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二爺辛苦一世掙得的銀兩就這樣橫陳在馮傳五眼前,媽呀,咋這麽多,咋這麽多麽?天老爺,這得蓋多大的宅子,娶多少房姨太太才能花掉!


    27


    一場飛來橫禍降臨到水家大院時,水二爺還躺在炕上,跟曹藥師拉家常。曹藥師這人嘴巴真會說,懂的事兒也多,這些天,他跟水二爺居然越談越投機,越談話題越多。


    躺在舒舒服服的大炕上,輕描淡寫中,他就為水家大院和青石嶺描繪出一幅誘人的前景。這前景,是由滿山遍嶺的中藥繪成的。


    兩人正喧著,拴五子突然跑進來說:“不好了,二爺,院子,院子被包圍了。”


    “啥?!”


    水二爺和曹藥師同時跳到院裏,就看見,荷槍實彈的兵娃黑壓壓一大片,仿佛山外飛來的鳥,撲騰一下就落滿了院子。水二爺驚得嘴張了幾張,想說啥,卻被院門口站著的人嚇得噤了聲。


    水二爺認得,腰裏別著盒子槍虎狼一般立著的,正是涼州城惡名昭著的馮傳五。


    “二爺,好久不見,你倒是自在啊。”馮傳五陰森森地說。


    水二爺結巴了幾下,才道:“馮……馮司令,你咋……來了?”


    涼州城保安司令兼憲兵大隊大隊長馮傳五清清嗓子:“二爺,青石嶺這好的景色,你也不請我來看看,這不,我自己來了。”話說到這兒,馮傳五突然惡下臉,衝手下喝:“搜!”


    未等水二爺做出任何反應,馮傳五的人已端槍撲進了各院,一時,院裏響起叮叮哐哐的聲音。驚惶失措中,水二爺想抓住曹藥師的手,卻發現,曹藥師不知啥時已溜了。


    水二爺被幾個兵娃反剪住手,帶進了上屋。馮傳五盛氣淩人地坐在椅子上,拿起水二爺的煙槍,仔細端詳半天。一個年輕的兵娃殷勤地要給他點煙,馮傳五眼睛一橫:“你見過我抽煙的麽?”嚇得那兵娃趕忙縮著身子退下。


    “二爺,近來可好?”


    馮傳五笑嗬嗬地問。


    水二爺決然沒想到,這幫子兵敢拿繩捆他,在他的記憶裏,他隻挨過親家何大鶤一繩子,當然,那時何大鶤還不是他親家。沒想,時隔多年,他的肩上又有了繩子。當下,他就怒怒地衝馮傳五說:“姓馮的,你不問青紅皂白,竟敢捆我,我水老二涼州城也是有人的!”


    “有人?嘿嘿,二爺,我就怕你沒人哩,有人好,有人好呀。”馮傳五陰陽怪氣,邊說邊拿起琴桌上一個青瓷花瓶,把玩著。水二爺一看他擺弄花瓶,驚叫道:“馮傳五,你給我放下,那花瓶也是你玩的?!”


    “哦?”馮傳五怪異地盯了水二爺一眼,“你不說我還不想玩,你這一說,嘿嘿,我還偏要玩玩。”說著,將花瓶舉起來,借著門外透進的亮光仔細端詳。這花瓶果真不一般,馮傳五在涼州城混,多多少少也經見過些世麵,單從花瓶的底色還有花紋判斷,這花瓶有些年代,看來也是個寶貝。為了看個仔細,他將花瓶舉得更高,水二爺一看,驚得心都要跳出來,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裏擺的呀,它是,它是乾隆爺在西安城用過的,值十幾匹走馬哩。水二爺剛要叫,門外突然跑進兩個士兵,衝馮傳五一個敬禮:“報告,院裏搜出槍。”


    “什麽?!”


    馮傳五驚得騰一聲打椅子上彈起,手裏的花瓶沒抓牢,唿地掉地上碎了。


    水二爺長吼一聲:“馮傳五,我操你八輩子祖宗,你知道那是啥寶貝麽……”


    馮傳五顧不上理水二爺,騰騰騰跟著士兵往後院走了。這邊,水二爺的心早隨花瓶碎了。


    院裏果真搜出了槍!


    誰也沒想到,仇家遠那次用馬車拉來的神秘箱子,竟藏著這玩意。當下,院裏炸開了鍋。兵娃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神情氣兒唿地緊起來。院裏上下,都被集中到後院,陰森森的空氣布滿了水家大院。


    中間漏掉了三個人:水家三小姐水英英,藥師劉喜財,還有拾糧。


    眾兵娃湧進院子的時候,水家三小姐水英英正牽著山風站在二道峴子母親的墳前。這段日子,水英英越來越想念母親草兒秀,這種思念來得毫沒緣由,卻又那般真實,那般如針刺骨。幾乎每天,她的腳步都要不由自主地來到墳前,跟母親默默說上一陣話。粗心的水二爺居然沒有發現女兒的變化,還當她跟以前一樣沒心沒肺。偶爾地撞見,鼻子裏哼一聲,也不多理她。水英英心裏,就越發覺得娘好,娘活著的那些個日子,她是沒有委屈受的。可現在,現在有啥委屈呢?水英英說不出,但就覺心裏堵,別扭,得跟娘說一說。


