲,虞薑她兒子,衛敏她胞弟,衛府真正的嫡長子……


    衛戧由著虞薑牽引,緩步走到衛毅麵前,鋪陳在黑漆條案上的白紙太過紮眼,衛戧不由側目,隻見上麵寫著: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


    內容出自趙岐的《孟子章句》,不過看這字跡,歪歪斜斜,大小不一,能擺在這裏,應該是出自衛源之手。


    了然一笑,衛戧抬眼對上衛毅。


    這時的衛毅,還是意氣風發的護羌校尉,又逢喜事,修眉鳳目間張揚著傲然神采。


    她爹長得好看,她一直都知道,不然怎麽會讓她當時已是準王妃的娘對他一見鍾情,甚至不惜與家族決裂也要嫁給他,但她不知道,她爹好看到這種程度!


    上輩子初次見麵,他已經被羌人折磨到脫相,和眼前的他簡直就是雲泥之別——看著衛毅,衛戧突然想起養出司馬潤那個倒黴孩子的現任琅琊王司馬瑾,他死後的十幾年,坊間一直有傳聞,說他年紀輕輕就沒了,完全是因為桓辛不在了……


    再看她爹,她娘一死,立馬扶正虞薑,沒過幾年又生出承歡膝下的衛源來;而那司馬瑾,就司馬潤這麽一個兒子,還總被人說不是親生的。


    如此想來,她一路上默默祈禱著司馬瑾快快死掉,好像真有點缺德啊!


    “戧歌……”


    沙啞的一聲,喚迴衛戧理智,她迎上衛毅的視線,輕點了一下頭:“父親,我迴來了!”


    眼圈泛紅的衛毅連聲道:“迴來就好,迴來就好!”接著把藏在他身後的衛源撈起來送到她眼前:“這是你弟弟阿源。”又抬手招唿剛從門外進來的衛敏:“那是你姐姐阿敏。”


    衛戧循著衛毅的手扭頭看過去,隻見身著丹碧紗紋雙裙,輕點胭脂,淡掃蛾眉,笑得溫柔可人的衛敏由瑞珠和她貼身婢女寄蓮外加幾個仆婦簇擁著走進來。


    不得不說,衛敏很會打扮自己,靠著七分顏色,十二分妝容,使得她在未出閣以前,名揚臨沂,而且不論是動作還是表情,都是如此的端莊典雅,麵對她時也展露出了身為姐姐應有的和善,但她隻想說:衛敏,別來無恙啊!


    或許是看她表情有點淡,虞薑吩咐瑞珠他們一幹閑雜人等退出去,已經過了飯口,仍要求備宴,顯然是為他們準備。


    等屋裏隻剩他們一家人還有姨婆,虞薑幽幽道:“姐姐生前,待人溫和,是以倍受大家敬重,對我更是恩重如山,盡管已經過去十幾年,但每次想起她來,就叫我忍不住垂淚心傷,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


    衛戧也垂眸,但沒有接茬。


    虞薑長歎一口氣,續道:“你姐妹二人是她拚出性命換來的,而你父親為了保住你們,迫不得己拜托南公收留你們,你們前腳剛走,後腳你父親和我的心就跟著你們飛出去了,天天都想著去看你們,可你父親身擔重職,難得迴家一趟,更別說跑那麽遠,你二叔又是個不成器的,這麽大一家子都得靠你父親撐著,他哪敢有半分懈怠;而我也走不開啊,你母親去的那麽突然,把偌大一個爛攤子撒手撇給了毫無經驗的我,我一個婦道人家,夫君又不在身邊,還帶著一個奶娃娃,真是焦頭爛額,又想念你母親和你們姐妹,眼睛都差點哭瞎了,好不容易才挺過來,還想著得閑就去看看你們,倒也是巧,你們就迴來了!”


    衛戧扯出一抹笑:“女兒不孝,讓父親和母親操心了。”


    虞薑也露齒一笑:“這小嘴啊,真討人喜歡!”


    一路行來,雖也到處是人,但芽珈白天躲在牛車裏,夜晚宿在帳篷內,哪像這樣一下子和許多陌生人接觸,她很不適應,衛戧也難受,好在隨後的家宴沒持續多久衛毅便發下話來,說她們也累了一天,早點歇著,有什麽話明早再說。


    結果虞薑竟將她們姐妹分別安排住進東院的西廂和西院的東廂,說是怕芽珈把病傳染給衛戧,很充分的理由,雖然芽珈不肯,但衛戧表示服從,並拜托姨婆照顧好芽珈。


    指給衛戧貼身服侍的婢女名喚寒香,原是虞薑院裏的人,但衛戧對她沒什麽印象,大約前世她迴來時,寒香已經離開衛家了罷,瞧著低眉順目的,十分恭順。


    衛戧想要試她一試,便隨口胡扯說自己住在山裏喜歡安靜,不習慣夜裏睡覺有人在側,會被打擾到,讓寒香迴去原來的房間,寒香還真點頭答應,然後乖乖退下,再也沒迴來……或許這真是一位可以貌相的好孩子吧!


