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進藤光在心中有所動搖的時候,都會來到已經去世的桑原本因坊墓前。


    桑原本因坊所葬之地是桑原家族的家族墓地,在一排排刻印著桑原姓氏的墓碑中,桑原仁的墓穴普通得毫不起眼。不大的墓地前,樸實無華的石碑上簡單地篆刻著逝者的生平。


    這樣簡單的身後居所,緣於桑原仁臨終前的特意囑咐。進藤光曾經頗有些暮氣地感覺到桑原仁這樣安排時候的心情:在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不管有過如何榮耀的人生,如何顯赫的身份,臨到躺進這小小的死後居所裏,這塊小小的墓碑上,到底也隻能簡單地概括成幾句話罷。


    桑原仁曾巔峰一時:在六大超一流棋手縱橫棋壇所向披靡的時代裏,同階之外他幾乎無可匹敵。之後在其他幾位超一流棋手相繼因歲月或現代圍棋的崛起而隱退沒落的時候,他作為僅剩的旗幟,頑強而孤獨地代表著一個時代最後的餘暉。


    他的職業圍棋生命周期之長,在現代圍棋看來,幾乎是不可置信的長度。早年憑借棋力,晚年憑借經驗、心性、手段……曾經強如緒方精次,在麵對桑原仁的時候,也被寥寥幾句話而擾亂心神,最終遺恨敗北。與桑原仁對弈,不僅僅是一場圍棋上的對局,更是一場心理上的艱辛洗禮。無數年輕棋手用事實證明:能玩過這個老狐狸的人隻手可數。


    老年人有老年人的下法,這是桑原仁的圍棋。他不可能在體力精力上勝過正值盛年的年輕棋手,但他也有遠比他們強大的地方。曾經的超一流棋手,怎麽可能就此屈服。在他似不靠譜的言行下,隱藏著曆經磨礪的刀鋒,寒光偶爾一閃,就是心驚膽寒般的鋒銳出鞘。


    他用的他的方式,他的棋,告知著世人他對圍棋永不停歇永不放棄的精神。


    桑原仁也曾權傾一時:在日本棋院最風雨飄搖的時候,可以說是桑原仁與幾個老家夥支撐起來的。沒有理事長之名,很多時候卻行著理事長之責。與財政部的官員交涉來年的撥款,與商界的讚助商爭取更多的讚助,穩定著棋院浮動的人心,忍耐著日本棋壇在世界大賽上顏麵盡失的成績……一樁樁一件件,都不是簡單可以做到的事情。


    可以說,桑原仁之後退出棋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那幾年裏的心力交瘁。本就年紀不輕的老人,不得不擔起尚未屬於他的責任。隻因為,唯有他,還能夠也還有能力在那時候站出來。


    進藤光與塔矢亮留給了他一個爛攤子,然而桑原仁清楚這隻是表麵的原因。更深層次的,是日本圍棋長時間以來的萎靡不振。這種日益彌漫壓抑的失望情緒,一旦被打破強撐的顏麵,就會急切地尋找一個自我安慰理由,然後毫不理智地宣泄在兩個不成熟的少年身上。


    桑原仁的目光比棋院的其他人都看得遠:進藤光和塔矢亮不可棄,尤其是進藤光。他清楚的這兩人就是日本圍棋的未來了,放棄了那就真是沒有一點希望。他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後續的事情,盡量冷下熱度,即使看起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譜,卻手段高杆無聲無息地平複下一場鬧劇。


    進藤光消失的時候,擔心之餘,桑原仁也鬆了口氣:主角都沒了,戲自然也就唱不下去了。而進藤光,他從沒懷疑過:隻要他活著,總有一天,他會迴來,迴到日本,迴到圍棋中來!他是他第一眼就看中的為圍棋而生的人。


    臨危受命出任棋院的理事長,是另一個轉折。在整個日本棋院曆任理事長中,桑原仁算不上是最出名的。然而,正是這個老人力挽狂瀾為搖搖欲墜的日本圍棋釘下了一根不倒的支柱。


    力排眾議重新接納進藤光,推行了很多在傳統的日本棋壇中標新立異的舉動,他將進藤光與塔矢亮這兩個日本圍棋的未來宣傳打造成更近似偶像的存在。這樣的舉動曾經帶來了極大的抵抗,傳統的棋士對這種‘嘩眾取寵’的做法感到鄙夷甚至深以為恥,新生的一代也對兩人的特別優待有所不滿。