    水英英正說著,頭頂突然一陣黑,緊跟著唰的一聲,肩膀像是被啥重重地壓住了。抬眼一看,竟是鵬!那隻被爹喚作鵬的鷹落在了她肩上,兩隻鋒利的爪子死命地抓她的肩。水英英嚇死了,她還從來沒這麽近地看見過鵬,天呀,它居然有半個牛大!水英英正要喊,鵬忽然一用力氣,險些將她提起來。興許,這就是天意,一向腦子裏不裝事兒的水英英忽然就意識到什麽,一把抓住鵬說:“鵬,出啥事了,啊?”鵬再次用力,似乎,水英英飛到馬上,完全是鵬使的勁。坐騎山風看見鵬,也像是有了靈氣,當下撒開四蹄,馱著主人飛奔起來。


    鵬帶著山風,一氣兒將水英英馱出大草灘。中間水英英迴頭看過,天呀,院外,草灘上,啥時多了那麽多帶槍的。


    就在水二爺還有院裏若幹人被五花大綁捆起來丟進草棚的時候,副官仇家遠的身影,已消失到峽穀外。青石嶺突遭重兵包圍,證實了副官仇家遠和縣長孔傑璽的猜測,何家二公子何樹楊叛變了!副官仇家遠不敢輕舉妄動,他必須盡快趕到縣城,弄清事件真相。就在他快要衝出青風峽時,疙瘩五的快馬也到了,疙瘩五說:“姓何的叛變了,啥都招了。”


    仇家遠頹然從馬上掉下來,差點讓滾滾的姊妹河水衝走。


    給副官仇家遠報完信,水英英並沒馬上迴到青石嶺。事情太可怕了,這種可怕並不是來自她對事情真相的判斷,而是副官仇家遠的震驚和恐慌。在她眼裏,仇家遠哪這麽慌過,哪這麽無措過,他站在草灘上,就像鵬一樣無所畏懼,就像鵬一樣目空一切。可今兒個他的表現真是太出乎意料,他在臨上馬時突然抓住她的手:“你先不要迴家,在這兒等我!”說完就像風一樣卷走了。水英英忽然有種心被風掠走的感覺,茫然而又無措地呆站了會兒,就想,我不能等,我家都成那樣了,我還怎麽等?想著,就縱身躍馬,往東溝去。


    她必須盡快告訴大姐,讓大姐幫她想法子。


    而這一天的拾糧和劉喜財,卻是被一種藥迷住了。兩人是在尋找尿毒草的路徑中發現這種陌生的草的,這草粗粗壯壯,長得笨頭笨腦,粗看,不像草,倒像一棵樹,沒長起來,趴在地上的樹,細一看,確實是草,而且,這草散發著淡淡的苦腥味兒。


    這是大鷹嘴北麵山崖下的一塊窪地,兩天前他們在這兒發現一株尿毒草,長勢極好,而且兩人同時看見了花開。真是奇怪,這都十月了,尿毒草竟然還開花,那極短暫極奪目的一瞬,令他們真是興奮無比。兩人斷定,這兒一定還藏著神秘的草,因為這個形似口袋的窪地極其險峻,從嶺頂到窪地,隻不過數百步距離,但你要下來,卻能足足花上半天時間,而且,為安全起見,兩人都是拿繩子把自個拴在嶺頂那棵歪脖子樹上的。剛下到窪地,他們就被這開著碎藍花花的怪草給吸引了。


    藥師劉喜財搜遍了腦子裏所有記憶,初步斷定,這草就是他父親說過的野豬頭,生長在密閉的環境裏,而且一生一大團,互相簇擁著,交纏著。這草花香極淡,但根卻粗壯,它的藥性主要在根,形似枯柴的根拿米酒一泡,會慢慢蛻皮,露出黃生生的肉來。這肉,可解百毒,特別是狼蟲虎豹蛇蠍子的毒,中醫上管它叫百毒王。


    一定是它。


    等兩人在亂草中尋出一大片這樣的草來時,藥師劉喜財就喜得攏不住嘴了。


    這天他們直到天黑盡才迴來,拾糧提議,挖一株迴去試試?藥師劉喜財堅決搖頭,並告誡拾糧,大凡奇草,奇的不隻是它的藥性和花香,更是它的生長環境,環境稍有變動,這草,說不定幾日內就會枯竭。“你一定要記住,做藥師,先要學會保護藥,然後才是想辦法采摘。”


    拾糧默默點頭。


    這段日子,拾糧跟著喜財叔,又長了不少見識。特別是如何尋找藥,如何保護藥,怪不得爹從來不帶他去斷魂穀,也從來不把斷魂穀的那種草告訴他,說不定,爹在斷魂穀找的,正是這野豬頭。隻不過,爹老拿的是草莖和葉子。


