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祉滿腹狐疑嗬腰下轎,弘時和允祿已經從後邊快步趕過來。兩王一貝勒往巷口一站,瞧熱鬧的人立刻擁了過來。卻都是說說笑笑指指點點,半點也不像看出喪那麽鄭重端肅。三個人正沒做理會處,胡同深處一個家人渾身披麻戴孝飛也似奔過來,俯伏在三個人麵前幹嚎一聲,稟道:“我們五貝勒爺升天了!”


    “幾時歿的?”允祿皺著眉頭問道,“喪帖子發出去了沒有?沒有報宗人府、內務府,叫他們具本奏上去麽?”他的心情變得十分沉重,雍正子嗣本來就十分艱難,九個兒子六個都出痘夭亡,隻有弘時弘曆弘晝三個成人的。這一去,雍正膝下更為荒涼了!正暗自嗟歎,身旁弘時喝道:“你這殺才!瞧瞧你那模樣,像個替主子守喪的樣兒?你是叫王保兒吧?”


    允祿允祉這才細看,隻見王保兒孝帽子反戴著,兩根白飄帶兒垂在額前。額前和臉頰上橫一道豎一道塗著淡墨,活像開戲台跳神的個白無常。正要斥責,王保兒磕頭道:“爺們甭生氣難過。這是我們貝勒爺的鈞旨,既不發喪帖子也不上奏,方才我們爺還說,自己家裏熱鬧熱鬧算完……”


    方才!三個人頓時如墜五裏霧中。弘時眼一橫,厲聲道:“你這王八蛋,弄什麽花槍?弘晝到底是怎麽迴事?你不說,爺就不能揭你的皮?”說著便喊:“來人,鞭子侍候!”王保兒搗蒜價磕頭,稟道:“是奴才沒說清。我們貝勒爺是活祭奠,他老人家——結實著呢!”大約想著府裏此刻熱鬧,他竟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荒唐!”允祿和允祉對望一眼,拔腳便向五貝勒府門走去。後邊瞧熱鬧的越發多了,弘時便命自己的隨行太監和親兵:“把這胡同給我封了,裏邊的閑人也趕出來——老五真是胡鬧!”說話間已趕到五貝勒府門前。隻見府外一箭之遙都擺滿了靈幡,紙人紙馬紙轎,金庫銀庫錢庫,幾百麵白紗帳在微風中漫天飄蕩,紙花漫牆簌簌搖曳,紙錢隨風飄灑,上千條金箔銀錠細碎作響,倒也別有一番情味。門洞裏十幾個吹鼓手圍著兩張八仙桌,桌上垛的小山似的酒肴菜蔬,宮點湯餅一應俱全,嗩呐笙簧竹旱雷聒耳欲聾,吹的卻是“小寡婦上墳”。弘時眼尖,一眼瞧見一個二品官,紅頂子上套著一塊孝布,雙手抱著簡板“啪啪啪!啪!啪啪!”隨樂打拍,一俯一仰十分起勁。弘時一把搶了他過來,問道:“你不是軍機處的羅鑄康麽?一個大章京,朝廷命官,做這樣的事?呸!”他照臉就啐了羅鑄康一口。


    羅鑄康在樂聲中正手舞足蹈,被弘時捉來當頭棒喝一聲,半晌才醒過神來,見是允祉等人,忙跪了道:“我是鑲藍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爺是我正路主子,叫過來侍候喪事的……這起子吹鼓手裏最小也是知縣,都是五爺的旗下奴嘛!”允祉忍俊不禁嗬嗬大笑,拍拍羅鑄康肩頭道:“你沒錯,還吹打你的!皇上整頓旗務,端正上下名分也是一條!”說著便進了院。


    院子裏更是熱鬧,四麵白幛環擁,從甬道隔開,東邊是大覺寺和尚,鑼鼓聲中雙手合十呐呐詠誦《大悲咒》;西邊是白雲觀道士銅鼓銀鑼笙歌齊鳴,也有百餘人;卻混殺了些家人,披麻戴孝載舞載歌,五音不全地大唱《龜雖壽》。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