    幸而,時間證明了這位睿智的老者是正確的,即使他再也無法看到自己親手奠定下的日本棋壇再一次的盛景。


    他起於日本圍棋最輝煌的時代,曆經棋壇落日黃昏般的沒落,最後以己身的綿薄之力,重新為其打開一條新的生路。


    桑原仁,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篆刻在質樸的墓碑之上,旁邊隻有簡單的生辰逝日。小小的墓穴中,埋葬了這個老人波瀾壯闊的一生,卻永遠無法掩蓋他鐫刻於日本圍棋曆史之上的春秋朝暮。


    ****


    進藤光靜靜地站在桑原仁的墓前,安靜的墓地唯有一旁樹木清脆的葉落之聲,間或偶爾幾聲不知名的鳥兒粗噶刺耳的叫聲。


    進藤光永遠也無法忘記在老者臨終前,看著他時迸發的似集中了生命一切的亮光的眼神。已經病弱至口不能言的老人,以這樣的方式,將日本圍棋托付給了他。


    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年齡跨越了世紀之交的老少,在那一瞬間,向對方默默許下的承諾。


    墓地似乎總是籠罩著似有若無的陰寒之氣,仿佛是逝者的靈魂還徘徊在死後的居所之中。然而,進藤光知道,躺在這墓地裏的死者若真有靈,也不可能抵抗歲月的摧折。奈何的河水無聲地唿喚著逝者的靈魂,將他們帶入輪迴的洗禮。


    他閉上眼睛,仿佛有靈魂離開的聲音,輕如一團空氣,悠悠然飄忽而去。沒有比靈魂更輕之物,也沒有比靈魂更重的所在。


    若是桑原仁有靈,許又會發出怪異的聲音,逗弄著進藤光。但他知道,那個其實比任何人都通透的老者,在離去的時候,定是毫不猶豫地轉身,無畏地踏入新的生命。


    “你知道嗎?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我能夠真心實意地尊稱為老師的話,那一定就是桑原本因坊了。”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進藤光沒有睜開眼睛,卻突然這樣說。


    來者手捧純白的雛菊,西裝革履覆蓋著精幹的身軀,金邊眼睛下是掩不住的銳利鷹眸。“那他一定會很高興,能夠被你與sai相提並論。”正是日本棋院現任的理事長緒方精次。


    相對而言年輕的緒方,能夠憑此年紀坐上棋院理事長之位,除了身為塔矢門下的強大人脈和本身的高超手腕外,更重要的是桑原仁在世時的鼎力支持,乃至其死後留給他的人情饋贈。


    很難說緒方精次對桑原仁保持著怎樣的心情。在作為棋手的時候,他一次次被這個私底下嫌棄早該退休卻死死霸占著頭銜不肯走人的老家夥狙擊在最後的一戰上;也是這個老人,率先向他挑明自身實力不足以護住進藤光的事實。


    然而,也是他幾乎是手把手地將他捧上日本棋院的最高權利之上,代價卻是他所摯愛一生的圍棋生命。


    緒方精次複雜地看著眼前長身玉立的青年,他微仰著頭閉上眼睛的樣子,在清冷的墓地之中,竟也有著幾欲羽化登仙的輕靈。


    他放棄了他職業棋手的生命,遠離了他從年少起就決意傾盡生命的圍棋,隻為了能夠離眼前的青年更近一點,更近一點點。


    當初桑原仁對他的一番話幾近殘酷,卻也不得不承認那挑破了他一直不願意麵對的事實——已經開始步入職業生涯下坡期的他,天賦已被挖掘殆盡的他,在圍棋之上,隻會與進藤光越拉越遠。