    兩人摸黑剛進院子,正說這院裏咋怪怪的,聽不見人聲,就有四個大漢撲過來,扭住了他們。


    水家大院遭遇了滅頂之災。


    幾乎一夜之間,院裏院外,就遭到空前的洗劫。來自涼州城的保安司令馮傳五本來就是個貪性十足的家夥,他早就聽說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有著萬貫家財,膝下還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他垂涎三尺,做夢都在覬覦著。這下好,他終於有了機會,而且是光明正大無人敢阻的機會。


    三天前,馮傳五被曾副專員召去,先是美美地訓了一頓。說他站著茅坑不拉屎,白白糟蹋了這身衣服。曾子航指著馮傳五腰裏的盒子槍罵:“你以為那東西是用來耍威風的,用來嚇唬街上小混混的?那是槍,是用來跟對手玩命的!對手在哪,不在妓院裏,不在你家三姨太四姨太的閨房裏。對手在暗處,在青風峽,在八盤磨!”


    曾子航罵完,又拍著他的肩頭說:“兄弟,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了,不能老這麽混著,娶個三姨太四姨太了不起啊,老子還六姨太哩!聽著,如今機會來了,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的了。這次要是能把青風團一網打盡,能把**在涼州城的組織一舉消滅,我到西安城給你要官去。”說完,拿出一張密令,讓馮傳五看。馮傳五不看還好,一看,眼睫毛都豎了起來。媽呀,原來,原來……


    當夜,馮傳五便拿著曾副專員的手諭,四處調兵點將。第二天,他帶著人馬瘋狂撲向八盤磨,可惜,晚了一步,八盤磨的**讓另幫人帶走了。馮傳五後悔死了,早知道這樣,就該連夜行動。就在他打算撲向廟兒溝時,曾副專員的手諭又到了,要他立刻趕往青石嶺,據可靠情報,青石嶺才是**的老窩。


    馮傳五半躺在椅子上,內心,甭提有多激動。曾副專員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可見,他馮某人在曾副專員心裏,還是很有些地位的。正得意著,手下跑進來說:“司令,該搜的地兒都搜遍了,沒有發現你要的東西。“


    “什麽?!“


    真是邪門了,昨兒到現在,馮傳五不住地命令手下,搜,搜,給我挖地三尺搜!可搜了一天一夜,除過那一箱子破槍,還有水老二藏的些煙土和綢緞,別的,啥也沒搜到。


    折騰了一天一夜的兵娃們有些不樂意了,該抓的人全抓了起來,該捆的也全捆了起來,除了水家三小姐,這青石嶺,怕是一個蒼蠅也沒飛掉,馮司令為啥還要讓翻天揭地地搜哩?


    馮傳五叫來自己的心腹小耳朵,問:“老家夥招了沒?“


    小耳朵搖頭,見馮傳五黑了臉,忙說:“老家夥骨頭硬得很,拔斷筋都給他上了,就是不說。”


    “再給他上老虎凳!”


    “是!”


    小耳朵正要走,馮傳五叫住他:“院裏的弟兄們情緒咋樣?”


    小耳朵怯生生道:“司令,弟兄們累了一天一夜,也該……”


    “好,你去挑兩個人出來,先宰幾隻羊,好好犒勞犒勞弟兄們。”


    “是!”


    小耳朵喜滋滋地走了。不多時,他來到草棚裏,仔細地盯住捆綁著的人望了半天,然後指住小伍子說:“你,過來。”然後又走到另間草棚,同樣瞅半天,指住拾糧說:“瘦猴兒,你給我出來!”


    這個下午,拾糧和拴伍子被兩個兵娃押著,給馮傳五的人幹一件事,宰羊。羊的哀號聲中,兩張嘴巴被搧腫的臉陰沉著,目光更沉。目光偶爾地碰一起,又急急地閃開。拾糧鬧不明白,院裏究竟出了啥事。昨黑他們挨了一頓揍,接著被丟進草棚,半夜,幾個當兵的撲進來,用槍把子砸著他們問,是不是共產黨?拾糧和喜財叔先是驚著,怕著,挨了幾次打後,心,反而穩下來。看來,這院裏一定是有了共產黨,要不,當兵的深更半夜,瞎折騰什麽?可等到天明,當兵的還不把他們放開,拾糧心裏又疑惑了。既然是抓共產黨,為啥要把他們也捆著?這陣,拾糧真想問問小伍子,到底出了啥子事,院裏咋這麽陰森?


    小伍子悶著聲,他的心情,遠比拾糧複雜,他知道,這幫人絕不是衝水家大院來的。從昨兒到現在,聽不見副官仇家遠的聲音,也不見他在院裏走動,他的心,就有幾分明白。自打當上護藥隊隊長,他跟副官仇家遠的接觸密了起來,隱隱的,他感覺這人絕不隻是一個副官那麽簡單,至於到底有多複雜,他還說不準,也不敢亂猜,畢竟,仇家遠也沒在他麵前多流露什麽。隻是,有件事,他怕,真是怕。不是怕掉腦袋,而是怕……


    “磨蹭什麽,快剝皮。”當兵的又喝了。小伍子趕忙提起刀,順著羊脖子嘩一下拉開,血淋淋的開剝中,他的心抖了幾抖。他強忍著,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啥也要溜出去,絕不能讓他們把那東西找到。他這麽想著,佯裝生氣似地衝拾糧惡了一眼。拾糧似乎沒反應過,還是呆呆地抓著羊腿。小伍子有點恨這個呆子,你就不能機靈點啊,難道除了藥,你心裏就沒別的東西!


