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棋院的理事長辦公室裏,高高的窗戶外麵是繁華的東京市,鋼筋水泥的大樓泛著現代的冰冷感,點綴其間的草木像是盆景裏的塑料木叢一般,盒子般大的汽車,螞蟻群般挪動的人流……透過玻璃窗的光線折射下,有種光怪陸離的詭異。


    進藤光坐在理事長辦公桌前,眼睛看向身前桌上的報紙刊物,視線卻漫不經心地遊離到不知何方。一時靜默,冷淡的空氣在室內悄悄流動,風雨欲來的壓迫被毫不在意地吹散。


    俊美無雙的青年,金色的額發流光溢彩,漂亮如琉璃的大眼睛頗有幾分散漫的朦朧,隨意坐在椅子上的姿態也自有一番無人能及的風采。緒方精次又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說吧,到底怎麽迴事?”他叩了叩桌麵,提醒走神的人。


    從把人叫到辦公室裏來,快半小時的時間,雙方都沒出一聲,就這麽一個嚴肅以待一個全然不放心上地對峙著。揉了揉額角,緒方不禁感到一陣陣的頭疼。饒是他自詡手腕高超遊走各方勢力如魚得水,在麵對眼前這人時,卻每每無計可施。


    見進藤光毫無反應的樣子,緒方精次終是無奈地妥協了,“算了,你也不用解釋了。”。


    從他接任桑原前本因坊成為日本棋院的理事長起,棋院事務手到擒來,財務部的撥款和商界的讚助順利談妥,連最為困擾日本棋院的世界棋賽成績都大有起色,加上趁熱打鐵的宣傳,現在日本學習圍棋的青少年人數也有了可喜的增長。


    唯有在進藤光的事情上,總是輕不得重不得左右為難無處下手。


    就像他的無良損友嘲笑的,枉他緒方精次精明風流幾十年,最後竟栽在了一個小男生手上,真可謂是天道有輪迴,報應不爽。


    想到這裏,看著自己桌上娛樂報紙頭條登出的大而清晰的相片,怎麽看都覺得堵心得厲害。更不要講,連朝日新聞這樣極具威信力的報刊,都興致勃勃地在體育版麵隱晦提及了,雖然用詞是‘好友’‘情誼深厚’等話語,但明眼人稍微發散一下,不想歪都難。


    “最近你稍微收斂一下吧。”緒方頓了頓,艱澀地開口,“至於你跟亮的事……”到底說不下去。


    進藤光抬了抬眼眉,終於給了個反應,“我們之間沒什麽。”聲音輕淡卻篤定,落在緒方耳中,飄忽的心就倏地就落了地,安定了下來。


    還真是……被吃定了啊。緒方精次自嘲一笑。


    “無論如何,這種照片流出來,棋院的形象都會受到損失。”說出來的話卻還是控製不住的冷硬,竭力壓抑著怒氣更讓語氣顯得指責意味十足。


    昂貴的辦公桌上,放在最上邊的報紙印著大大的照片,同樣俊秀絕倫的兩個青年,手指相扣,背倚著高大的樹幹,金色和墨綠的發絲相纏,他們彼此注視,身體湊得極近,斑斕的光透過樹冠斜斜地落在他們身上,似乎下一秒鍾,兩人就要親吻在一起。


    畫麵抓拍得及其漂亮,甚至有種超越新聞本身的美,如畫般引人入勝。如果翻看其他報道,能夠發現雖然不是同一張新聞圖,主角都是同樣的兩人,同樣的美得不可勝收——或是並肩緩步行走於林間、或是隨意屈膝坐於樹下、或是一站一坐俯仰相對……


    不知是光線太過美好,還是拍照的人技術太過高超,無論是哪個角度的照片,都能讓人無端腦補出一段美好的情節。緒方精次氣悶的正是這點,畢竟照片上的塔矢亮,跟進藤光站在一起,無論從哪方麵看——年齡、相貌、前途等等,除了性別幾乎無可挑剔。


    而這唯一可挑剔的一項,他也沒資格去挑。


    “我說了,我跟塔矢隻是正好遇上,一起走了一段路而已。”進藤光皺起眉,他已經越來越少有這樣煩躁的情緒了。除了外界的輿論好轉之外,隨著棋力的提高,孤寂的境界也影響著他的心性。


    “哪怕隻是空穴來風,憑那些記者捕風捉影的功力,就是沒影的事情也能夠翻出花來。”緒方越想越是頭痛,也不知道是因為將要處理的額外工作,還是對本身對將進藤光和塔矢亮拉在一起這件事的反感。“你跟塔矢亮的情況你難道不知道嗎?”