    過了幔幛便是正庭。五貝勒的妻妾也有二十幾人,還有兒子永壁,卻是獨身一人,一齊都跪在兩側廊下,正中階下到處都是象、鼎、彝、盤、盂等明器,嫋嫋香煙籠罩著一大長案堆山積海的供饌。在地動山搖的法事鼓鐃中,這邊幾十名男女唱歌般地扯著長音嚎哭。允祉允祿和弘時三個人乍從街上進到這廟不像廟、家不像家的貝勒府,一個個目迷五色,耳感天籟,都迷迷糊糊如對夢境,張著眼看了好半日,才看見“死人”弘晝一身簇新的貝勒服,端坐在供案後,用眼覷著哪一樣供饌順眼,便手拈筷夾來旁若無人地大嚼一通。


    “止樂!”三貝勒弘時突然大喊一聲,上前一把扯住弘晝拉下座兒來,“老五,你是越來越荒唐了。上迴這麽鬧,聖祖爺當了笑話沒追究,你還要胡來!叫皇阿瑪知道,你還活不活了?”此時裏裏外外連家人在內是有七八百人,早已舞歇樂止,一個個癡癡茫茫望著上房簷下幾個人,不知出了什麽事。這種場合允祉允祿都不便出麵,正是顯擺哥子身份的時候,滿院隻聽弘時一人大聲嗬斥:“這是堂堂大清的貝勒府?這是廟會——牛鬼蛇神的弄來這麽大一堆!老五,統統給我打出去!”


    弘晝此時才從剛才祭奠禮樂中迴到現實中,見哥哥發脾氣,兩個叔王也呆著臉,因換了笑臉,說道:“三哥,氣大傷身,別那麽大火嘛!有什麽事不能商量呢?來,來,坐,坐!三伯伯,十六叔,侄兒給你二老請安了!”幾個家人見狀,早飛奔去搬了椅子來。允祿說道:“別怨你三哥生氣,你到胡同口瞧瞧,恐怕看你這活出喪的人有上萬!什麽名聲呢?”弘晝是個單眼皮,滿臉的迷糊相,似笑不笑一咧嘴說道:“十六叔,您老人家怎麽忘了?七年前——也是這個月令吧——您帶著我去安親王府,小安郡王也做生祭。侄兒還陪著您一塊兒上筵呢!今兒你們既來了,也是賞我的麵子,都不要走。這幾卷經唱完,我請你們一醉兒!”


    “恐怕不行。”允祉在旁說道,“我們都奉有旨意,是到你這傳旨來的。”弘晝笑著看了看滿院的人,說道:“沒法叫他們迴避。這裏現成的香案,請三伯伯把詔書賜給侄兒跪讀,成麽?”允祉無可奈何地看看這個活寶,說道:“好吧。”便將詔書捧給弘晝。


    弘晝雙膝跪地接詔,捧著默讀完畢,將詔書捧還允祉,叩頭說道:“兒臣弘晝遵旨!”因又起身讓座。弘時不耐煩地說道:“既然遵旨,咱們這就走——叫家裏人把裏裏外外這些勞什子撤掉,和尚道士們發送迴去!”弘晝連連揖讓,笑道:“這個似乎不必忙。阿其那叔叔又不長翅膀,他們飛不到哪裏去。聖旨上也沒說即刻查看,不得延誤。這會子倒是我的生死事大。叔叔哥哥好歹給個麵子,我雖然從不辦差,也曉得裏頭通融餘地大得很。今兒給我發送了,明兒——明兒一定跟你們去——說到做到,不去我是個——”他四個指頭在桌上爬了一下,“——烏龜!”他滿臉笑容,油腔滑調卻又彬彬有禮,客氣中帶著固執。允祉是聖祖諸子中公認學問最博的,也拿他沒辦法。弘時卻不知怎的,有一種受輕蔑的感覺。徑自招手叫過弘晝的管家王保兒,主子似的吩咐道:“五爺已經奉旨辦差。你叫這裏人散了!”


    “是,三爺。”王保兒口中答應,卻不行動,一哈腰問道,“我們爺還叫了一班戲,點的《混元盒》,請爺示下,撤不撤?”


