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歌尋聲側目,就見在淺淺月色下,傅宴山著一身玄衣而立,風沙淺淺,綠柳婆娑,那一霎恍似瞧見了仙人。


    “傅表哥。”宋以歌極快便將心神盡數收斂,朝著傅宴山頷首福身。


    傅宴山的手在虛虛一挽:“剛才我送許太醫出去,同他說了些話,不知宋表妹現在可方便?”


    這話一出,綠珠立馬就在私底下狂拉著宋以歌的衣袖,不讓她答應,可宋以歌瞧著傅宴山第一次帶著幾分溫度的眸子時,眼中不期然的又帶了幾分喜意。


    就連她也不知這份喜意到底是從何而來。


    見著宋以歌不為所動,傅宴山倒也不急,隻緩緩道:“我那裏還有些賬本需要同你說說,等著明兒侯爺的屍骨運迴來,恐怕也就沒這個機會了。”


    聽見是正事,宋以歌也不會拒絕,她微微一笑,算是應了傅宴山的話。


    如今侯府正是多事之秋,那些繁文縟節又怎能在乎。


    綠珠也找不出什麽由頭來反駁,隻能在心中不斷地歎氣,跟在宋以歌的身後,隨著一同往書房去了。


    等著到了書房後,綠珠便下去泡了一壺茶端上來。


    書房內,燭火暖暖,兩人相對臨窗而坐,庭院中月華清淺,傳來枝葉婆娑的細微的聲響。


    傅宴山目光冷淡的在綠珠身上轉了一圈後,便同她道:“你去外麵守著吧。”


    對上傅宴山那張冷冽的臉,綠珠是打心底的不敢反抗半句,她極快的福身後,便出了屋子,還貼心的將門給虛掩上,沒一會兒,書房內便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宋以歌感受到傅宴山的目光,不太自在的蹙眉,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今兒傅宴山好像同往日不太一樣,可哪裏不同,具體的她卻又有些說不上來。


    傅宴山從一旁抽出來幾個賬本來,全部摞到一起,推到了宋以歌的麵前:“這隻是一部分,還有些下麵的人還沒送過來。”


    宋以歌低頭,隨手翻了幾頁,就被賬本中那些數額給嚇了一跳:“父親,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私產?”


    “很意外?”傅宴山毫不在乎的一笑,說道,“你現在見得,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你當知如今國庫空虛,哪有這麽多的錢來養兵,大多都是侯爺自掏腰包,若是沒些私產,那怎麽能行?”


    宋以歌擰著眉頭,想起了自己作為林瓔珞的時候,府中似乎也有些私產,可父親和兄長卻不曾讓她接觸,如今也算是第一次見。


    她低頭認真的看著賬本,卻沒有打算盤,似乎真的隻是看上一眼罷了,等著粗略將這個賬本翻完,宋以歌才抬頭同傅宴山道:“這些賬本太多了,我一時也瞧不完,便先帶迴去了。”


    語畢,她便起身想要將賬本抱走,去冷不丁給傅宴山一把拉住了手腕,宋以歌眉間一動,看著他:“表哥還有事?”


    從初識開始,這人便冷冷淡淡,除了兩次救她,表現出了幾分脆弱之外,永遠都是一副拒人於千裏的模樣,傅宴山心中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特別是被她這麽一問,傅宴山心中就更加難受,他手指微微一鬆,便道:“聽說你字寫得不錯。”


    宋以歌如今是真的將眉頭擰了起來:“表哥有事不妨直言。”


    手旁的燭火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響,似乎是為了映襯著此刻的光景。


    傅宴山隻覺得手掌中傳來了幾分灼熱,如火焰一般炙烤著他,他道:“今兒我的手受了傷,有些信函不能迴複,不知表妹可否幫我這麽個忙。”


    他說的誠懇,可宋以歌的眉頭卻擰得更深。


    說直白些,她同傅宴山無親無故的,平常也沒什麽交集,為什麽這人突然轉變這麽大,能將這事交給她做。


    在她的認知中,若非是親信,可是碰不了那些信函的。


    宋以歌身子未動,口氣卻是越發的冷淡:“傅表哥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吧。”


    “並非是高看,也並非是打趣,而是子瑕確確實實需要表妹的幫忙。”傅宴山懇切道,“我初來此處,身邊並無親信,有些事……表妹也總比他們要好上許多。”


    傅宴山說話的時候,故意將中間的那段省略了去,大夥也都算是明白人,自然能將他那段給補上,宋以歌也是明白的,她猶疑了一會兒,便重新落座:“不知表哥想要迴什麽信函。”


    傅宴山毫不客氣的伸手指了指一旁摞成小山高的信函:“就這些。”


    宋以歌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麽多,她覺得自個最後不是手寫斷了,那麽就是同他奮戰到天明,可她如今已經答應,出爾反爾並非是她的作風,她也隻能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將最上麵的信函給拿了下來,拆開後,便將信展開,一目十行的看過去。


    “這該怎麽迴?”


