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弘曆沒有接見開封城裏的官員,每天早晨起來,他便把邢建業等人叫進來,命他們分赴城郊各鎮,向各地進城農民打聽麥收歉豐情形,米店麵店售糧價格。有糧多少,騾馬市牲畜進出,飼料貴賤,叉把、掃帚、牛籠嘴以及鋤、銑、撅、犁鏵、斧、鐮、鏟,多少是外地進的,多少是本地自產的,一概都要聽問清楚,造冊登記。眾人不知道他弄這些什麽用場,也不敢問,隻見天天出去,稀裏糊塗,竟是見貨就問價,問了也不買,天晚迴來歸總兒在劉統勳跟前迴稟交差,幾天下來,都覺得瑣碎無聊之極。弘曆白天也不在驛館,因鄉試科場即將開龍門,相國寺、惠濟河街、包府坑、南市巷一帶店肆酒店住滿了各府各縣來省應試的秀才。今日相邀吃酒,明日同約會文,熱鬧不堪。弘曆就在這堆人中廝混,有時到半夜才迴來。一連六天過去,眼見第二日就要開考,弘曆那日迴來的才早些,命人“把劉統勳叫過來”。


    “四爺,這是截至昨日收集到的百貨價目。”劉統勳揉著熬得有些發昏的眼,將厚厚幾大冊簿子輕輕放在弘曆案頭,笑道:“除了竹木、玉器、轎杠、綢緞幾樣,連醬油、醋、柴、茶、青菜也都造了進去。沒有師爺,都是我親手抄錄下來了。這樣爺查看著方便些。”


    弘曆點點頭,一本一本地瀏覽,有的地方含笑一帶而過,有的地方卻看得很細,時而閉上眼好像追憶著什麽,口中喃喃有詞,也不知念叨些什麽,足有一個時辰才看完了。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臉上帶幾分剛剛睡醒的惺忪和平靜在屋裏轉悠了幾圈,對正襟危坐看著自己的劉統勳道:“幾份冊子,叫人謄錄一份留下。你這份原件,密封呈送皇上。”


    劉統勳愕然,張著口盯著弘曆,半晌才道:“奴才明白!”


    “你未必明白。”弘曆一笑,說道,“這裏就我們兩個人,我不妨直言告訴你。我很討厭田文鏡這人,我又不得不承認他是清官、好官,難得的能員!這個話你曉得就是了,說出去我是不認賬的。”


    “四爺!”


    “你看看這糧價,”弘曆隨手翻開一本,指著一欄說道,“麥價三錢四。去年是三錢七,前年遭災,六錢;大前年田文鏡把麥價由六錢降到四錢五,通常這時的麥價都在六錢五、六錢上下。這就是說,田文鏡主持河南政務,遭災年糧價與過去的平年仿佛——三錢四,太便宜了,和江南豐年的米價差不多。可還要想到,河南小麥就要開鐮,糧店老板要騰倉,賤售是當然的,他們就在本地,如果河南今年小麥歉收,他就要屯積居奇了。還有你看,王二麻子鐮和本地蔡家鐵鋪鐮,價錢一樣,都是五個製錢。把王二麻子的運費刨除,本地鐮還貴半個子兒,你不要小看了這個——你笑什麽——這是民計民生!”劉統勳笑道:“奴才焉敢笑爺,奴是覺得有意思。這個本子再沒想到這麽大用場和學問的。奴才讀書兩榜進士,聖人書裏沒講這些經濟之道呢!”


    弘曆仰起了身子,清秀的雙眉慢慢蹙起,良久才道:“聖人設道,鳥瞰萬方萬物,豈能津津於這些細務?其實《大學》裏頭一句講的就是這個。‘大學之道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教化臨民,精勤求善,都融在這個‘道’中。”他頓了一下,“有人以黃老無為之說勸皇阿瑪,說是‘無為而無不為’,似乎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其實不懂得道不是死的,是如氣如水般在流。天下繁瑣,應該以寬疏糾治;天下疏縱,該繁瑣時小事也得留心。所以說‘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朱師傅一開講先給我們皇阿哥進的,就是這一課。”正說道,見俞鴻圖自外忙忙走進來,一邊在天井裏行禮,口中道,“四爺,奴才在張興仁那裏說事兒,邢建業剛剛見著奴才,來遲了些,請四爺恕罪。”弘曆笑道:“不遲,現在天長,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呢;我要到黃河大堤上去,我們騎馬,一邊看堤,一邊說話吧。”一邊說著,一邊出了堂房。劉統勳剛說了聲“四爺——”弘曆笑道:“沒有什麽迴避的事,你也一同走走。”邢家兄弟一直候在西廂廊下,忙不迭便到後院牽馬,又佩了兵器,也都騎馬遙遙尾隨。