    “當然撤!”


    “是,三爺。”王保兒頭也不抬,又問道,“幾位老王妃,連誠親王太妃娘娘、莊親王福晉、怡親王側福晉,都說要來看戲的,請爺的示——”


    弘時歪著頭想想,底氣已經不足,說道:“你派人知會各處娘娘、福晉、宮眷,戲改到明日唱,請她們明日再來!”


    “是,三爺。”王保兒仍是老一套,再問道,“這府裏爺也知道,前後院養著上千籠鳥。既然戲改到明日晚來,挪移怕不方便——有的鳥脾氣太大,不好侍候——奴才叫後院退休了的老劉頭照料一天,可使得?他是老行家了。”


    至此,允祉允祿全然明白弘時已經上當,聽見“有的鳥脾氣太大”,兩個人都幾乎笑出聲來。弘時雖覺不對頭,但王保兒說得一本誠摯有禮,他一時還醒悟不過來,不耐煩地說道:“這是些小事,你裁度著就辦了——”


    “這不是小事,鳥是我們爺的命根子!”王保兒認真地說著,仍是頭也不抬,“奴才還得請示,給鳥配食的是四福晉太太,前頭配好了夠一天嚼吃的,城東三舅老爺昨兒來說四福晉太太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姨太太都去了三舅家,接了四福晉太太家去,鳥食倉庫鑰匙還在她那裏。奴才派人接四福晉迴來,還是把鑰匙要迴來?”


    “這都是你家瑣碎家務,我為什麽要管?”


    “迴三爺話,奴才不曉得!”


    “你!”弘時此時才意識到已經墮入這個油頭滑腦的家夥奸計中,一下子臉漲得血紅,“啪”地按著椅把手站起身來,已是氣得渾身亂顫:“你竟敢戲弄主子!誰教給你這樣跟主子講話的?”王保兒恭謹地抬了一下身子,又伏得更深,說道:“三爺千萬別生氣。話趕話的說到這裏,奴才豈敢有輕慢主子的心?其實奴才也曉得,爺最後這一問該磕頭謝罪的。不過五爺家法不許磕頭敷衍,隻許明白迴話,爺才誤會了的……”


    允祉允祿這才知道弘晝有這個乖戾家風,不禁相視一笑。弘晝直見哥哥氣得赤紅暴臉,才喝退了王保兒,對允祉允祿說道:“二位叔叔,三哥,王保兒又皮又倔,前生乃是一頭驢,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今天實在對不住,因為賈士芳賈神仙替我推數,十天裏頭不許出門一步,不然就有血光之災,今兒是最後一日。這事你們甭犯愁,被抄的三家,你們剛好三個人。這事我今早也寫了密折稟奏了皇上。你們要耐煩等,那就明天;要等不得呢,隻管就去辦差,我該得個什麽不是,那也是命中注定。實在得罪了,辦差事小,性命事大,是啵三哥?”


    “從來奉旨辦差急如星火。”弘時臉氣得趣青,他一向以為弘晝和自己一樣對紅得發紫的寶親王不滿,所以長時間不交結人不辦差,優遊自娛。今日見著了這個乃弟,竟是一塊撕不爛嚼不動的牛皮糖,因冷笑一聲,“你自己相信牛鼻子老道胡說八道,烏煙瘴氣裝死人,還要攀上別人!三伯伯十六叔,在這耽誤的時辰不小了,咱們分頭趕緊辦差去!”弘晝卻是不溫不火,一絲也不缺了禮貌,一個長揖拜下去,親自從他們到儀門裏,就門洞裏大聲喝令:“羅鑄康,你們幾個有職分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三爺和兩位王爺——別過了,明兒見!”


