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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弈在天皇和宮人百官的注視下開始。


    棋局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進行著,如我事先預料的,這是一場艱難的戰役。盡管對自己獲勝有著堅定的信心,但我從不曾小看過任何一個對手。每一局棋,我都以最大的誠意來對待,也從對手身上收獲同樣的誠意。


    我將下棋當作是一種心靈的對談,在下棋過程中可以跟對手互相交流,透過圍棋帶給對方快樂,並且得到快樂,進而使棋藝達到更高深的境界。


    菅原的圍棋跟我正好相反。對他麵言,下棋是要扳倒對手、潰擊對方的手段,獲勝是他唯一的目的。在我看來,這並沒有什麽不好。世間的人麵貌不一樣,下棋的方式自然也不會都相同。若非如此,世界未免也太過單調乏味了。更何況,能將棋藝修習至如此高度,菅原亦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棋士。


    行至中盤,棋盤之上已是狼煙遍地,烽火硝煙在棋局的每一個可爭之地燃起,廝殺正酣的黑白巨龍露出猙獰麵目,交纏噬咬,血灑戰場。旁觀的眾人都不禁屏氣凝神,為這一局棋裏的血腥森森而戰栗不已。


    忽的,我的對手停下落子,陷入長考。那並不是一個關鍵的落子之處,莫非他有我所未看到的考量?


    思索之下,我的視線無意識地落在對方的棋罐之中。原本應該隻有黑棋的棋罐裏麵,混入了一顆白棋。對方的棋子偶爾會摻雜在自己的棋罐中,不過這種事很少會發生。這種時候,隻要告訴對方,然後將棋子放迴對方的棋盒裏就好了,與勝負並無關係。


    我正想出言提醒,菅原也注意到了。


    那枚白棋必該還給我不可。在他從棋罐中拿起白棋的時候,我仍然這麽想的。


    然而,讓我難以置信乃至震驚憤怒不已的事情發生了。


    袖子遮住了菅原的手。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他將錯混的白棋,在一瞬間,若無其事地放在棋蓋之上,混入被吃掉的白棋之中。


    他,竟將那枚白棋當做自己的提子!


    這種事情……這種事情……這種不光明的事情,這種玷辱圍棋的事情,怎麽可以容忍?!


    ‘你剛才——’憤然之下,我正欲出聲指責。


    然而,菅原的目光與我對上了,在視線相接的瞬間,他知道我已經知曉他的卑劣行徑。


    ‘喂!你剛才把摻雜在自己棋盒裏的黑子,當成自己的提子對吧!’他搶先出聲,指責我的臉大聲怒斥。


    從未遇到此種肮髒事情的我,竟一時啞口無言。


    菅原乘機大加斥責,‘我看到了!你趁大家注視棋盤時,把摻雜在棋盒裏的黑子,當作自己的提子!’


    ‘你、你胡說!’我憤怒得渾身顫抖,語不成句,‘那不是你做的事情嗎!作弊的人是你!’


    ‘哼!好無聊的辯解!’


    人群開始騷動,低聲的議論如群蜂飛舞。


    ‘太難看了!安靜!’就在此時,禦簾內側傳來一聲嗬斥,震懾全場。


    正是天皇。


    眾人頓時噤若寒蟬。


    ‘竟敢在朕麵前做出此種卑鄙行為……’陛下的語氣裏充滿著厭惡的感覺,‘繼續下吧。’


    贏的人就是清白的,反之,輸的人就要背上‘作弊’的汙名。


    短短一瞬,我就明了天皇的意思。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禦簾後看不清麵目的天皇陛下,無法相信這是那個我崇敬的陛下所下達的命令。


    如果說,我相信在場眾人裏還有一個人清楚我的心誌,明了我的理想,相信我的清白,那個人一定就是此時端坐上位的天皇陛下。


    然而,他就是這樣迴應我的信任的?


    棋局再度展開。


    但是我卻無法按捺住動搖的心情。眼前盯著棋盤,但卻心神不定。憤怒、後悔、著急、鬱悶……的思緒充斥我心神,眼前平日輕易就能讓我收斂心神安定思緒的黑白棋子此時卻刺目不已。


    我無法理解事情是如何發展到這個場麵的。尊敬的對手露出卑劣的一麵,敬愛的天皇任這種事情存在,非黑即白的世界卻顛倒理性……不斷思索著,卻得不到答案。


    慌亂的心情下,原本勢均力敵的形勢,漸漸向對方傾斜,不及中盤以後,我就輸了這盤棋。


    沒有人會聽我的辯解,我也無心再多加言語。輸了的我,就此背上在棋局中動手腳的汙名,喪失了棋士的資格。


    隨著天皇陛下的離開,人群一個個走過我身邊,無人肯多看我一眼,他們鄙視嘲笑的低語在我身後傳來。我充耳不聞,直至僅剩獨自一人。


    殷紅如血的楓葉落在棋盤上,仿佛我心中撕裂的傷口流出的鮮血。


    我看著那樣的紅色,心中想的卻是,我再不能下棋了罷……


    父親臨走前的那一眼,我已知曉,我不再是‘藤原’佐為了,從此之後,我隻是佐為……被剝奪姓氏,成為無姓的庶民。


    ‘‘藤原’一姓不能蒙羞!’當初伯父的話原來是這個意思,可笑我至此才明白。


    我被逐出了京城,背負著‘作弊’之名。


    沒有任何謀生技能的我,孑然一身,走出了京城厚重的城牆外。荒草曆曆,秋風秋雨,我第一次發現,圍棋之外的世界,是如此的殘酷。


    ‘藤原公子!藤原公子!……’從後有人大聲叫喚著。


    躊躇了下,我停下了腳步,轉身。


    一名侍從打扮的男子氣喘籲籲趕了上來,‘太好了,藤原公子,我終於趕上了!’