    初迴乍到,這幾天晚上肯定很忙,好在這是內宅,裴讓不可能再像路上那樣緊迫盯人,她可以節省一小點腦汁;和芽珈分隔兩院,姨婆也要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怎麽哄芽珈乖乖睡覺上,她又節省下一大點腦汁——如此一來,輕鬆多了。


    將褥子裹幾件衣裳卷成一卷放在床上,蓋上被子,偽裝出她在睡覺的輪廓,遮好床帷,換上夜行衣,邁出房間。


    看看府內院牆,和她那令人發指的師父關徒弟禁閉的地方一比,簡直就是小兒科,提口氣躍上牆頭,在這臨沂城內,衛府護院相對來說算是出類拔萃的,但對於衛戧這種靠奇襲發跡的行家來說,也便不值一提了。


    她循著記憶一路無障礙摸進主院,嗯——她近來還真走運,每次估摸著有戲時,一來就能趕上關鍵時刻!


    就聽到剛才進門的她爹開口問:“這眉頭皺的,又怎麽了?”


    接著她繼母幽幽一歎:“我真是太對不起姐姐了!”


    她爹透著鼻音的一聲疑問:“嗯?”


    “姐姐用命換迴的這一雙孩子,小的是個癡的,連南公都束手無策,我們無能為力也勉強說得過去,關鍵是那個大的……”又是一聲長歎:“看著不像個愚鈍的,可不說麵對我這個繼母,便是對上你這個父親,也隻管拿眼直勾勾的盯著瞅,別說跪拜,連道個萬福都不曾,就這樣送她出去,丟了衛家的名聲是小,可汙了姐姐一世美名,叫我將來拿什麽臉麵去見九泉之下見姐姐呀!”說著說著就抽搭起來。


    她爹便柔聲細語的哄慰她繼母:“好了好了,別哭了,你也說過那時是迫不得己,假如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會讓南公把她們帶走,反正她現在還小,請幾個宮人來好生教導便是。”


    她繼母的抽搭聲漸漸收斂:“可是距和王府約定的婚期隻差這麽幾天了……”


    她爹好像終於想起這茬,驚道:“是啊,那怎麽辦?”


    靜默良久後,才又傳出她繼母的聲音:“不然,就讓阿敏代替戧歌嫁過去罷!”


    她爹當即否決:“不成,王府當時指定的是戧歌!”


    於是她繼母放緩語調:“姐姐品貌絕佳,譽滿天下,或許王府那邊覺得戧歌既是你和姐姐的血脈,又是南公的關門弟子,就想當然的認定她必將不凡,萬萬沒料到竟然如此,假如把戧歌就這樣嫁過去,沒準從揭蓋頭的那一刻起,世子便要怨上我們,更是要給戧歌委屈受的,就算你不在乎衛家的前程,難道也舍得讓自己和姐姐的親骨肉去遭罪?”


    她爹果然動搖了:“但我好像記得,你已經在和袁氏三房議親,要將阿敏嫁給他們家的嫡次子?”


    將將停止抽噎的她繼母一聽這話,突然放聲哭起來:“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她爹疑惑道:“說得好好的,這又怎麽了?”


    “你總念叨沒時間去看戧歌姐妹,可你常年在外,連我想要見你一麵都難,好不容易迴來一趟,偶爾能陪陪阿源已是難能可貴,你可曾記得自己還有個大女兒?不記得了吧,連記都記不住,更不可能知道,她明明和阿源同樣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就因為早出生了幾年,不管去哪,隻要有貴女在場,她就變成低人一等的笑料,更不缺那些嘴賤的,當她的麵就開始背《呂氏春秋》中的什麽‘紂之同母三人,其長曰微子啟,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紂也,甚少矣。紂母之生微子啟與中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紂之父、紂之母欲置微子啟以為太子,太史據法而爭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然後以此為據,說她隻能算是個庶女。那袁氏三房的嫡次子就是個病秧子,都不知道能活多久,好人家的女兒都不願意嫁過去,就跟這種人議親,他們還挑挑揀揀的!幸好我阿敏乖順賢良,不與他們一般見識,關起門來勤學苦練,才出息成如今的模樣,看在她那麽努力的份上,誰舍得將她隨隨便便托付給一個病秧子,女人這一輩子,嫁個好夫君才是最關鍵的!”


    “可說好嫁戧歌過去,臨時又換成阿敏,這樣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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