    在十幾個渾身重孝嬉皮笑臉的官員簇擁下,三個人各自上轎。弘時是一肚皮的窩囊氣,陰著臉,甩簾進了轎,命人:“往南,出老齊化門到朝陽門碼頭!”允祿一頭擔心弘晝任性獲咎,一頭也抱怨白誤了時辰,一邊上轎,口中道:“三哥,咱們往北,少繞點道兒吧?”允祉卻想著弘晝的種種乖僻怪誕舉動和幾個官員齜牙兒三分哭七分笑的滑稽模樣,強忍著上了轎,轎簾一放下便笑不可遏,隻憋著不肯放聲兒。聽那鼓吹時,已經又響起來,卻是一曲怪腔怪調的《小放牛》。


    弘時盛氣上轎,起了不到一箭之地卻已心平氣和。弘晝這麽作,焉知不是向自己表明,永遠不覬覦這個帝位,站幹岸看河漲,穩穩當當一個親王位置是跑不了的。要是自己也處在這個位置,或許也是這模樣呢!想想八叔落到如今下場,他自己也覺膽寒。但他先前乘年、隆倒台,把二人手下的黨羽收到門下的著實不少。弘曆表麵上看寬仁大度,似乎隻知道順從雍正意旨拚命辦差,其實背後傳話過來,弘曆已對自己十分戒懼,曾向雍正說過“三哥收門人太濫,皇阿哥金尊玉貴,春華茂德,不宜結交外臣太多”。張廷璐科場一案,弘時也找過幾個當事人詢問,明明是已經疑到自己做手腳,卻不見他當麵隻言片語的規戒,甚至連雍正麵前也諱莫如深——這都是什麽意思?留一手,到對證時和盤托出麽?他轉念又一想,弘曆雖然封了親王,三兄弟中地位最尊,但雍正似乎也頗有不滿處,有一次在韻鬆軒議論調補外官進軍機處,說起田文鏡,弘曆說田文鏡急功近利,不是王臣氣象。一個讀書聖人門生,應該以學問立品,不然辦事就是緣木求魚,兒臣很不取他兩條:一條亂報祥瑞,一條急於事功。雍正當麵搶白:“當今之世,說空話不辦實事蔚成風氣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官是什麽樣子,大業戶怎麽說,小業戶又是什麽境遇,學問不單在你讀的幾本書上!”——這次由自己坐鎮北京,弘曆出京辦差,看來雍正未必沒有別的深意。要錯過這樣的機會,那才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呢!……弘時正在胡思亂想,大轎已經穩穩落下。隔轎窗看,運河北岸巍峨壯觀的廉親王府赫然在目,弘時收斂心神,一哈腰便下了轎。隨身太監牛森高喝一聲:


    “欽差大臣,三貝勒爺駕到!”


    廉親王府照壁闊大的空場早已密密麻麻站滿了人。順天府衙門派來的差役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大倒廈緊閉著的朱漆銅釘大門前。內務府二十幾個人,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員鵠立在高大威猛的石獅子側旁。九門提督圖裏琛親自帶著戈什哈排成兩列,持戈按劍挺立在門前,在春日融融的陽光下,刀槍林立閃爍耀目,殺氣騰騰,一片緊張恐怖氣氛。見弘時徐步過來,除了圖裏琛帶的禦林軍,所有官員鴉沒雀靜地跪了下去。隻圖裏琛大步上前,一紮跪地道:“奴才給三爺請安!方才內廷軍機處朱相爺派人來問開始查看沒有,奴才說三爺去約五爺了,說話就來——怎麽,五爺沒來麽?”


    “弘晝身子不爽,正發熱說胡話,”弘時嘴角掠過一絲笑容,旋即又板起了臉,問道,“你是管內外警蹕關防的,誰在裏頭料理查看事務呢?”說話間,石獅子旁一溜小跑過來一個四品官,也不過四十歲年紀上下,棗核一樣兩頭尖腦袋,高顴骨凹嘴唇,濃眉下雙小眼睛骨碌碌亂轉,精幹麻利,一看就知道是個渾身消息一撳就動的角色。他趨到弘時麵前極熟練地打千兒,笑道:“奴才馬鳴岐給主子請安,請三爺訓示。”弘時笑道:“走吧,進去再說!”


