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眸色猩紅得可怕,湖麵上已經翻起滔天巨浪。


    “我好恨!”楚子伊神色的黑氣暴漲,“為什麽我要在這樣不堪的一世遇上神詆一般的她?”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那些混亂不堪的過往會成為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他隻配醉生夢死,而她永遠遙不可及。


    如果可以,他寧願沒有這一世的相遇,如果可以,他一定收斂當年的無知和狂妄,如果那時候他知道,有一天,風流的楚三皇子也會為這般悔不當初,他想還給忘兮一個幹幹淨淨的楚子伊!


    那一刻的君琛,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傷感。


    慶幸這一世他生命裏所有的色彩都是君兮一筆一筆填充的,還是傷感那一世那個可悲又可憐的自己?


    咆哮的黑霧終是安靜了下來,淨世佛蓮一朵朵在水麵上綻開,有一朵就開在霧化的楚子伊肩頭,銀線勾勒的花兒一瓣一瓣綻開,吐露星星點點的華光。


    給了君琛一種其實聖尊忘兮能看見他們的錯覺。


    真的是錯覺吧,因為湖麵很快歸於平靜,被酒氣熏得雙頰通紅的楚三皇子丟開懷裏的美人,跌跌撞撞跑到了甲板上,扶著欄杆望著對麵畫舫上的人癡癡的笑,“林兄,你快看,那個小娘子生得跟君山上的聖尊好像……”


    四周一片嘩然,對麵畫舫上的巫師們氣的不輕,隨手施了個術法,醉酒的楚三皇子就被扔進湖裏喂魚去了。


    林三水原本有三分醉意,一見楚子伊闖了禍,當即嚇得半分醉意也沒有了。


    想叫人下去救楚子伊又攝於聖尊在此,而且畫舫裏的絲竹聲,舞娘們的狼聲浪語,不難想象他們之前是怎麽在聲色犬馬的。


    林三水不敢去看忘兮的眼,腦袋低得不能再低,麵頰先是一熱,跟著就白了下來。


    聖尊肯定把他們當作成日隻知尋歡作樂的紈絝了,雖然他們本來也是,可是林三水那一瞬間是真的後悔也心慌了。


    落水的醉鬼沒人去救也自己撲騰到了畫舫的甲板上,不死心的要伸手去抓那截月光下比雪還白的衣擺,“我知道是你,忘兮……”


    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聖尊不著痕跡後退一步,銀紗覆麵,叫人看不清喜怒。


    畫舫上麵色蒼白的白衣公子拖著病怏怏的身軀開口,“三皇兄,你喝多了。”


    轉身又對著聖尊行禮,“聖尊息怒,我皇兄這是醉了,才滿口胡言的。”


    禮數端的那叫一個周全,哪裏是趴在甲板上的醉鬼比得了的。


    寡言的聖尊清清冷冷落下幾字,“迴君山。”


    次日楚三皇子酒醒了,聽林三水結結巴巴說了那夜的事,沉默許久,又讓人備馬去君山。


    “啊?楚兄,你還敢去啊?”林三水一臉憂色,“你昨夜對聖尊那般不敬,你是沒看到聖尊身邊的那些巫師,一個個的恨不得把你給活剮了。”


    楚三皇子說,“既然我對聖尊如此不敬,更應該給聖尊賠罪才是了。”


    林三水還在猶豫,楚三皇子已經揚長而去了。


    佐伊對楚子伊要上君山給聖尊賠罪之事倒是支持得很。


    “三殿下,古越聖尊在民間享受的推崇甚至超越了皇室,您若是與聖尊交好,將來奪嫡必然又多了一大助力,想來五殿下也是想到了這點,否則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跑來古越了。”


    這次沒有之前那般幸運了,楚三皇子被攔在了君山山門外。


    “我想求見聖尊,當麵給聖尊賠罪。”他難得禮數周全。


    守在山門前的巫師神情冷漠,“我們聖尊不是小氣之人,閣下不必掛懷,請迴吧。”


    硬闖是不可能的了,楚三皇子就在君山山門處等。


    一天,兩天,三天……


    在驛站久久不見楚子伊迴去的佐伊找了過來,覺得他家主子這場苦肉計演得可真好,不僅憔悴,人還瘦了一圈,怎麽也能看出點誠意了。


    佐伊就帶領著奴仆在附近買了一個小農戶的房子,收拾一番後住了進去,每天給他主子送飯送水。


    楚三皇子足足等了一個月,進山的小巫師們已經從一開始的驚訝,到現在看到他也見怪不怪了。


    那天一輛馬車從山門裏出來,罕見的在楚子伊麵前停下,車簾子被一雙竹節般修長的手掀開,露出車內那人玉雕似的側臉,隻是帶著病態的蒼白,“三皇兄,咳咳……”


    “五弟。”楚三皇子不鹹不淡應了聲。


    “聖尊說,別堵在山門口了。”那溫潤好看的唇,那古琴一般低沉的嗓音,吐出的卻是惡毒的字眼,“看著鬧心不說,平白丟了大楚的臉。”


    楚子伊赫然抬起頭。


    楚連城眼底半點諷刺也沒有,但那輕蔑卻是再鮮明不過,“先王後的遺腹子,除了流連煙花之地,聲色犬馬還會什麽?初到古越就在宴會上因為跟人搶一個樂妓,摔斷了腿,我都替你躁得慌!你以為,古越聖尊是你那些可以隨便玩弄的花樓女子?”他的眼神徹底陰森了下來,“楚子伊,收起你那些齷齪可笑的想法!滾迴楚國去醉生夢死吧!”


