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清逝


    清兒緩緩的睜開眼睛,看了眼身側的胤禟。


    胤禟促著眉峰,有低微的鼾聲和喘息。


    清兒探身上前,仔細的看他,這張臉她看了二十多年,卻還是沒有看夠。她想如果讓她再看二十年,她一樣看不夠。


    胤禟在兄弟中長得最俊秀,年青時一張臉上滿是不羈,鳳眸每每斜視,裏麵都是怒意。如今四十多歲,再不似年青時的鋒芒畢現,望向她的時候總是溫潤如春風,散著無盡的柔情愛意。


    胤禟的劍眉長得很秀氣,因為生著一雙鳳眼,胤禟總似少了幾分陽剛,多了陰柔。


    胤禟的唇很溫很軟,如同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甜言蜜語。


    胤禟的臉很清秀,年青時很飽滿。清兒伸手去撫,半途又垂下手,難得他睡熟了。


    清兒唇角漾著笑,眼底泛著愛,看了又再看胤禟,這一世的愛人,這一世心底最的牽掛,這個讓她魂牽夢縈的男子,這個從最初的躲避到今時今日相愛相守,直許來世永生的男子。


    他,是她這一世的良人啊!


    良人!


    是她的良人!


    清兒慢慢的走出清心園,冬夜的寒風吹著哨子撲向她浸著汗的溫軟無力的身子,她停了腳步喘息,眼望著園子對麵胤禟的書院。咬著牙又向前走。


    前些日子她和胤禟說到木蘭圍場那片蓬勃燦爛的花海,胤禟便命人拆掉書院的院牆和附近的院子,打算開春在清心園的外麵全部種上花,讓她走出清心園就能看到花海。


    京城的氣候不比木蘭圍場,那片燦爛的花海隻能開在木蘭圍場。


    她留戀的不僅僅是那片花海,還有他們年輕的歲月。


    胤禟懂。


    所以,他才要把那片花海搬迴來給她看。他要把年輕的歲月為她找迴來。


    癡心的胤禟。


    隻是她知道,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已如風中殘燭,苟延殘喘著餘下的時光。


    今兒是她三旬的生日。


    已是生命的盡頭。


    有些事她或許不會在意,但是事關她的容宇哥哥,她想知道。


    嘎吱聲響中,推開書房的門,清兒攤開掌中的夜明珠,邁步進屋。


    自從杭州迴來,胤禟便搬進清心園,這間屋已空曠許久,孤冷的象是這冬夜。


    書案上堆著帳簿,清兒拿起最上麵的一本,是上一年的帳簿。帳簿上有些灰,想來許久沒有人動它,清兒撂下帳簿,左右環顧。


    “咯吱吱”一聲響動,書案彈出暗格,清兒怔了怔沒料到會觸動機括,舉手想推合暗格關閉。


    如果不是匆匆一瞥間看到暗格裏的信封,如果這個信封上不是有她幼年親手設計的喜怒哀樂中的‘哀’——專門用於報喪的標誌,她也許會隨手關上暗格,全當沒看到。


    她怔怔的卻下意識的帶著疑惑緩緩的伸手,從裏麵取出信封。


    胤禟進門,看清楚清兒的動作,馬上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搶清兒手裏的信。


    白紙糊成的信封上麵畫著大朵的墨菊,在胤禟的手裏撕成碎片。


    清兒看著胤禟,眼神似夢似幻,帶著困惑疑問,帶著。


    胤禟方才覺悟。


    碎裂的信紙信封散落在清兒腳爆她緩緩的蹲下身子去,一片一片全部撿起來捧在掌中,她原本要尋的是胤禎幾年前寫給胤禟的信,沒見到那個反倒見到了這個。


    “清兒,……”胤禟此刻後悔的恨不能去拿頭撞牆,如果管用。


    解釋已經沒用,如果剛才他不搶,如果他把這封信及時的銷毀,如果清兒沒看過這封信,該有多好。然而,他留了這封信,卻沒敢告訴清兒,看到清兒拿起信,他又害怕的去搶,一切都已不言而諭。


    “胤禟,阿瑪什麽時候去的,很久了,是不是?十四在青海時給你的信你放在哪?燒了?你不敢給我看,因為裏麵寫著容宇哥哥捐軀了,是不是?你每次拿給我看的哥哥的來信都是你仿照哥哥的字體寫給我的,是不是?十四就是為了哥哥,才寧願去守墓,也不迴京,是不是?”