    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好不容易讓外界忘記你們當年的糟心事情,現在請你們自覺點保持距離。”他盡量克製著情緒,“棋院光為你們收拾爛攤子已經夠焦頭爛額了,你還主動把把柄送上去。”


    進藤光看了一眼被扔到眼前的報紙,上麵的圖片映入眼簾,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厭倦,“即使沒有這一次,也總會有下一次。他們總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新聞的,不是嗎?!”


    就像是兀鷲尋找著腐爛的屍體一般,記者也在追逐著能讓他們大快朵頤的新聞。即使在進藤光背後莫測背景的壓力和棋院的全力洗白之下,也依然有人甘冒大不韙死死咬住這塊肉。隻不過這次的記者或者報社做得更為高明,在事先隱藏好消息之外,同時大方地與同行分享這份美餐。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想要追責也找不出源頭,更不能責眾。


    “圍棋之外的事情,他們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進藤光心灰意懶地開口,“喜歡我的人,不會因此就討厭我。而不喜歡我的人,我怎麽做他們都自有討厭我的借口。”


    這句話,進藤光在心底放了很長時間,很多年。在他第一次無意間聽到一個尊敬的棋手背後對他的詆毀之後,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總有些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甚至毫無緣由地討厭他,憎恨他,抹黑他。


    他能做的,也隻能是不放在心上了。畢竟,不管如何,他還有他的圍棋,永遠不會背棄他的圍棋。


    “你可以不管,但棋院呢?日本圍棋呢?”緒方精次帶上了幾分火氣,“進藤光,你是一個職業棋手!”既然帶上了‘職業’二字,就不是簡單的下棋就可以了。


    “你作為職業棋手的責任,作為一名公眾人物的責任,作為棋院下了這麽多心血培養出來的責任呢?你把自己該承擔的責任放在了哪裏?”


    “難道你以為你隻要坐在棋盤前,下著你的圍棋,就什麽都可以不用管了嗎?!”緒方精次從來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這麽的生氣,精於算計且在控製情緒上特訓過,很少有什麽可以脫離他的預估。當然,麵前的男孩永遠都是個特例。


    “進藤光!”他竟忍不住站了起來,俯視著驟然收起所有表情的進藤光,“你該長大點了,不會永遠有人跟在你身後為你收拾爛攤子。”


    “我想我並沒有給棋院帶來什麽損失。”進藤光麵無表情,聲音也冷靜理智得可怕,“相反的是,我倒是注意到不少正麵的看法。”他在‘正麵’兩字上重重咬了下音。


    緒方精次無可辯駁。進藤光說的是事實。也許是時代已經變化得太快,幾年前還會被視作恥辱的事情,現在也不過是東京這個群魔亂舞的城市中引不起人一個眼神的普通異類罷了。


    然而,異類終究是異類。緒方精次總是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是老了。他不能理解那些對著進藤光和塔矢亮的相片瘋狂尖叫的小女孩的想法。但是,他知道,那樣瘋狂追捧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他不能夠去想象,當這樣的瘋狂崩潰的時候,反噬迴來的又會是怎樣的滅頂之災。


    又或許,一切都隻是借口罷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僅僅是進藤光和塔矢亮這兩個概念被放在一起。


    年齡的差距隻是開始,緒方精次第一次感到深刻的自卑,這種他以為永遠與他無緣的情緒,為他和進藤光之間的距離。他是風華正茂的俊傑,他卻已經開始步入生命的後半段;他的容顏絕代無雙,他卻開始在臉上找到歲月留下的褶痕;他是最接近神明的棋壇聖手,他卻早已經退出圍棋界的競爭……一樣一樣,將他壓得越來越低。


    愛一個人,真的是會低到塵埃裏。


    他俯視著他,實際上卻感覺自己是他腳邊微不足道的小小灰塵,被他漫不經心地忽略,連個眼角都得不到。緒方感到針紮般的心痛,卑微的無法掌控的感覺讓他無比的痛恨,也讓他幾乎失去理智。


    “損失?!”他冷笑著,口不擇言,“或許你還記得是什麽讓你遠走三年?或許你還沒忘記棋院是在怎樣的輿論漩渦裏走出來的?更或許,你還沒有忘記,你是因為什麽才沒有見到你爺爺的最後一麵?!”


    進藤光驟然變色,如龍被觸犯逆鱗,“我想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他站了起來,動作優雅禮節完美,風度翩翩得無可挑剔,“既然您認為這是我的錯,我也隻能這麽接受了。至於後續的影響,有什麽需要我出麵的,請緒方理事長任意差遣。”


    尊上的敬語,讓緒方精次宛如被當胸狠揍了一拳,竟說不出話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青年恭敬地道別離開。


    他知道,他把事情搞砸了。


    “該死的!”狠狠地砸在堅硬的實木辦公桌上,緒方精次喘著氣,狼狽地頹然坐下,以手覆麵。


    裝飾古典而精美的辦公室,仿佛陽光一下子抽離,籠罩上了無言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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