    三隻羊很快宰好,當兵的嚷著要煮時,小伍子覺得機會來了,點頭哈腰地說:“兵爺,我們都不會煮,要說這院裏煮肉煮得好的,還屬吳嫂。”


    吳嫂和狗狗被帶進廚房,肉剛放進鍋裏,吳嫂就喊:“屋裏沒蔥了,去,山上拔些蔥來。”


    28


    縣長孔傑璽急得快要瘋了。三天裏他應付了太多的事,先是接到緊急情報,何樹楊叛變了,要他火速通知八盤磨的人,迅速轉移。這時候副專員曾子航已插手此事,要他守在古浪縣城,哪兒也不許去,隨時等候指令。怎麽辦?曾子航的命令他不能不聽,雖說曾是副專員,可仗著他在軍界的關係,加上他妹夫又是西安城那邊的紅人,等於涼州城由他說了算。但,八盤磨那邊怎麽辦?如果曾子航搶先一步趕去,八盤磨這個聯絡點就算是完了。情急中他忽然想起一個人:駱駝。雖說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駱駝的真正身份,但憑感覺,他覺得駱駝能應付得了。於是,他利用馬幫這條線,火速將情報遞給駱駝。還好,根據後來得到的情報,八盤磨的同誌沒落到敵人手裏,駱駝巧妙地借用另一股力量,安全地轉移了同誌們。


    緊跟著,他就聽到青石嶺出事了,天呀,他猛地替仇家遠擔憂起來。馮傳五撲向青石嶺,定是衝仇家遠去的,難道西安那邊懷疑仇家遠?正這麽想著,又有消息傳來,黃牛被捕了,一同進去的,還有三個青風團的骨幹。


    這下,縣長孔傑璽算是相信了,這次突然襲擊,絕不是副專員曾子航的主意,一定是西安那邊來了人。他馬上托涼州城的關係打聽,第二天早上,消息傳來,真如他判斷,西安那邊來了人!


    縣長孔傑璽不敢坐等下去,無論如何,他要盡快知道仇家遠的消息。如果仇家遠不出事,犧牲多少同誌也值。要是仇家遠身遭不測,怕是……


    就在他決計冒險去找古浪縣城的聯絡員時,商會白會長突然到了。白會長一進門,就怒氣衝衝問:“孔縣長,你跟我說實話,這姓仇的,是不是跟那邊沾著邊?”


    “哪邊?”縣長孔傑璽瞪大眼睛,做出一副吃驚相。


    “我的孔大縣長,你就甭裝了,快跟我說句實話,他是不是也姓共?”


    縣長孔傑璽猛地黑了臉:“白大會長,這種話可亂說不得,仇家遠是陸軍長的副官,如果他姓了共,那……”


    縣長孔傑璽這一招真靈。白會長馬上收起怒,換一副臉色道:“老孔,你我也是多年的交情,我這不也是心急,跑來跟你打聽的嘛。眼下突然起這麽多事,西安那邊又連著派人來,我這心,不穩當啊——”


    “你是商會會長,有啥不穩當的,莫非,你也想攪進這是非裏?”


    “哪裏,老孔,我這不是為青石嶺種藥的事發愁麽。聽說,他們懷疑青石嶺?我可是事先再三強調了的,藥,我可以幫著種,幫著收,但,必須要用到正道上。”


    “放心,白大會長,藥,不會跑到歪道上。”


    “那就好,那就好,有你孔縣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縣長孔傑璽最終沒走出這危險的一步,是白會長的態度影響了他。白會長這個時候跑來跟他聲明這些,無疑,商會也受到了牽連。第二天傳來的消息是,古浪縣城的聯絡點遭到破壞,新發展的聯絡員老秦被捕,一同被捕的,還有馬幫在古浪的分舵主胡九。


    胡九就是曾跟何樹楊一同往二號線上送過藥的人。


    看來,何樹楊還在不停地為敵人提供著名單,這個可恥的叛徒!


    又等了一天,孔傑璽去縣衙食堂吃飯的時候,一個眉目清秀從未見過的小夥計借端飯的空,塞給他一張紙條,孔傑璽緊忙迴到自己房間,打開一看,紙條果然是仇家遠寫的:家中出大事,大哥要我速迴,這邊的生意暫交給尕大。


    縣長孔傑璽接連看了好幾遍,才將紙條緩緩燒掉。心,隨著那一撲兒一撲兒的火苗,暫且安定下來。


    最最怕的事總算沒有發生。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讓大姐鎖在了屋子裏,這已是第五個日子,水英英在裏麵破口大罵,意思是大梅兩口子沒良心,竟然見死不救。大梅在外麵勸:“英英,你就聽姐一句,甭急,啊,爹那邊不用你操心。”


    “水大梅,你這是人話麽?我的爹我不操心你操心啊,你個爛眼珠子家的,放我出去!”