    不知關堵了多久的正門呀呀**著被打開了。弘時居中,身後兩側圖裏琛和馬鳴岐亦步亦趨,沿著王府正殿前的臨清磚甬道進來。這是北京第二座最大的王府,僅比怡親王允祥的府邸略小一點,連花園在內,占地也有三頃上下。若論內裏殿宇規製,布局堂皇,除了紫禁城,沒有別處能比。沿正門中軸,東西兩大偏院對稱構築,東邊三進院是允禩辦差筵客,正式接見官員所在。前院男仆,後院女仆,西三院中院是允禩的書房和起居所在。前院太監,後院家眷,中間銀鑾殿隻是擺樣子。但前麵空場是有五六畝地,兩廡廊一間間的小房子裏住的都是當值的家人。院子中間還矗著三丈餘高的一座“二儀門”,卻是四牆不靠,像煞一座孤零零的石坊,與正殿遙遙相對。此時弘時進來,府裏幾乎不見人,隻幾個老得衰邁不堪的家人拿著掃帚、鏟子,有的在鏟月台基上暗紅的苔蘚,有的在仔細地掃著磚縫。月台前一群烏鴉正在啄食著什麽,見突然擁進這麽多人,“唿”地飛起老高,盤旋著“呱呱”叫個不停,仿佛在哀歎這曾冠蓋如雲的繁華場的殞滅。弘時也是嗟訝不已,站在石場前正打主意如何見這個“阿其那”八叔,忽然東側門一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太監迎了上來,卻是廉親王府的總管太監何柱兒。何柱兒臉色白得半點血色也沒,在門口用漠然遲鈍的目光看了看弘時一行人,緩緩打下馬蹄袖,哈腰趨步過來跪了,顫聲說道:


    “三爺,奴才給您老請安了!”


    “料必你家主子已經知道了?”


    “這是明擺的事兒。”何柱兒磕了一下頭,“我們主子專候欽差,他這就出來。”話音剛落,允禩已經出了側門,身後還隨著自己的兒子弘旺、弘明、弘意、弘映。允禩見是弘時來傳旨,似乎略覺意外,正了正綴著十顆東珠的朝冠徐步踱過來,隻用極度輕蔑的眼神掃了圖裏琛一眼,竟一句話也不說,挺身站在弘時對麵。


    “八叔,”弘時忽然有點自慚形穢,兩條腿也有點不聽指揮,不時地哆嗦一下,“您身子骨兒還好?”


    “沒什麽好不好的。膝關節腫了,跪不下去。你叫兩個人把我按倒。”允禩胸脯急劇起伏,顯然十分激動,語調卻仍十分平靜,“既然雍正皇帝給我起了新名字,你現在身分也不必諱避,就叫我‘阿其那’好了。我聽著愛新覺羅·允禩還不如這個順口。”他話中絲絲帶著金石碰撞的顫音,半分恐懼和哀傷也沒有。他的幾個兒子已啜泣成一片,弘旺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哽咽著對弘時道:“三哥,我代父親跪聆聖旨!”允禩突然發怒,大聲斷喝道:“忤逆種子們,嚎什麽喪?!”


    弘時瞟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圖裏琛,看著幾個淚眼模糊的弟弟——都是宗學裏日日見麵的朋友,如今竟成階下之囚——也由不得眼圈一紅,說道:“八叔既然身子不爽,可以由兒子們代跪領旨。八叔,事情到這份兒上,侄兒也不想虛安慰您,您善自保重,迴頭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給你的。接這個差,侄兒心裏也十分難過,先請八叔體諒。”說罷,硬著心腸板起麵孔,大聲道:“奉皇上旨,弘時前往廉親王府,查看阿其那家產。欽此!”