    “四爺,”俞鴻圖上馬,隨轡縱送著,憂思忡忡地說道,“據奴才看,開封科場肯定要出事。”他身後的劉統勳驚得身上一顫,卻聽弘曆道:“這我心裏有數。你沒聽張植梅怎麽講?”俞鴻圖左右顧盼了一下,說道:“我和張興仁談了,罷考。是大清開國從來也沒有過的,就是前代也很罕見,請植梅兄留意。他說他已經出榜曉示,凡有無端釁事、騷擾考場的一概要嚴加追究,法無寬貸,我把麵門開得大大的,大家不來考,有什麽法子?——看樣子,張植梅是拿定了主意,要瞧田文鏡的好看兒?”


    弘曆看著小巷中稀落的行人,許久才道:“這個張興仁不識大體。他忘了自己是學政,是主管河南學政教化的朝廷大員!”俞鴻圖道:“聽他話音,衡臣相公給他有信。他說,我這個叔爺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張廷璐是手長,犯了賄賂,拿我和他比不是笑話兒?有人說我仗了張廷玉的勢才和田文鏡挺腰子,其實隻要看看我的履曆,要不是張廷玉矯情,我豈止做個一省學政?人說我是樹下歇涼,我還覺得我這棵草叫他遮了陽才長不高呢!”劉統勳忙問道:“張興仁還是張廷玉族裏的?”弘曆點頭歎道:“是五服內的族叔族孫。張廷玉一代名相,族裏人既沾他光兒又吃他虧。”


    他頓了一下,又問:“臬司衙門那邊怎麽說,查出挑動秀才罷考為首的沒有?”


    “我先去見柯英。”俞鴻圖緊繃著麵孔,“河南這些官兒都是些油錘,又滑又硬。他說,士子罷考是學政衙門的事,就是拿到人犯,也歸張興仁審理。這事既有律條又有成例,臬司衙門管不到。”劉統勳歎息一聲,說道:“這裏和江南風氣相差太大了。我覺得一進河南,人人講的都是‘門路’,人人後頭都有個‘後台’。中州之地,物華文明最早的,怎麽出來這種陋習,真真令人納罕。”俞鴻圖笑道:“這也沒什麽希奇,離北京近麽,騎快馬兩天兩夜書信一個往返!北京那邊扔一聲石頭,直隸河南就能聽到響兒。那邊窗戶紙破了,這邊就吹風。這就與江南不同。”


    弘曆沒言聲,他心裏也有同感:李衛那邊事權一統,講究的是政績,雖然也有人事擾攘,官場氣也還正。田文鏡銳意革新政治,卻又處事僵板,乏了人情味兒,一味硬來,弄得自己四麵楚歌。正思量著如何見田文鏡促膝談談,俞鴻圖在馬上揚鞭指著前頭,說道:“這是鐵塔,再過去那高高的土龍,就是懸河了!”弘曆一怔間抬起頭來,這才猛地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郊外。