    這一聲聲泣爽直叫胤禟心碎欲裂,“清兒,你要堅強些。你還有我,還有盈月和古月明月。對了,趙府傳來喜信,你要做外婆了!”這個喜信本來是想等到晚上盈月來時由盈月親自告訴清兒,此時胤禟已顧不上要帶給清兒驚喜,隻盼著清兒能看在這件喜事上,緩解一下心裏的悲痛。


    “胤禟,你在寬慰我?你的話我還可以相信嗎?”清兒茫然的看著前方,哥哥不在了,阿瑪也不在了,他們早就不在了,而她,全然不知!全然不知!!


    “可以,可以,可以的,你要相信我,清兒。”胤禟摟緊清兒,恨不得把心整個低出來讓她看。


    “可是,我已不再相信你了,胤禟。”清兒從胤禟的懷裏脫出身子緩緩站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向房門。


    胤禟眼裏是深深的痛和懊悔,扭結著臉看她的背影,在他的淚眼裏,清兒緩緩的倒地。


    “對不住,胤禟,我剛才不是想傷害你,我沒想過傷害你,從來都沒有過。”她搖著頭仰望他,麵上有痛色,傷了他她心痛。


    “我知道,清兒,如果傷害我,你好受些,我不在乎。”他緊緊環住她,環抱住這個他從來都不想撒手的女人。


    “傻胤禟,傷害你,我怎麽能好受?傷害你比傷害我自己更讓我痛。”她促眉,透過淚眼看他。


    佛說:一眼就是一生一世,那麽,她這一眼,是多久?她不要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不夠啊,怎麽夠?她那麽愛他,這一眼怎麽夠把她的愛都給他?


    “清兒,別說了,你吐血了,別說了。”他拿袖子胡亂的擦她一口口嘔出的鮮血。


    她虛弱的喘息,望著他笑,唇角湧出的血被他擦幹,又再流出來。他從沒見過有人這樣嘔血。


    她說:“沒關係,讓我說,胤禟,我大限已到,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清兒,好,你說,你說。”他用力摟緊她,隻能這樣摟緊她。


    他還是聽她話的胤禟,她笑了。“胤禟,我一直感歎命運不公,讓我自出生起就沒了額娘,其實,我錯了,命運對我已經太好,宜妃娘娘對我,其實比對你和五哥都好,外公外婆親手把我撫養長大,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他們包容我,信任我,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秦爺爺為了我,一生嘔心瀝血,皇阿瑪疼我,愛我,和我親生的阿瑪一樣,我有阿瑪,大哥,師哥和哥哥,他們個個都疼我愛我,包容我,我很滿足。


    胤禟,這一生我最滿足的就是我擁有你,和你的愛,你對皇阿瑪說‘如果把我指給你,你就放棄嫡位之爭’的時候,我就坐在皇阿瑪的禦座後麵,皇阿瑪問你後不後悔,你說你‘永不後悔’,胤禟,你真傻,我區區一個女子怎麽可能和江山相提並論?


    胤禟,當時的我有多感動就有多震驚,在你心裏,我竟然比這大清的江山還要重要,我害怕,我怕我負載不了你的這份愛這份情。我刻意的疏遠你,想離你遠些,可是,命運終還是把我們連在一起,裕親王辭世前,皇阿瑪問我,把我指給你,我是否願意,我說,‘我不願意’,皇阿瑪說‘朕的九兒子,他太聰明,朕要你幫朕去看著他別走岔路。’胤禟,後來我慶幸皇阿瑪把我指給你。”


    她斷斷續續的說,每一個字都消耗著她僅餘的氣力。她看著他笑,那樣慶幸無悔的笑容,她笑給他看。


    他哽咽著,“清兒,你也好傻,你嫁給誰其實都比嫁給我幸福。”


    她緩緩的,“胤禟,嫁給你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她還在笑,那麽滿足。


    “清兒,你真傻!”