    爛眼珠子是溝裏人罵何家的話,何大鶤的爹老何東家曾經讓土匪打爛了一隻眼,從此便落下這麽個爛外號。


    “英英,你罵誰就罵誰,這話也是你罵得的麽?”


    “我偏罵!爛眼珠子爛眼珠子爛眼珠子。你再不放我出去,你家眼睛全爛掉。”


    “放你出去能頂啥用,你姐夫他們都沒辦法,你有啥能耐?”水大梅說著,眼裏的淚就下來了。其實,她又何嚐不心急。爹的生死未知,青石嶺讓當兵的把得嚴嚴的,蒼蠅都飛不進去,她怎能不急?


    可公公再三安頓,在他打聽到信兒迴來以前,絕不許英英迴去。“娃,這陣勢,不小啊,比當年鬧土匪,厲害多了。”男人何樹槐也是出去幾天沒音信,也不知消息咋個打聽下了,老二到底找到沒?她一個女人家,能咋?隻能狠著心兒把妹妹關起來,等。


    又是一天過去了,天黑時分,院外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大梅一陣喜,跑出門一看,男人樹槐迴來了。“你個死鬼,可把我等死了。”大梅心裏罵著,接過馬韁,到槽前拴好,喂了草,拍打著身上的草進屋。男人陰著臉不說話,像是在外受了氣,大梅不敢緊著問,站了站,道:“吃了沒,我給你做飯去?”


    何樹槐像個死人,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站著。大梅見男人今兒個不對勁,像是沒了魂,心裏一怕,就問了出來:“他爹,打聽的事,可有信兒?”


    何樹槐恨毒毒說:“有,有,信兒滿天飛哩!”


    “他爹,你咋的了,衝我發個啥火?”大梅忍著心裏的急,試著走上前,想把男人看得真切一點。沒想,何樹槐瘋狗似的,衝她就咬:“這下你心口子平了,這下話掉到你嘴邊了,寵,寵啊,跟你說過多少遍,他是大人,甭一天到晚當娃子們哄!”


    “他爹,你說啥哩!”大梅終於忍不住,厲起聲兒問。


    “我家出叛徒了,叛徒,你知道麽,整個峽穀都傳遍了,你還裝?!”


    “啥子,叛徒?”


    “就是何樹楊,你不是很寵他的麽,寵呀——”


    何樹楊,叛徒?大梅一時反應不過,嘴裏喃喃的,臉色,卻一點點陰下來。


    就在這時,下人跑進來說:“不好了,大奶奶,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她……”


    “英英咋了?!”


    “她跑了,撬開窗子跑了。”


    “啥?!”


    水英英一離開何家大院,就沒命地跑起來。她不敢騎馬,一是怕被姐姐發現,另則,她也不敢騎馬迴大草灘。好在她有使不完的勁,這點兒路,難不住她。


    深秋的大草灘,已有了涼意,腳步踩在枯草上,有一種飛的感覺。夜色不是太濃,天上泛著淡淡的月光。水英英剛跑過姊妹河,鵬就從崖上飛了過來,這陣,鵬給她帶路哩。鵬,鵬,我家到底咋個下了,我爹哩?水英英邊跑,心裏邊問。鵬無聲,隻是撲扇著翅膀,忽高忽低地往前飛。半夜時分,水英英的腳步停下來,借著朦朧月色,她已能看到自個的家了,那院兒,黑魆魆的,彎彎曲曲的院牆,像蛇一樣盤伏在青石嶺下。整個青石嶺寂靜無聲,帶給人一種死怕死怕的感覺。


    水英英心裏祈禱著,慢慢往前摸。她現在已不是三月裏的那個黃毛丫頭,心裏,早就能裝下事了。尤其經過種藥和給寶兒娶陰親這些事,她感覺自己長大了,知道該怎麽看這個世界了。仇家遠沒到何家找她,青石嶺也沒打發一個人上何家,證明,這院裏的事,大著哩。又是一個時辰後,她摸到了後牆下。後牆那兒有個墩子,是防止後牆讓水泡塌,以前,水英英玩高興時,會從這墩子上爬上去,跳進後院,後來為了防賊,爹把墩子撤矮了點,水英英會點兒武,別人進不去的地兒,她能。


    趴在牆頭上聽了好長一會兒,院裏不見異常,靜靜的,跟平時沒啥兩樣。水英英的心穩下來。嚐試著要往院裏跳,剛要躍身,院裏突然閃出一個黑影,好像是打草棚裏出來,往廚房去。水英英趕忙貓下身,黑影走到院中間,停下了,抬眼往後牆這邊掃了掃,水英英緊住唿吸,生怕黑影突然發出一聲叫。還好,黑影看了看,又低頭往廚房走。憑走路的姿勢,水英英斷定黑影是拴五子。既然拴五子都在院裏走動,證明,院裏的事沒自個瞎想的那麽大。她屏住唿吸,暗一用力,身子穩穩地落在了院牆下的亂草上。


    一進了院,就是她的世界,再往前摸,水英英就如魚得水了。她伏在廚房通往草棚那條小道邊上的工具棚邊,拴五子的身影剛一出現,她一個老鷹撲雞,死死地捂住了拴五子的嘴。“別喊,是我。”


    拴五子被這一襲嚇得魂都出了竅,聽清是三小姐的聲兒,心,騰地落下來。水英英將他提到工具棚下,鬆開手,剛要問話,拴五子突然狼抓一般扯出聲:“三小姐迴來了,三小姐迴來了!”