    楚子伊真的迴了楚國,臨行前還向古越皇帝要了一個女子,是那夜畫舫上的一名歌姬,她唱了那首《越人歌》。


    馬車車輪滾滾向前,有什麽東西一去不返。


    君琛看著黑霧緩緩凝成的人形不語,楚子伊人卻自己笑了起來,“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麽就這麽離開,可是楚連城說到一句不差啊,那些年,我就是這麽醉生夢死過去的,享受著王公大臣的奉承,自以為是,又狂妄自大……那樣一個肮髒不堪的自己,我便是在君山山門處等到白發鶴顏,我又能奢求她什麽?”


    這一晃,就是五年。


    昔年容顏青雉的少年,終於褪去了最後一絲少年的樣子,迅速,又徹底的長成一個男人的模樣。


    君琛恍惚間以為看見了自己,卻又清楚的知道不是,那人眉宇間的陰沉暴戾,遠甚自己。


    楚史種記載,楚子伊是一任暴君,他現在就能看到暴君的影子了。


    楚子伊再次訪古越,是在一個漫天飛雪的冬天。


    滴水成冰,古越王宮裏燃起了不知多少個火盆,總算驅走了幾分寒意,舞妓瘋狂扭動腰肢,彎成靈蛇一般不可思議的弧度,滿頭銀飾閃花了人的眼,那露在赴宴大臣們視線裏的柔軟腰肢,精致肚臍,修長大退無一不述說著魅惑。


    古越的皇放聲大笑,身邊是披著一層薄紗,比妖精還魅惑的寵妃。


    大臣們許是喝醉了酒,一個個搖搖晃晃,眼睛恨不得黏在舞池中的舞妓身上,那些舞技也膽大得很,瞧中了哪個王公大臣,就自己跳著舞,魅惑地走過去。


    整個宴會,一片奢靡。


    “楚國來了貴客,可得好生招待著!”古越皇眼底昏黃看不見一絲清明。


    有了古越皇這句話,早就對楚子伊覬覦已久的舞技從舞池中央一路轉圈,似乎要跌進他懷裏。


    楚三皇子不緊不慢伸出手,看似攬住了舞技的腰肢,卻是叫她再也不得靠近一步,舞技使盡了渾身解數,也沒能讓她覬覦許久的這隻狼看她一眼。


    至始至終,他都隻孤獨的喝著酒,一杯又一杯,像是在等著什麽人出現。


    偶爾一抬頭,跟坐在對麵的古越皇子林三水視線對上,二人眼底都有了不可窺探的深沉,卻都化作一絲笑,隻是楚子伊的是悍野,而林三水的笑帶著幾分苦。遙遙舉杯,一飲而盡,那些過往,便統統埋葬。


    “叮——”


    是編鍾敲響的聲音,清淺的樂聲一如初見那天,清脆,澄澈。


    不知誰高喊了一聲,“聖尊駕到——”


    一股寒氣席卷了紙醉金迷的宴會,熏熏欲醉的大臣們都陡然清醒了過來。衣著露骨的舞技們縮著手腳抱做一團,臉上的狐媚都因極致的寒冷再也維持不了,隻剩一片青白。


    堅冰一寸寸凝結了從王宮大門處鋪過來的地毯,冰麵上的淨世佛蓮朵朵綻開,白衣黑發的女子踩著蓮華緩緩步入奢靡的王宮。


    眼底永遠也是無喜無悲的,白紗之下的容顏是讓山河失色的,她,也是不屬於這樣糜爛的宮廷的。或許該吹來一陣風,她就能羽化而去。


    從她踏入王宮的那一刻,林三水眼底終於有了幾分神采。


    古越皇眼中似乎恢複了幾分清明,“請聖尊落座吧。”


    “吾祈福完畢,就該迴君山了。”


    “陛下,聖尊這是不把您的話放在耳邊呢!”寵妃嘟起誘人的紅唇撒嬌。


    古越皇麵色有些不善了,林三水突然冷聲道,“麗妃,後妃不得幹政,古越聖尊,是你能汙蔑的?”


    有多少人夢中驚醒,古越曾有後宮不得幹政?


    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古越聖尊曾是古越的神?


    古越皇在寵妃臀上拍了一巴掌,看上去更像是在調情,語氣裏也聽不出一絲責怪之意,“怎可如此跟聖尊說話?”


    “咯咯咯……陛下,人家知錯了……”


    整個大殿都迴蕩著寵妃肆無忌憚的嬌笑聲。


    忘兮神色冷漠念完了祈福的梵文,起身離去,眼角不經意沁出幾分悲哀,她知道,古越的氣數要盡了。


    雪下得有些大,有巫師要為她撐傘,被她拒絕。


    一朵沁涼的雪花落在她眼角,遇熱融化了掛在她眼角,恍惚間是一滴淚,“師父,徒兒護不住古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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