    桑原仁從來都是有些瞧不起緒方精次的,緒方也清楚這一點。放在桑原仁那個天才輩出的年代裏,如今已經拿到‘三冠王’頭銜的緒方精次也不過是一個‘平庸’的評價。天賦從來就不是靠著勤奮努力決心等等這種東西就能輕易彌補,畢竟覺悟這種東西,走到那個高度的,又有誰沒有呢。


    這是圍棋世界裏□□裸的殘酷。


    “我曾經很討厭這個老頭。”緒方推了推眼鏡,似掩飾般地撇過頭。


    緒方精次曾經有那麽一瞬間憎恨過挑明這一切的桑原仁,但是最終他妥協了。桑原仁給了他另一條路,另一條能護住他的男孩的路,哪怕隻能久一點、更久一點。


    那是他放在了心頭之上的男孩,用最溫熱的血液溫養著,用最原始的脈動嗬護著,用整個生命去愛著的男孩。


    那是進藤光,他唯一的男孩啊!


    愛至卑微,低到了塵埃裏,也就沒什麽不可以放棄的了。


    “我知道。”進藤光睜開了眼睛,他的聲音帶上了幾分笑意,顯然也對這兩人的糾葛有所了解。


    “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他看向緒方精次,秋色的眼眸漂亮如水,被這樣的眼睛注視著,心都仿佛化成了水,“他也曾經在我麵前誇過你。”


    “哦,這我倒是沒聽說過。”緒方精次是真的意外。即使在後期桑原仁對他態度最好的時候,也是帶著幾分譏誚與嘲諷的,那已經是他們多年的相處方式。


    “桑原老師其實也挺喜歡你的。”進藤光說著讓緒方精次不敢置信的話。


    進藤光想到那個午後,已經正式退休的桑原仁,與他在廊下有一下沒一下地說著話。在他生命的最後那段時間,反而離鍾愛一生的圍棋遠了,因為醫生特意囑咐他不可勞神。進藤光那段時間每每都會抽空去看他,卻總是被他嫌棄。他說是看到他在眼前卻不能下棋,實在是種折磨,讓進藤光簡直哭笑不得。


    午後的陽光讓人昏昏欲睡,進藤光剛剛從一場國際賽事上趕迴日本,實在是勞累。冷不丁地,卻聽到桑原仁的聲音,“緒方那小子,雖然棋力不怎麽樣,人還是可以的。”


    一句話,就將進藤光嚇醒了。桑原仁卻不看他,繼續看著院子裏慵懶曬著太陽的貓兒,“雖然我還是不太喜歡他,那小子的棋,太死板了,也就塔矢行洋能看上他做弟子。”語氣裏的嫌棄讓進藤光啞口無言。


    “但是,單純從人品方麵看,還是可以信任的。”老人語氣突然就正經起來,“他看似狡詐,其實是個死心眼。尤其是將你放在心口的時候,你差不多就可以隨便欺負他了。”


    進藤光看著老人的背影,本就佝僂的身體越發消瘦單薄,他突然眼睛就有點濕潤起來。


    “圍棋是一輩子的事,對有的人來說,也許是無法想象的漫長的路途。”這個從來用不正經的舉動掩飾自己的老者,真真正正毫不避諱地向進藤光說,“你永遠不知道你以後會怎麽樣。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想那麽多,在你還能夠讓自己放鬆享受的時候,就不要苦了自己。”


    “我這把老骨頭也撐不了多久了,我也看不到最後的風景了。”


    “小子,不要瞻前顧後,也不用考慮那麽多。”曆經事態,看盡炎涼,他在最後反而是返璞歸真般看得明白,“你隻要往前走就可以了。你的心會告訴你該怎麽做。”


    “反正,以緒方那小子對你的緊張程度,吃虧的也不會是你!哈哈哈哈!”說到最後,卻又讓人哭笑不得地怪笑起來。


    ***


    進藤光看著緒方精次,“桑原老師說,讓我跟著自己的心走。”


    在男孩剔透的目光下,緒方心頭一跳,竟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卻又隱隱地期待著。


    “圍棋對我太重了,重得我無法放下。”他的聲音很輕,話的內容卻極重,壓得緒方幾乎喘不過氣來。


    “佐為千年的執念,引領著我走進這個世界。”他繼續說著,緒方腦子裏卻壓根無法理解他的話,隻能夠盯著男孩沉靜的眸子,一瞬都不敢離開。


    “塔矢亮的背影,讓我真正踏進圍棋這條路。”