    此時天已向昏,高高的河堤幾乎於鐵塔塔尖平齊,像一道沒有堞雉的長城,烏沉沉壓在河岸,由西而來綿遙向東逶迤伸去。悶響的河嘯仿佛帶著紫褐色的水汽隔堤彌漫過來,與帶著水腥的河風掃蕩著堤內廣袤的沙灘。沙灘上青鬱鬱的花生秧,碧幽幽的西瓜地,和東一片西一片已經發黃了的麥田,仿佛經受不住這令人發悸的河嘯和熏風,受驚了似的隨風蕩擺著,不時發出瑟瑟的抖動聲。西邊遠處落日正在閉合它最後的餘暉,不甘沉淪似的在邙山的剪影間掙紮著降落下去。弘曆踏著之字形的台級登上土堤,卻又和在堤內的心境不同。田文鏡說的一點也不誇張,從堤頂到河床,裏邊全都用大條石包麵嚴嚴實實砌了,一色的石灰勾縫,幾處凹灣間弘曆摳那石頭,竟然一塊也不鬆動,細看居然用的糯米粉漿灌的縫。此時菜花汛尚未過完,河堤上半截過水的痕跡宛然猶在,已經落至半槽,放眼向對岸不到一裏寬的堤岸望去,渾黃的激流裹挾著雜草、河藻,打著旋兒,一瀉東下,湧浪是有人來高,仿佛無休無止地,從河心洶洶排水而來,在堤上激起兩三丈高的水花,又無可奈何地退迴去,浪聲漂沒在可怕的嘯聲中,像一聲聲歎息被閉掩得無聲無息。


    “真是壯觀!”弘曆的袍角被堤頂的勁風撩得老高,眼中閃著驚喜激動的微芒,迴頭對從侍在側的劉俞二人道,“你們看看,這要費多少工,化多少錢?田文鏡縱然來河南什麽都沒幹,這條堤也就功德無量。他就一千條錯了,這一條仍夠個模範總督!”“四爺說的是。”俞鴻圖也湊趣兒道,“聖祖爺時治河能臣靳輔陳璜,畢生也沒有建起這重大堤,奴才也是這麽想,老百姓不堪勞役,逃荒還可以再迴來。一丟兒秀才罷考,還可以等下一科,那是什麽吃緊的事?真該叫攻訐田文鏡的人都到這裏來瞧瞧!”劉統勳什麽也沒說,陶醉了一樣眯著眼盯著遠方,直到弘曆招唿下堤才驚醒過來,偶轉臉向東望去,見一個人背著手踽踽沿著堤頂走,忙道:“四爺,那個人像是田製台呢!”眾人一齊迴頭,盯了好一陣,那人才走近了,果然是田文鏡。他一邊走一邊眺望河景,沒有留心到弘曆一幹人。直到兩丈遠近,弘曆才在堤腰高聲道:“田抑光,口裏喃喃地,跟誰說話呢?”


    “是四爺呀!”田文鏡猛地一呆,才認出來,碎步下到堤腰,台級上不便下跪,隻躬身為禮,說道:“心裏悶極了,到河堤上走走我就心寬些。”


    弘曆望了他一眼,田文鏡臉色青中透黃,頭發都被河風吹得有些蓬亂,額前嘴角滿都是刀刻一樣的皺紋,卻是凝固了的石像一樣一動不動。此刻離得極近,他才留心到這位總督竟滿手都是老繭,手背已都鬆樹皮一樣粗糙。弘曆不由得心裏一縮,說道:“悶了,我就在開封嘛——”猛地想起自己曾下過逐客令的,便不再言語,一級一級漫步下到堤內。


    “方才四爺問。”田文鏡麵無表情,漫不經心地跟著弘曆在麥田埂上走著,徐徐說道:“奴才是跟皇上說話。有些人,有些事我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論道口似懸河,一點實事不做,偏偏左右逢源青雲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一心想為朝廷為百姓做點事,反而遭人唾罵。有些人做事駕了順風船似的,揚帆就起,破浪乘風毫不費力;有些人做事處處掣肘,處處坎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討不了好去……奴才……好恨自己無能……”


    這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話題,弘曆低頭思索半晌,問道:“出了什麽事?”田文鏡因見前麵一個老農在刈麥,口張了張沒有迴答。弘曆也不再問,徐步上前,輕聲問那老農:“老人家,您怎麽開鐮這麽早?”


    “這片種得早,地勢高,已經熟了!”老人隻顧低頭割麥,沒想到這時分會有人跟自己講話,嚇得身上一抖,直起身子,見幾個陌生人不像歹人,臉上才沒了戒備之色,雙手用麥稈挽著捆麥“腰子”,說道:“我是叫水嚇怕了,年年種的,快熟時候就別著鐮在地邊上轉,熟多少割多少。”


    弘曆看他割過的地,東一塊西一塊,鬼剃頭似的,凡沒有熟透的都留了下來,不禁一笑:“你好勤謹會打算。兒子們呢?他們就累你老爺子獨個兒?”