    我麵露疑惑,‘不要再叫我藤原公子……罷了,你是何人?’


    ‘這是菅原大人讓我給你帶的東西。’他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袱,沒有注意到我在聽到‘菅原’一名時的僵硬,或者他其實是知道的,隻是裝作沒發現罷了,畢竟那等事情恐怕早已傳遍京都了。


    我沒有接過那個包袱,即使再如何落拓,我也不允許自己接受這樣一個讓我恥以為伍之人的接濟。


    似是早就預料到我的反應,侍從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遞送到我麵前,‘菅原大人說藤原公子怕是不肯接受的,但隻這封信,他請求您,無論如何,都看一眼罷。’


    本是再不願與那樣的人有所牽扯,然而侍從的態度實在卑微,哀哀乞求不已,不善拒絕他人的我,到底還是無奈地接下了。


    打開信封,紙張上的字跡匆匆而淩亂,筆跡力透紙背,寫信之人心境的煩亂匆忙盡在字裏行間中:


    ‘藤原君,請原諒我至今依然厚顏無恥地向您寫下這封信。


    我知道,您此刻恐怕是連看我一眼都覺汙穢厭惡,我亦無心為己身多做辯解。我隻希望,藤原君不要對天皇陛下有所怨恨。此事盡皆為我一人主意,天皇陛下亦曾嚴辭斥責於我。是我執意主張,才導致藤原君至此境地。


    天皇陛下對藤原君,不曾有絲毫錯待。在我麵前,陛下曾多次讚揚藤原君於圍棋一道的熱忱之心,言及與藤原君相交之事,頗有平生幸事之感。


    然,朝中形勢日益嚴峻。陛下每每徹夜憂心,苦於滿腔壯誌,困於朝堂角力之間,不得一展胸臆。吾深受皇恩,區區殘軀,不能為陛下排憂解難,自省之下,常羞愧掩麵。萬般憂思之餘,隻得行此卑下行徑。


    吾一人不足道,然陛下聖明英主,日月光輝,不應蒙受絲毫塵埃。萬望藤原君,切莫辜負陛下對您的深情厚誼,以致對陛下稍有怨懟。


    憶及往昔與藤原君相交之日,雖寥寥而已,然亦深感榮幸。藤原君於棋之一道,赤字之心,使我汗顏。不曾與君多加切磋,實乃平生憾事。


    至此之後,吾自知再無顏自稱棋士,勉強坐於棋盤前,亦不過自尋羞辱罷了。


    從此棋盒蒙塵,此生再不拿起棋子!


    包袱中財物,是陛下所贈,藤原君請勿多思,望君勿辜負陛下。


    若有相見之日,吾自當脫冠去履,長跪君前請罪。


    若生前無緣,三途川上,奈何橋畔,吾候君千載。’


    合上信箋,我閉目良久,信中字字句句曆曆在目,胸中激蕩久久不能平靜。


    睜開眼睛,侍從依然恭敬等候。我抬頭遙看,天邊紅霞如血,晚歸的鳥兒三兩劃過天空。烏鴉在枯枝上發出嘶啞叫聲,振翅從頭頂飛翔而過,展開的翅膀投下巨大的影子。


    逢魔時刻……


    我淡笑,‘請轉告菅原君,’一片紅楓從眼前落下,‘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用玷汙一盤棋的代價去獲取!’


    再不看呆愣的侍從一眼,我走在凋零寥落的道路上,再不迴頭。


    世間,再無‘藤原佐為’。


    水溫並沒有想象中的冷。


    在宇治川邊一躍而下,全身被水包圍。透過粼粼的波光,岸上芒草與稻穗隨風搖曳。


    就這樣罷……在這樣的河水中,比暴露在人們的眼光裏更為溫暖、祥和。


    河水從我的鼻腔口中湧入身體之內,沉重地填充著肺部。意識逐漸歸天,我仰頭,透過水幕,血色的殘陽留下最後一抹餘暉。


    就在此時,執棋的觸感在心中再次浮現。我唯一一點的遺憾就是,再不能下棋了……


    好想再下棋啊……


    我好像繼續下棋啊……


    我還沒有……


    達到‘神之一手’!


    最後的意識裏,模糊中,似乎有貓頭鷹的叫聲……


    [人死的時候,如果出現白色的貓頭鷹,那人的靈魂就可以在世間停留千年……]


    作者有話要說:要不要這麽冷酷無情無理取鬧!嚶嚶嚶嚶……原諒我的語無倫次~剛求收藏,收藏就立馬少了3個~快被虐哭了~


    繼續腦洞佐為千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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