    “還有筒井學長、加賀學長、三穀、和穀、伊角……塔矢老師,桑原老師……”他一一曆數,“我珍惜與每一個人的相識,圍棋讓我的人生徹底改變。”


    “還有你,緒方精次。”他驀地念出這個名字,似輕還重,有著莫名的繾綣。


    緒方在他的注視下,卻從未有過地緊張起來,仿似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又像等待生死判決的臨終犯人。


    “在那之前,我是很怕你的,總怕你追著我問佐為的事情。”他懷念著,“但是,在那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會那樣的依賴你。”他沒有明說,緒方卻明了他的意思。


    “也許真的是注定的,注定我在機場撞上了你,注定你將我帶迴了家。”他直直的看進緒方的眼睛,毫不避諱毫不動搖,讓眼底所有的情愫都徹徹底底暴露在這個男人之下,“注定我會愛上你。”


    “是的,我愛上了你,緒方精次。”


    “我的心告訴我,我愛你。”


    這句話仿若春日驚雷,炸響在緒方耳邊,在他腦海裏跳躍著,迴蕩著,奪取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直到看到男孩清澈的眼底倒映著自己幾近窒息的麵孔,緒方精次才發現,他竟然忘記了唿吸。


    “你說……你愛我……”他顫抖著,幾乎是企求般的重複著。


    他的反映迎來的是進藤光的一個笑容,仿若燦爛千陽,周遭的一切都隨著這個笑明媚起來,“是的,我愛你,緒方精次。”


    他重複了一次,看到男人露出前所未有的傻乎乎的卻幸福到幾近落淚的笑。


    然而,這並不是就可以簡單的‘在一起’的幸福結局。


    “我愛你,”進藤光的聲音卻是冷靜起來,“但是我卻不知道這份愛能持續到什麽時候。”


    “也許這一生,也許明天,也許下一秒,”直白得幾近殘酷,“我就會拋下你,拋下這一切,拋下作為‘人’的一切。圍棋對我而言太重了。”他再次強調,“不僅僅是人生,不僅僅是頭銜或冠軍,也不僅僅是棋力的提高。”


    “圍棋是道,是永無止境的孤寂征途,是未來,是世界,是神明!”


    “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徹底走上那條路,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樣的艱苦孤寂,不知道我的盡頭會是如何的巔峰盛景。”


    “我隻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


    “我是進藤光。”


    “世界選定的進藤光。”


    “我終究會拋下你,緒方精次,這樣的我,你願意接受嗎?”


    青年的聲音消失在男人小心翼翼的寬闊懷抱中。緒方精次抱著懷中的男孩,仿若抱住了整個世界。


    “夠了,足夠了。”玻璃般易碎的聲音輕輕在進藤光耳邊,“這樣就足夠了。”


    “你愛我,這樣就足夠了。”他似悲似喜,“即使隻有一天,即使隻有一秒,隻要你說你愛我,這樣就足夠了。”


    我緒方精次,何德何能,此生能得你進藤光這樣一句‘我愛你’。


    在我知道自己將終生仰望你的背影,連你的一個迴頭一個眼神都得不到的時候,能得你這一句話,已經足夠了。


    “你愛我,你愛我!”他摟著懷著的男孩,如癡如狂,“進藤光愛緒方精次!”


    這就是全部了。這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


    “我愛你。”他輕輕在男孩耳邊呢喃,“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不斷的重複著,仿佛這樣就能夠稍微表達一點點自己心中對男孩的滿腔滿溢愛意。


    進藤光閉上眼睛,在男人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懷抱中閉上眼睛,悄然反摟著男人。


    我愛你,大叔。


    ***


    這就是關於進藤光和緒方精次的故事了。


    進藤光愛緒方精次,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的呢,哪怕下一秒就是天崩地裂。


    進藤光愛緒方精次。


    緒方精次愛進藤光。


    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呢。


    愛情,真的會從塵埃裏開出最美的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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