    “他們說今年不會過水,再等兩天割也不要緊,就不來了。唉,這些年輕人……”


    “你看今年會不會破堤呢?”


    “不會。”老人瞟一眼大堤,頭也不抬起說道,“有一年我們全家合計好第二日開鐮,當晚一場雨,河漲了,衝日塌了。從此熟一鐮我就割一鐮,我是叫嚇怕了。”弘曆一門心思想安慰一下身邊的田文鏡,遂道:“你得謝謝這道大堤,不是它擋住洪水,今年你麥田早沒了。”老人道:“我得謝老天爺,修堤時沒把命搭進去!”


    弘曆便覺訕訕的,又問道:“這地一畝收多少麥子?”


    “也就一石五鬥吧。”


    “這算好年景吧?”


    “好年景要打到兩石。”老人用草帽扇著敞開扣子的前胸,說道,“今年隻能算個中等,沙土地,得要肥料。草肥、糞肥、熏肥越多越好。別看地薄,照樣出糧食。可惜我們沒錢,買不起糞肥呀!”田文鏡忍不住插口道:“開封城東專設了糞肥場,一文錢一擔,算便宜的了吧,一畝買他幾十石撒了,這裏又不缺水,那就是鐵定的旱澇保收地!”老人苦笑道:“田製台不會盤算。他光知道造肥,沒看看肥場離地有多遠,一來迴四十裏,百裏百斤一吊一的價,豆腐盤成肉價錢了。腳力錢也是錢呐!”


    弘曆肚裏一陣好笑,見田文鏡發怔,一把拉了就走,說:“天晚了,城門就要關了。咱們迴去吧。”田文鏡隻好隨他們來到鐵塔旁的驛道上,邢建業因見他沒騎馬,忙過來讓出自己的馬給他騎。田文鏡一邊認鐙上馬,自嘲地笑道:“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我這個人是太癡了些,以為心到必定神知。我太癡了——”他猛烈咳嗽兩聲,用手帕子接了,見是血,手一顫,裝作沒事人將帕子掖了袖子裏,一邊放轡徐行,說道:“四爺,我實是累透了,心裏也不好過,出來走走。李紱他從湖廣到北京,在河南穿境而過,匆匆觀花,對我不滿,也還情有可原,阿山布羅、柯英、張興仁他們天天和我一個城裏,不知道我是忠是奸、是廉是貪?昨晚他們三個人聯名拜折彈劾我‘沽寵邀功,苛酷為政’,專門抄了一份送給了我,還有萬歲爺也轉來一份糊了姓名的折子,說我‘作踐聖道,欺蔑士人’,皇上叫我具折明白迴奏。我想了一夜,一字也寫不出。也許我真的錯了?可又不知道錯在哪裏。


    “我在康熙朝做了快二十年官,聖祖爺崩駕時,不過是個六品部曹。雍正爺登極,我奉命宣旨陝西,路過山西,彈劾‘天下第一撫臣’諾敏,與聖主際會風雲,三年之內由開封府尹晉升巡撫,又在河南特設總督衙門,委我總督,成了位極人臣的封疆大吏。且就不講忠孝節義這個大理,我田文鏡受恩如此,不知道拚死答報,我還算個人嗎?


    “可如今我成了王安石一類的奸人!”田文鏡盡量壓抑著內心的激憤,提著韁繩的手都握得發白,“既不見容於士大夫,也不見諒於庶民。我們河南人勒緊褲帶三年,這條堤修好,萬事都可平安從容調理。如今堤修好了,逃荒出去的說是我逼出去的,民間說我催工派捐如虎似狼,官場說我邀功取媚說我沽寵邀功——我心裏好恨!恨自己無能,不能使人知我的心,也恨這些鼠目寸光的鄉愚!四爺,你大約不知道,我早已患了肝病,六十多歲風燭殘年的人了,自知不久於人世。唯留此一片忠忱在這中州地上,什麽也不顧忌了。天假我年,三年之內,河南若不能民殷糧足,四爺您請上方劍取了我這老頭顱去!”