    傅宴山接過,粗淺的掃了眼,將信箋推倒她的麵前:“我說,你寫便是。”


    通常長篇大論的事,傅宴山都能以最簡單的幾句話給迴過去,最開始宋以歌還能拿捏好寫字時一些小習慣,可真當她寫多了後,筆鋒慢慢的不受控製,有偏向了原先的筆跡。


    不同於現在寫的簪花小楷,原先她的字是跟著莊宴沈檀他們練的,沒有一般姑娘家的婉約秀氣,反而顯得大氣疏狂,還有幾分潦草。


    傅宴山坐在對麵翹著,縱然麵色平靜如初,可擱在膝上,用衣袖掩著的手卻是不自覺的越握越緊。


    宋以歌是瓔珞的閨中密友,他自然也是識得宋以歌的字跡的,也並非是故意去記,隻是曾經粗淺的看過一眼之後,便記得了。


    而今對麵那人雖是宋以歌的模樣,可落筆時候,卻完全是瓔珞平常落筆時的字跡。


    他深吸一口氣,壓抑住自己心中的狂喜,不動聲色將一旁快要涼透的茶盞一推,說道:“先喝些茶再繼續吧。”


    “不用。”宋以歌推拒,繼續落筆。


    傅宴山將茶盞收迴,目光卻是掠過宋以歌落到了另一封還未拆開的信上。


    這封信是他專門用來試探她的,裏麵寫的是林家的事情。


    等著麵前的這封信寫完落款,宋以歌便從手邊拿了一個信封封住後,遞到了傅宴山的麵前,又動手去拿了另一封。


    傅宴山瞧見她去拿那一封信的時候,瞬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宋以歌倒是沒怎麽關注傅宴山,她自顧自的低頭將信函拆開,最先入眼的便是一個熟悉無比的名字——


    林瓔珞。


    她。


    宋以歌拿著信函的手一顫,下意識的抬頭去看他,見著那人微合著眼靠在椅背上,燭影落了他一身,滿身清寒。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低了頭,朝著信看去。


    上麵隻零零散散的記了一些事,不算多,可卻也足夠將她平靜已久的心湖給激蕩開,那些深埋於心的情緒,終是在瞧見這封信的時候,驟然崩潰。


    她雙手顫著將信放下,捂住了臉。


    不知何時,傅宴山已經悄悄地睜開了眼,他神色複雜的看著趴在書案上的小姑娘,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難受的厲害。


    他想要伸手攬住她的肩,可伸到一半卻驀然停下。


    他不敢。


    世人皆道瓔珞是上吊自殺,追隨父兄而去,可他們同床共枕這麽多年,如何不知他的姑娘,心性到底有多堅韌,怎麽可能不顧一切的追隨父兄而去。


    可種種跡象,卻又無一不在表明瓔珞當初就是自殺。


    若她真的不是自殺……他此刻卻將她認迴來,被人知道了,又該怎麽辦?


    難不成還要他在承受一次瓔珞離開他的痛苦嗎?


    傅宴山緊緊地攥著手,將一切的痛苦和絕望全然埋於心底,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心緒平穩後,這才道:“是不是累了?”


    “若是累了,今兒便先迴去歇息吧,明早再來。”


    聽見聲音,宋以歌豁然抬頭,此刻她雙眼微紅,似乎哭著,眸子中應著盈盈的一汪淚,瞧著傅宴山隻覺得心都有幾分難受。


    無人知,他此刻有多想上前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他迴來。


    他的檀郎並未故去。


    可是——他不能。


    宋以歌忍著心中翻滾的絕望,微微一笑:“突然瞧見瓔珞姐姐的事,有些抑製不住,剛才有些失態了。”


    “無事。”傅宴山亦說得雲淡風輕。


    他伸手將那封信函拿過來微笑道:“此事是我的失誤,明知你同秦王妃情同姐妹,卻還讓你瞧見她的事。”


    “是我自己心思太過敏感了,與表兄無關,表兄自然也無需自責。”宋以歌扶著桌沿顫顫巍的站了起來,“不過今兒,表妹恐怕無法在代表哥執筆了。”


    “如今我心緒有些不寧,恐一會兒抄寫出錯,還是等表妹明兒再來吧。”


    傅宴山也站了起來,拱手道:“今兒還是要多謝表妹了。”


    “無妨,舉手之勞罷了,何足掛齒。”宋以歌微笑著搖手,又同他福身之後,腳步有幾分蹣跚的出了屋。


    剛跨出門檻,宋以歌便覺得雙腳一軟,要撲向地麵,幸好綠珠就守在屋門口,見著宋以歌出來,立馬就伸手將她扶住,這才免了她的出醜。


    “姑娘。”綠珠低聲喚道,語氣中帶著擔憂。


    “無事。”宋以歌反手握住了她,“扶我迴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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