    拴五子是兩天前的夜裏突然改變主意的。


    看著小伍子跟拾糧在院裏宰羊,還有羊肉湯喝,他不服氣。想想水家這些個年,他更不服氣,尤其是讓小伍子當護藥隊長這件事,他一輩子都不服氣。當然,不服氣的,還有更大一件事,那就是水英英。


    拴五子知道,水二爺為啥那般看重拾糧,但他不說,把這事兒藏心裏。藏得久了,就生出另一種東西。一看水二爺對拾糧好,他心裏就酸,後來水英英對拾糧好,他心裏更酸。水英英對他來說是天鵝,他做夢都在想。可這些年,水英英壓根就沒拿正眼瞅過他一次,好像,他是院裏的空氣。


    現在,這空氣決定跳出來,跳給水家看。


    半夜裏,他突然喊肚子痛,痛死了。兩個兵娃撲過來,美美擂了他兩槍把子。罵:“再喊,再喊捶死你。”他還喊,喊聲一下比一下高,好像,不喊他真的就要痛死。


    兩個兵娃不敢捶他了,把他抬出去,丟院裏。拴五子瞅準機會,說:“我要見司令。”


    “口氣不小,司令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我要見司令!”


    於是就見。這一見,就見出一大片歡喜來。


    馮傳五一直要搜的,並不是什麽共產黨。仇家遠跑了,這院裏上下除了一個水英英,一個也沒溜掉,就算有共產黨,能飛掉?他要找的,是銀子!是水家那白花花的銀子!


    可他找不到。


    他眼看要把水二爺打死了,各種法兒都用了,這老家夥就是不說,骨頭硬啊,沒見過這麽硬的。馮傳五有點灰心,撬不開水老二的嘴,這銀子,就他媽是個空氣!抓再多的**頂屁用,到了曾副專員那裏,照樣交不掉差!


    馮傳五急得羊肉都吃不下。忽然地,來了個拴五子,對著他耳朵說:“你一定是在找銀子,嘿嘿,你早一點把我放出來,用得著這麽費事?”


    馮傳五一把揪住拴五子:“你狗日的,知道?”


    拴五子一慌,還以為說錯了話,要吃槍子。一聽,又嘿嘿笑了,“司令,你跟我來。”


    兩天前的後半夜,最被水二爺器重的長工拴五子帶著涼州城保安司令馮傳五賊頭賊腳地摸進雜物房,剛摸進去,馮傳五便嚇得跳了出來:“你,你,你……來人,給我捆了。”驚魂未定的馮傳五猛地拔出槍,差點將拴五子一槍崩了。


    雜物房裏竟擺著口棺材,頭在裏,尾在外,這東西哪是人黑夜裏見的!


    拴五子事先也沒想到,一看馮傳五沒了魂似的,趕忙跟出來說:“司令不用怕,這是我們東家的壽房,蓋了好幾年了。”說著,又拽住馮傳五往裏進。馮傳五惱羞成怒地罵:“你個渾球,咋不說清楚?”


    兩人摸進雜物房,拴五子點亮油燈,屋子裏的東西映出來。其實,這棺材原本不在雜物房,就在水二爺的上房。那次水英英幫仇家二公子偷了銀兩,水二爺一心想另修個通道,但因種藥的事,一直騰不出時間,這才想到把棺材抬進來。當時,拴五子心裏就疑惑,一般說,人一上歲數,就把壽房看得比命還重,恨不得天天夜裏鑽裏麵睡,哪有把壽房扔雜物房的?後來他多了個心,天天留意著,終於,他發現了水家這個大秘密,有好幾次,他甚至動起了歪心,幹脆學水英英,偷上一大包跑掉算了,但又怕水二爺告到官衙,這才把賊心藏了起來。沒想,今兒個,水家的秘密終於要讓他揭穿了。


    “司令,你看。”就在馮傳五東張西望間,拴五子猛一用勁,棺材尾突地抬了起來。水二爺真是聰明,他在支撐棺材的兩個凳子間做了機關,隻要用力一抬材尾,兩條凳子間就有一根鬆木棒緩緩豎起,然後咯吱一聲,頂在了棺材底上。這樣,人就可彎著腰鑽進棺材下。撥拉開地上的幹草,通往地窖的洞口便真實地現在眼前。馮傳五媽呀一聲,怪不得找不到呢,原來這老賊將銀子藏棺材下。


    水二爺辛苦一世掙得的銀兩就這樣橫陳在馮傳五眼前,媽呀,咋這麽多,咋這麽多麽?天老爺,這得蓋多大的宅子,娶多少房姨太太才能花掉!