    田文鏡胸中積鬱已久的話一瀉而盡,淚水撲簌簌走珠兒般滾落出來。俞鴻圖和劉統勳聽著這發自肺腑肝膈的言語,心裏一陣酸熱,也不禁墮淚傷懷。


    “這就是所謂‘知人也難,為人知也尤難’了。”弘曆在得得的馬蹄聲中沉默許久,已是霽顏悅色,輕鬆地一笑說道:“國人皆曰可殺,我意獨憐爾才。別那麽死了老子娘似的懊喪,我既在此,當然給你撐腰到底。你是皇上的模範總督,心胸要再開闊些,度量要再大些嘛!方才看了大堤,我也很有感觸,你憑一省之力,做這麽大一件事,還沒耽誤了其餘政務,真是不可思議。我要上奏皇阿瑪,有誰再說田文鏡的是非,一定叫他先來黃河大堤上看看!”


    弘曆正極力撫慰田文鏡,昏蒼蒼的遠處一陣馬蹄急響,一溜兒米黃西瓜燈搖搖曳曳趕近前來。漸漸近了,眾人才瞧見是總督衙門的燈籠。田文鏡一眼瞧見自己的師爺錢度和畢鎮元也在戈什哈裏頭,提名兒叫道:“你們這麽張皇,是起反了麽?四爺在這裏呢,不許驚駕!”


    “四爺,製台!”錢度一頭熱汗,牽著馬走近來,氣喘籲籲說道,“秀才們罷考了!五百多人圍了書院,請見總督,請見張學台!我們遍城裏尋不見督帥,去王爺驛館,人說王爺出城看河去了,才趕到這裏!”


    田文鏡頭“嗡”地一響:天天怕罷考,天天說罷考,是禍仍舊躲不過,這群秀才真的紅了眼,不要命了!當下不及細想,在馬上迴頭對弘曆說道:“奴才這就去處置,四爺隻管迴驛館,等著奴才的信兒!”韁繩一抖,兩腿一夾,那馬嘶鳴一聲潑風般去了。


    “四爺,”劉統勳見弘曆駐馬躊躇,說道:“田文鏡去是正理。您是王爺,又兼著欽差大臣,和秀才們不宜善聽善見。看他省裏如何處置,您退在一邊,有轉圜餘地。”弘曆點頭,說道:“延清說的是,不過我這裏沒人在場也不好。俞鴻圖去走一遭——隻看隻聽不說話,去吧!”說罷,徑自調轉馬頭迴了驛館,和劉統勳擺了棋對弈,卻隻心緒不寧,一個勁兒走神兒。


    俞鴻圖放馬來到書院,隻見文廟街口已經戒嚴,沿街店鋪簷下大小燈籠掛了足有五六十盞,靠牆站的開封府衙役們一手提著繩索鐵鏈,一手舉著火把,釘子似的一動不動。亮如白晝的燈燭火把下,聚集了上千看熱鬧的士民商人,伸著脖子往文廟街裏傻看。人們有的沉默不語,有的嗡嗡嚶嚶議論,有的興奮得鼓噪大喊,卻也是意見不一:


    “田製台也來了,看這些狗日的們咋辦!”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嗨……”


    “這都是政事不修鬧出的禍。東漢太學生大鬧洛陽,還不為政治昏暗?”


    “你那是放屁!這些東西都是吃飽了撐的,拿住一個‘嚓’地割了頭,他也就安生了!”


    “阿彌陀佛,罪過,都這麽年輕,可惜了性命兒的!”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俞鴻圖將馬拴在街口,挨身擠了半日才到文廟街口,卻被兩個兵丁攔住,說:“你瞎了眼了,還往裏擠?裏頭不是秀才的,正在往外攆呢!想跟著這群王八蛋一道兒上西市麽?”俞鴻圖當眾不便說明白自己身分,解說半日,無奈那兵丁竟是榆木疙瘩做的,好歹不放行。俞鴻圖惱上性來,“啪”地一個耳光,摑得一個兵丁踉蹌幾步:


    “你去稟知張興仁,說是俞鴻圖來了,問他叫不叫進?!”