    她沒見哪個男人這樣哭過,他是胤禟,他是愛新覺羅。胤禟,又驕傲又跋扈的九阿哥九貝勒,怎麽能這樣子哭,怎麽能這樣流淚,可是他在哭,在為她流淚。她又笑,笑容更深。“胤禟,這一生,我得到的愛,實在太多太多,時至今日,我仍然是承載不了,報答不盡。胤禟,來生我再報答你的愛,好不好?我累了,今生我已經沒力氣報答你了。”


    她唇角和臉上都掛著滿足的笑,眼裏流露著對胤禟深深的無盡的眷戀。


    “清兒,不要說報答,不用說報答,你不用報答我,你對我的愛,我也沒法子還,你為我付出但多,如果不是因為我,你這個堂堂的胡家少主,現在該在海外逍遙快活,身邊有一大幫兒女陪伴著,不象現在,你想見古月和明月都見不到。”他,低泣,“無論你嫁給誰,誰都會把你當作寶貝一樣的對待,清兒你善良,聰慧,待人真誠,其實我知道保綬和海善,十弟和十四弟都喜歡你,可是我不想把你讓給他們,即便他們是我的好兄弟,我一心要擁有你,清兒,別說是大清的江山,即便再多,我也不稀罕!我隻要你!”


    “胤禟,不要難過。”清兒吃力的舉手為胤禟撫淚,可是眼淚怎麽擦也擦不幹。“胤禟,別哭,對我笑一下,好嗎?我喜歡看你的笑容。”


    “對不住了,胤禟,我沒看到。”


    “清兒,別合眼,再看看我,看看我,我再笑一次給你看。”他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他知道很難看,他想好好笑給他看,給她一個大大的開心的笑臉看,可是他做不到,她在吐血,而他在心碎,她的生命漸漸的離開她的身體,他卻隻能抱著她的身體,他留不住她的生命。


    留不住啊,怎麽辦?怎麽辦啊,清兒,我該怎麽辦,怎麽樣才能留下你的生命?清兒,清兒……


    “胤禟,我不合眼,我看到了,你笑得真好看。”她的眼裏,他永遠是最好看,最英俊的。


    他在哭,他扭結的麵部,他緊緊皺起的眉頭,他的淚眼,他隱忍著的低泣,她知道他的不舍,“胤禟,你別哭,別哭,我們還有來生啊。”


    “好,我不哭,清兒,答應我,來生你一定要先愛上我,別讓我這麽費力的教你愛我。”他沒有辦法留住她,但他有辦法陪著她。現在他明白柔琴鬆笛為什麽會選擇輕生,因為他們的希望在來生來世。


    “好,胤禟,我答應你。來生我一定在你愛我之前,先愛上你。不讓你再費力教我愛你。”她說話已經越來越費力,可是她仍在笑。那樣的美那樣的靜那樣的真實。


    “清兒,你說過你從來都是誠信的,不管你是不是商人,我相信你,這一次你一定要講誠信。”他再次叮嚀,其實即使她不誠信,他也有辦法讓她愛上他,如同這一生,她要他,她便隻能是他的妻,因為為了她他可以放棄全部。


    “好,胤禟,我一定誠信。”她輕聲說,帶著笑。


    “胤禟,我死了,你不要難過,這是我的命,早就注定的,就如同我是天家的人。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小的時候去靈隱寺,慧空大師說,我注定是天家的人,我不信,因為我那時候並沒在意自己是女子,我都不知道男女的差別,是不是好傻?後來,我被皇阿瑪指給你以後,我才相信慧空大師說的話。


    我幼年在寺裏清修時,大師說過我的壽命隻有三旬,我原本不信,後來,太後病逝我又在寺裏清修,大師又對我說起,我才相信原來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現在,我要離開你了,胤禟,你不要難過,你不是對我說過‘是人就有這一天’,我又怎麽會例外呢?是不是?胤禟,我們許過來世的,是不是?來世,我們再做夫妻!胤禟,來世我一定比今世加倍的愛你。”這些話耗費了她太多的氣力,她的手已無力再握緊他的手。


    “好,清兒,來生,我不再要別的女人,我隻要你一個。我們生一堆孩子,再不讓他們離開我們,我們親自來撫養他們長大,看著他們娶妻生子。


    清兒,來生我也不生在帝王家,我要做一個能夠主宰自己命運的人,不,即使我還生在帝王家,我也隻娶你一個,我不再爭奪嫡位,不再理皇阿瑪是否注意我,我隻安心的等著你的出現。然後讓你愛上我。”他寄希望與來世。


    “好,胤禟,來生不管你是誰,窮人也好,皇子也好,我都會嫁給你,好好愛你。”


    “謝謝你,清兒!”他反手握緊她的手,他與她生死不離。不離不棄。


    “胤禟,我死以後,不要告訴古月和明月,也不要告訴盈月,我看不到孫子出世了,你替我好好疼他。也不要告訴師傅和大哥,蘭姐姐。”