    水英英幾乎沒做什麽反抗,就讓驚醒的哨兵們給拿下了。吃了羊肉就是瞌睡多,哨兵們也不例外。抱著槍打盹兒的哨兵們一聽拴五子的聲音,第一個動作就是嘩啦拉開了槍栓,這下,水英英再想反抗,就很難了。再說,她也被拴五子的舉動震住了,徹底震住了。直等到繩索捆她身上,哨兵野蠻地打頭發上提起她時,她才如夢初醒般說:“拴五子,你個混賬,我爹對你不薄呀。”


    “有人對我薄。”拴五子說。


    水英英被單獨關進一間屋裏,就是寶兒跟拾草做洞房的那間,這也是拴五子的主意,這間屋自打當了洞房,就一直沒有人敢進來。拴五子本來想自告奮勇,擔當看護的角色,馮傳五笑眯眯說:“你是本司令的大功臣,哪能讓你受這份罪,去,打盆熱水來,老子要好好燙個腳。”


    馮傳五坐在洞房門口的凳子上燙腳的時候,心裏,撲閃撲閃地跳著水英英那張粉撲撲的嫩臉兒。


    按說,銀子找到了,也拿走了,曾副專員對他的表現很是滿意,這水英英,大可不必再關裏麵。但,馮傳五想的是,都說這丫頭是個草上飛,比花木蘭還野三分,要是不狠狠關她幾天,怕是以後……


    農曆十月頭上的一天,涼州府剛剛挪上正位的專員曾子航在一幹人的簇擁下,興致勃勃來到青石嶺。過去的一個多月,曾子航出色地指揮了剿滅青風團及涼州地下**組織的戰鬥,使涼州地下**組織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西安方麵深為滿意,三天前他突然榮升為公署專員。馮傳五老早就恭候在大草灘上,曾子航一上任就能親臨青石嶺,他倍感榮幸,同時也證明,青石嶺在曾子航心裏甚為重要。


    一陣誇張的寒暄聲中,曾子航的腳步邁進水家大院。對這座大宅院,曾子航並不陌生,初到涼州時就不辭辛苦專程來過。曾子航有個嗜好,無論是從戎還是從政,腳步總愛往一些深宅大院邁。他的五姨太和六姨太,都來自深宅大院裏。這次圍剿**,曾子航最大的收獲,不是抓了近三十號人,也不是頭上這頂專員的帽子,而是以私通**之罪,將包括廟兒溝洪財主家在內的五座大宅院洗劫一空。嘿嘿,收獲不小哩。


    水家大院已不是幾天前那個亂哄哄的樣子,按曾子航的指示,馮傳五已將院裏的下人和幫工全放了。“眼下是啥時候,秋末,你把人全抓起來,地裏的活幹不幹了,山上的藥收不收了?抓**是要緊,可最要緊的不是**,是藥!”


    馮傳五當然清楚,曾子航給他看過的密令上清清楚楚寫著,不惜一切代價,要把青石嶺從姓陸變為姓榮。這榮,便是西安城國民革命軍十四軍軍長,號稱西北一隻虎的榮懷山。可馮傳五也有一個嗜好,他喜歡捆人,隻要有機會,他就想把所有的人捆起來。去年他在涼州城最大的煙花院賽江南把所有的妓女和嫖客都捆起來,緣由是有人睡了他的小桃紅。這個嗜好,怕是這一生都改不了。


    “山上的藥,還有多少?”曾子航環顧了一下院子,問。


    “報告專員,藥再有十天左右,就能全部采畢。”


    “那,下一步呢?”曾子航笑眯眯地盯住馮傳五,問。


    馮傳五一陣結舌,曾子航的話令他難以迴答。在他看來,洗劫了水家大院,為曾子航撈了那麽多銀子,下一步他就該迴到涼州城,好好享受一番。青石嶺這鬼地方,玩玩新鮮可以,他可不想待下去。這話當然不能說,到底能說啥,他一時想不出,或者壓根就沒想過。


    “馮司令,革命不是抓幾個**就能了事的,我一再提醒你,要放寬胸懷,要把整個西北變成黨國的大後方。”


    “是,專員!”


    曾子航也不想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這趟來,他雅興高著哩,他倒要看看,這青石嶺,真就如榮軍長說的,有那麽神奇?


    事實上,這一次突然行動,是榮軍長和曾子航合著演了一場戲。西安城榮陸不合,這是黨國內部共知的秘密。陸軍長派仇家遠到涼州,起初瞞過了榮懷山的眼睛,不就一個涼州,有啥可爭的。榮懷山當時想。可有一天,他突然聽說姓仇的在涼州發現了一塊神地,極宜種植藥材,接著,就有馬隊將藥材悄悄運進西安城。這下,陸某人在西安的地位嘩地顯赫,連奉係皖係方麵的高級將領都跟他暗中有了來往。榮懷山坐不住了,這時候他才知道,姓陸的比他棋高一著,涼州乃至往西,看似荒蠻實則是一塊聚寶盆啊。榮懷山一直想找機會下手,可惜,姓陸的做事太沉著,簡直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後來他也插手涼州中藥材,讓曾子航跟白會長替他收購,誰知頭一趟出貨,就遭了暗算。榮懷山堅信這是仇家遠所為,但又找不出證據,就在這關頭,他得到重要情報,說有人借給前線將士運藥的機會,暗暗往延安方麵運藥,而且運到延安的藥,數額遠大於西安。


    難道?