    “我管你媽的魚紅圖鱉黑圖,老子是奉命擋人!”那兵丁不禁大怒,“撒泡尿照你那影——還要找我們張學台!——拿下!”幾個兵丁立刻一擁而上,死死架著俞鴻圖便往街裏走。俞鴻圖一眼瞧見錢度帶著幾個書吏忙忙過來,大叫道:“錢度,錢度!”


    錢度被他叫得一怔,睃眼見是俞鴻圖,忙喝退了兵士,說道:“大人受驚了,這會子不是賠罪說話時候。我還要去前頭見開封城門領。[1]


    叫他們帶您去見製台。”說著匆匆去了。俞鴻圖憋了一肚皮的火,好半日才平靜下來,隨著衙役們徑至坐落在文廟北邊的書院,一到書院門口,便被那場麵驚怔住了。


    罷考的秀才共是五百多人,都坐在書院過廈三楹大門外的照壁後,繞書院八字牆高懸著上百盞氣死風燈,還有從衙門裏搜羅的各色燈籠約有幾千盞,將這座河南最高學府門前照得通明雪亮。秀才們都穿著青衿,燈下看藍汪汪的一片,盤膝正襟危坐,幾乎咳痰也不聞一聲。一丈多高的兩個大石獅子各掛一塊白布,上寫著血紅的朱砂大字:


    斯文焉掃地胥吏之能以欺乃百代奸佞陋政大吏小吏寧不戒懼?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此千古聖賢遺訓上智下愚豈可更易!


    淋淋漓漓甚有精神。靜坐場外也有十幾個各衙門的師爺書吏,翻著冊頁瞟著人似乎在查對什麽,照壁前燈影裏黑鴉鴉站著三個方隊,都是軍士,卻都沒有帶兵器,因此這邊雖然是現場,隻是沉悶壓抑些,不像文廟街口那樣森嚴肅殺。


    “俞爺,請這邊,從儀門裏進去。”帶路的書辦見他看完了現場移步要上台階,忙將手讓至東邊,說道:“製台臬台學台他們都在至公堂上議事呢!”


    俞鴻圖點頭隨他逶迤進了書院,果見田文鏡、柯英和張興仁都在至公堂裏。這裏隻點了兩枝細燭,比起外邊反而暗得多,幽幽晃動的燭影下,三個省台大員臉色變幻不定,張興仁坐著,柯英站著,田文鏡不停地踱步,清臒的身影幽靈一樣不時掠過堂前的大玻璃窗。見俞鴻圖進來,張興仁欠了欠身子,說道:“四爺派人來了,請俞大人主持。”俞鴻圖忙轉述了弘曆鈞旨,笑道:“我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你們該怎麽辦按你們的章程來。”


    “秀才們並沒有造反,也沒有毀罵朝廷。”柯英剃得溜光的腦門子在燈下映著酒壇子一樣的光,吭了一聲說道,“他們就這麽硬坐,請大人們出來說話。沒犯王法,你叫我怎麽下手,又該從誰身上開刀?”俞鴻圖不言聲綽了椅子坐在旁邊,聽田文鏡道:“抗拒朝廷之令,聚眾拒考還不犯法?!凡到這裏的都是刁頑之徒,我看要一概拿下,剔別清楚,為首的要正法,煽動鬧事的革去功名,其餘的記過,允許與考。就這麽辦!”


    俞鴻圖方才在堤上對田文鏡剛剛生出一點憐惜的心,一下子消失了個幹淨:生員們不過是對朝廷“官紳一體當差納糧”的新政不熟悉,不領會,老老實實坐在外頭請見一下大人。你再尊貴,總逃不出這個天理人情,就出去解勸一下,宣明皇上恩旨的內衷,大事化小不也是功德?一開口就立意不善,一網打盡地整治!正尋思間張興仁已冷冷頂了迴來:“恐怕不能這麽囫圇吞棗地處置。這裏頭多少都是十年寒窗苦熬了一衿,或者有些俊茂之才將來出將入相,事業功名不在我們下頭。先在檔上記這麽一筆,也許就毀了他們一生,河南文氣本來就平常,我還指望著裏頭出個狀元呢,這事隻能善罷,如要摧殘,我這裏就說不通!”