    “謝恩……萬歲!”弘旺兄弟四人一齊叩下頭去。


    馬鳴岐見當事人已經接旨奉詔,搶上一步,極幹練地給允禩打了個千兒,說道:“奴才是奉差辦事,身不由己,八爺海涵著些兒!”又轉身叉手躬身,對弘時道:“請貝勒爺示下,奴才們好遵諭承辦!”內務府帶進府裏的一百餘名衙役都站在二儀坊西側,看見要動手,個個興奮得摩拳擦掌,眼中放光。


    “我知道你們混賬,發慣了抄家財。”弘時冷冰冰說道,“今兒奉旨,隻是查看家產,並不要搬運。由何柱兒帶著,各庫房看看,把禦賜物件和私產一類歸堆兒,造冊呈報。福晉是安郡王家人,過門時的妝奩、體己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體查封。這也由何柱兒指實,登記造冊,但仍可啟用。家屬和家人都集中到太監住的院子裏,不許驚擾,書房和簽押房由我親自處置。八叔,所有禦批禦劄,和內外大人來往書劄,恕侄兒要帶走。至於八叔自己的圖書,連封錮也是不必的,請八叔務必鑒諒。”


    允禩冷冷說道:“我也抄過別人家,如今自己被抄,規矩我懂。內務府這些賊王八,你不叫他撈點好處,興許就敢把禦賜物件給我砸了,增我的罪戾,再不然弄幾本違禁書到我的文書堆裏,滅我的門的事都是有的。我早有準備,來的人一人二百兩銀子賞了。不要再偷著掖著弄不清白,也算我求諸位了。至於文書,我也都整理好了,該怎麽辦,都是現成的。”


    “那再好不過了。”弘時臉上似笑非笑,說道,“請兄弟們就跪在這裏,我陪八叔到書房吃茶說話。”說罷將手一讓,熟門熟路和允禩相跟著到東書房。馬鳴岐向幾個書吏一擺手,內務府的人立刻分頭行動,提著糨糊桶,拿著封條,有的查看書房,有的攆趕家人,待允禩和弘時進書房,已聽西院亂哄哄人聲嘈雜,隱隱傳來女人哭罵聲。那允禩竟似充耳不聞,弘時卻麵露不忍之色,命跟進來的人在書房外天井站著,獨自跟著允禩進了書房。


    “萬沒想到事情弄到這地步。”弘時一坐定便急急說道,“如今什麽也說不得,也不是埋怨後悔的時候。八叔有什麽指教,或有什麽要辦的事,趁著沒人自管說,無論如何侄兒是要保全您的。”


    允禩嘿然良久,隻是默謀。對弘時這些話,他隻信一半。但他此刻已經對東山再起絕望,滿腦門子心思是對雍正的仇恨和報複心。思量著,從靴頁裏抽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也隻可巴掌大小,上頭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字,遞給弘時,說道:“我不抱怨,也沒有什麽要辦的事。這是‘八爺黨’裏頭還沒有暴露的官員名單,可惜一二品大員已經不多了,你拿去或者用得著。”他又從案卷下抽出一分文卷,說道:“這是書房裏物件清單,東櫥裏是上繳的文卷,剩餘的都是我的私藏圖書。”


    “上繳的就這麽一點?”弘時極快地將名單收藏了袖子裏,看著清單,皺眉說道,“書信沒有一封,禦批奏件也像不全。皇阿瑪何等精明的人,這搪不過去的。”


    允禩起身,在書房裏款款踱步,許久才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老四(雍正)準備怎麽處分我?”弘時歎了一口氣,說道:“一時間無礙,昨晚我去請安,見皇上在禮部的折子上批的‘暫授民王,以觀後效。凡朝會,視民公侯伯例’。別的我還沒聽說。”“他總要假惺惺再當兩天‘仁兄’的,這個我想到了。”允禩的眼睛幹澀得像暗紅的炭,一眨不眨盯著前方,“不過這局麵久不了,牆倒眾人推,那些個巴結頭、馬屁精、牆頭草也不肯饒過我,這正是獻他們牛黃狗寶的好時候。生死,命耳!我早已置之度外,不然我也不走這個險棋。弘時,我從來也沒有篡位的心。這一條你迴去務必講清楚。這也是我對你的心腹話。正為如此,我也不勸你篡位。那個雍正倒行逆施,違天拂命行事,他長久不了!你看他,其實現在已經累倒了!一個人能耐再大,這樣違情悖理做事,沒個不當獨夫的。他累,就因為他不懂無為而治順水推舟。他長壽不了!”他像吞咽著一塊苦澀幹燥的餅子,平靜地述發著一腔怨毒之火,半晌才喘息了一下,又道:“至於你,我也有一言奉告,決不可保我和你九叔,要勸他把我們明正典刑——我們不但不恨你,九泉下還感激你!——還要告訴你一聲,你辦事處人,精明不及弘曆。弘曆不露鋒芒,你太顯棱角,不少人都看出來你是在和弘曆爭奪什麽。這就落了下乘。你再不要吃我這一輩吃過的虧。要果決,明斷!等人占了中央位置,你什麽都晚了!”弘時聽著這話,猶如雷轟電掣一般,又是感動又是難過,心裏倒了五味瓶似的,什麽滋味全有。他痛唿一聲“八叔——”嘴唇抖動著竟再也接不下去。