    “好,清兒,我誰都不告訴。”


    “胤禟,讓十四迴來吧,好男兒為家國即使付出生命也無怨無悔,哥哥的夢想便是如此,我不會怪他。”


    “好,我讓人告訴十四弟你的話。”


    “胤禟,替我謝謝額娘,謝謝她一直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帝。”


    “好,我和額娘說。”


    “胤禟,好好對我師姐。”


    “好,清兒,我好好對她。”


    “胤禟,不要怪娜英和八哥,他們很可憐。”


    “好,我不怪他們。”


    “胤禟,答應我,好好活著,帶著我對你的愛,好好的活著。”


    “不,清兒,我不能答應你。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賺我……我不放心,清兒,我要陪著你。”她怎麽會不懂他,就如同他懂她。


    “不,胤禟,你要好好的活著,就當……,就當為了我。”


    “清兒,我不能答應你,別的我都答應你,隻有這個我不能答應。”他看著她,淚水搖落。


    “胤禟,求你了,為了我好好活著。求你……”她的嘴角又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清兒,別說‘求’字,我,……,答應你。”他哽泣,她從來都是熱愛生命的,他知道。她愛他,不允許他為了她放棄生命,他懂。


    “胤禟,不許反悔!”她握著他的手,又說:“我相信你!”她長長的舒氣,她放心了,為了胤禟的應諾,胤禟會聽她的話,不會讓她走得不安,她知道。


    “好,我不反悔,我好好活著,為了你,為了我們的盈月。”她的手好冷啊,他脫下身上的棉袍蓋在她的身上,把她摟緊,再摟緊。


    一朵笑容綻放在清兒聖潔的麵容上,她帶著對胤禟無盡的眷戀和愛緩緩的合上雙眼。


    胤禟,我愛你……


    胤禟,再見了……


    胤禟目光驟冷,眉頭緊皺,嘴裏噴出大口的鮮血。


    他的手指撫在清兒的麵頰上,眉上,鼻上,唇上。


    他彎起身子把她更緊更密的抱進懷裏。他輕輕的吻她,一如她每次睡熟,他偷偷的吻她。


    他吻她的額頭,光滑的額頭,她聰明,她的額頭寬。


    他吻她的瓊鼻,挺直的瑤鼻,古月和明月還有盈月的鼻子長得都象她。


    他吻她的臉頰,她的麵頰光滑似玉。


    他吮住她的櫻唇,細細勾畫她的唇型。


    淚水滴在她的麵上,又再向下滑落。


    血滴落在她的麵上,又再向下滑落。


    他一遍遍的擦拭她的臉,他擦不幹上麵的眼淚和血,他以為是她的。


    清兒,別哭。容宇和阿瑪不在了,你還有我,還有孩子們。


    清兒,別哭……


    清兒,兒子們都很好,你不用惦記他們。


    清兒,盈月有喜了,我們要做外公外婆了。


    清兒,等到天暖,我們在園子裏種上花,大片大片的花,就象我帶你去看的木蘭花海。


    清兒,盈月生產以後,我們就去英吉利看兒子們。


    清兒,我們把古月給薛大哥作女婿好不好?薛大哥會高興的。


    清兒,你不用擔心明月象我一樣沒耐心,其實他更象你。


    清兒,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麵嗎?你說我比你更懂女人,我當時很生氣,後來我……清兒,你知道那是什麽時候嗎?那是康熙三十九年十月初九,你記住了嗎?清兒?寶貝,這次你可不能再忘記了啊。……


    他把她們的故事從頭說給她聽,他怕她忘記。


    他一直說,一直說,仿佛永遠都說不完,永遠都不會停止。


    他抱著她拍撫,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


    她的臉很涼。


    他說:清兒,我們迴屋吧,這屋裏太冷,你別凍著。


    來,起來了。


    來啊。


    他站不起來,他早已失了力氣,失了心神。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抬起身,離遠點看她,清兒,他的妻,他的寶貝,他一生一世的伴兒。


    她眉目如畫,人已沒有氣息。


    他惶惑不安,他陷落在十八重地獄。


    清兒,不要,不要扔下我一個人。


    清兒,再睜開眼睛看看我,求求你。


    清兒,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好不好?好不好?


    清兒……


    他的鮮血噴在她的紅衣上,紅衣上白色的並蒂蓮是他親手畫的。


    白蓮被血泅透。他的血和她的血。


    他倒下,他的手臂仍緊緊的把她圈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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