    “田文鏡!”柯英突兀地提名道姓喊了一聲,“秀才們就是不滿你的苛政才聚眾請願的。你為什麽就不能屈尊出去見見,和息了不是更好麽?”柯英是司蘭布的次子,父親在隨康熙西征時是親兵,在科布多掩護康熙突圍陣亡,擋住了飛如羽蝗的箭護得康熙周全。康熙得脫大難,即在涼州城為司蘭布建飼,封為城隍,司蘭布子孫入鑲黃旗世襲罔替的伯爵秩位。既是正牌子旗人,又無後顧之憂,常不把田文鏡看在眼裏。河南和田文鏡鬧生分,他是第一個撕破麵皮的。此時柯英暴怒得青筋突起,啐了一口,罵道:“天生的周興、來俊臣——我就和你過不去,你他媽怎麽樣?”張興仁在旁忙道:“老柯,有話慢慢跟他理論,別動粗!”“動粗?”柯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要由著我的性子,我還想揍他呢!”


    田文鏡盯著兩個人,目光熠然一閃,又倏然隱去,他眯縫著眼瞼,像兩道能活動的土牆遮蔽著昏暗的瞳仁,良久,格格一笑道:“彈劾我的文章已經拜讀過了,除了兩句撒野的粗話沒什麽新鮮東西。皇上新政旨意早已布告天下,生員為天子門生,他們自己就有宣講布化之責,這會子還要再去按著手教給他們?這是開國頭一次罷考,如不能雷厲風行從嚴鎮奪,往後群起效尤,我們誰能承擔這‘始作俑者’四字?至於說我是什麽酷吏,你們還可寫折子嘛!”


    “你就是酷吏,也會有請君入甕那一天的!”柯英厲聲說道,“河南人民不聊生,就為有你這個‘模範’!”


    “模範是皇上說的,不是我自封的。你這話隻索再寫折子!”


    “你以為我不敢?”


    “你當然敢,你不是有個好老子麽?”


    柯英氣得渾身亂顫,綽椅子就要砸過去。卻被張興仁死死按住,兀自唿唿直喘粗氣。田文鏡冷笑道:“我曉得李紱也參了我,加上你們也才四個人嘛。我等著皇上處分,也寫了辯折。不過眼下我還是總督,河南軍政民政財政文政的擔子還是我挑著。你們怕做惡人,我是個王安石、少正卯,我不怕。既然臬司學政不肯出頭拿人,我總督衙門要動手辦這個案子了。”


    “製台,”張興仁站起了身子,燈光下,他的臉色毫無血色,“我來辦。不過要折中一下。我去宣明製台的憲命,如果遣散了,也就罷了。然後從容追查為首的,請示聖命按旨辦理。好在明日才是考期,今日靜坐不要加這‘罷考’二字,成麽?我們彈劾你是光明正大的,有舒適話下來再撕擄。君子愛人的德,就本心而言都沒有惡意。如果我這個建議你不嘉納,也隻好悉聽尊命的了。”


    這一刻田文鏡也已完全冷靜下來。罷考是一件轟動天下後世的大案,一樣的“模範”,李衛的江南,鄂爾泰的雲貴都沒有出亂子,偏自己最要強,偏河南就罷考,也甚不體麵。思量著,田文鏡粗重地透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且照你的辦。這是為首的,一個叫秦鳳梧,一個叫張熙——我已經查清了,你斷不能行婦人之仁叫他們漏網。其餘的隻要明白按時應考,我就網開一麵,脅從不問。”說著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條遞給張興仁,又轉臉對柯英道:“這裏的事交給學台,你也不用管了。”


    “請俞大人迴驛後代卑職請安,這裏一切由張大人料理了!”柯英哼了一聲,向俞鴻圖一揖,理也不理田文鏡拔腳便去了。田文鏡也是一哼,待他走遠了才獨自出了儀門,惡狠狠掃視一眼靜坐著的秀才,背著燈影拉過馬來,朝馬屁股狠抽一鞭,也自去了。


    [1]


    四品武職,相當於城防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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