    “別為我難過,千萬不要保我!”允禩渾身的血都在倒流,“弘曆已經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我的兒子們或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弘曆!他是既定的繼位人,哪裏會想到我的兒子!”想到兒子們前途吉兇不測,允禩雖抱了必死之心,也不禁潸然淚下。


    “叔王,別難過。”弘時起身來撫慰道,“留得青山最要緊。我隻要不敗事,好歹能照拂你的。聽方苞說皇上說過‘罪不及孥’,福晉和弟弟們料也無妨。後頭的事誰料得定?白急壞了身子更了不得!此處不可久留。您就歇在這裏,我出去招唿一下帶著人要走了。”他也怕再看允禩一眼,在門口略一停,頓足出來到了正院。


    圖裏琛和馬鳴岐兩個人已經收到各處送來的抄單,二儀門旁十幾個抄手坐在矮凳子上掌管抄錄,算盤子兒打得下雨般嘩嘩響。見弘時出來,二人同時迎上來,圖裏琛笑道:“三爺,清單立時就出來,方才福晉傳過來話,正殿東側的八寶琉璃屏是她烏雅氏家的,是太皇太後當年賞給娘家的,但又是禦賜物件,請爺示下怎麽辦?”


    “這麽快就出來了?”弘時從書吏手中要過幾份抄單在手裏倒換著看,口中道:“那不算什麽違禁忌諱物。孝誠老太後賞我母親的,我母親寄在家裏也好多件呢。造冊上另加附記就是了。”因見弘旺幾個人仍舊涕淚滂沱地伏跪在冰冷的磚地下,走過去溫語說道:“弟弟們起身吧。我們公事說話就完,你們還該去照看你們父親。該叫你們出來送行,自然有人叫去的。”待弘旺去了,弘時向馬鳴岐道:“大約總數值多少銀子,這會子也理不出細賬。不過皇上要問,我不能說不知道。”


    馬鳴岐賠笑道:“八爺的東西有條理,好清。綢緞是綢緞庫,貢品是貢品庫,玉器瓷器珍玩、古董、家具、金、銀、錢都各自有庫、有賬,一絲不亂。這裏的兄弟一人得二百銀子,也沒有敢再貪心大膽的,賬銀賬物相符就封了。我粗估約一下,除了皇上賞的,私財在二百萬兩銀子上下。各處莊子有十三座,銀號、當鋪、古董店二十七處不計在內。這裏賬上約值六百萬上下。貝勒爺跟皇上估個七八百萬,不至於出譜兒的。”


    “也就這個數兒。”弘時知道允禩在東北還有挖人參加金礦稅兩項收項,私財決不至於這麽一點,卻也佩服他這麽短時間撕擄得明明白白。因笑道:“我連個零頭也不及他的,他出手大方,自奉還是節儉的。當年抄十三叔,總共才抄出十幾萬來。就是兄弟,一樣的俸祿,會營運不會,也是天差地別。”說著由馬鳴岐和圖裏琛帶領,各處庫房查看了,又親自封了銀鑾殿,看看天色將近黃昏,便指揮著眾人離了廉親王府。又關照圖裏琛:“八爺還是王爺,並沒有革職,這裏守護的人不可缺禮,更不能動蠻。八爺家產都封了,要遣散些家人,這都是理所當然,不要擅自搜查扣留。你的人無故惹是生非,仔細我拾掇你!”說罷升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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