    榮懷山當機立斷,借青風團在古浪興事的茬,直搗陸某人在涼州的老窩青石嶺。當然,他事先做下布置,一定不能跟仇家遠明著來,最好能把他逼迴西安。這一招,高啊!


    現在,榮懷山給曾子航一道死命令,嚴防死守,要把青石嶺牢牢控製在手中。


    曾子航打量了馮傳五一眼,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一行人在水家大院小坐,然後起身去嶺上。


    陪同曾子航來的,有商會白會長,涼州城新上任的警察局林局長,教育局新上任的查局長查建議。這查局長,說起來還是曾子航的姻親,曾子航的六姨太莫小小就是他表妹。查局長也從西安城來,原先是西安教育廳下麵一個副處長。這次涼州鬧共亂,挑頭起事的多出自涼州師範,包括仇家遠,姓陸的一度時期把他秘密安插在涼州師範當老師,其實是以督查員的身份暗中為姓陸的培養眼線。西安方麵大為光火,當下撤換了教育局長還有師範學校校長,並責令新上任的查建設在教育係統建立剿共情報機構,建立健全三青團,絕不允許再有共產黨的星星之火亮起來。查建設不負眾望,上任一周,便在涼州包括古浪教育係統來了一次大肅清,將原先那些站著茅坑不拉屎的鼠膽之輩統統趕出了自己的視野,清一色用了自己的人,人手實在拉不過來,他讓自己的老婆還有表妹臨時充填了兩個位子。他身邊站著的,就是表妹司徒雪兒,一個漂亮得讓人望一眼都要氣短的長發女子。


    司徒雪兒望著這滿嶺的秋色,橫溢著青春的臉上泛起淡淡的女兒紅。她是個飽讀詩書的奇女子,跟仇家遠之間,還有一段離奇故事。幾年前,表哥查建設突然安排她走上了另一條道,這條道隻要一踩進去,就由不得她了。不過到現在,司徒雪兒並沒有後悔的意思,她對表哥的安排很滿意。隻是,對已經失蹤的仇家遠仇副官,司徒雪兒心裏,還有一層隱隱的不舍。當然,她必須把這份思念壓下去,表哥把話說得明白,她現在是黨國的要員,一切當以黨國利益為重。


    司徒雪兒盯住遠山近嶺出神的時候,曾子航的目光,色眯眯地盯在她身上,真是太漂亮了,曾子航暗暗咽了口唾沫。轉過目光,皮笑肉不笑地跟查建設道:“查兄就是查兄,身邊總也缺不了美人。”


    “哪裏,我表妹才出來做事,還望專員多多照顧。”查建設做出一副謙虛狀,盡管他跟曾子航沾著親,但莫小小隻是曾子航的六姨太,這種親是當不得真的,口頭上開開玩笑還行。查建設是一個辦事穩重的人,跟曾子航說話,他還是很講究分寸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查老兄的表妹就是我曾某人的表妹,以後雪兒的事,我包了。”曾子航很容易地就把對司徒雪兒的稱唿偷換成了雪兒,說著話,貪婪的目光又迴到了司徒雪兒豐滿的胸脯子上。


    晚上,吃過羊肉後,在水二爺的上房裏,曾子航一本正經開起會來。


    “諸位,這青石嶺,今兒個大家都親眼看了,這地方,真是出乎我曾某人的預料,好啊,真是好地方。下麵,我宣布兩條。”話音剛落,屋子裏的人唰地起立,神情嚴肅地看著專員曾子航。


    “奉西安令,現任命馮傳五為涼州藥管局局長,負責青石嶺中藥基地的擴大與戰區藥材的供應。從今天起,涼州轄區內中藥材不得有一株落入**手中。”


    馮傳五啪地敬了個禮。


    曾子航接著宣布:“奉西安令,任命司徒雪兒為國民革命軍涼州特別督查處處長。”話音剛落,屋子裏便響起熱烈的掌聲。對馮傳五的任命,都在大家的意料中,而且這是一個名義上好聽實則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大家隻是象征性地向馮傳五表示祝賀。對司徒雪兒的任命,卻令大家感到驚愕,就連她的表哥查建設,也頗感意外。特別督查處處長是個什麽位置,大家嘴上不說,心裏卻很明白。在如今國共矛盾重重,黨國內部也有多種聲音的複雜時刻,這個督查處等於就是黨國設在涼州的一架監視器,一架探照燈,一柄可以砍向任何一個懷疑對象脖子的利劍。特別時期的督查處,權力大得無邊啊。榮懷山把這麽一項重任交付到司徒雪兒身上,證明他對司徒雪兒信心十足。這一點,怕是查建設都沒想到!再者,督查處長這個職務,按常規應該由西安軍界派要員前來宣布,現在突然由曾專員宣布出來,大家就不得不再次對曾專員刮目相看。看來,對曾專員的背景和真實身份,到目前還沒一個人能看透。


    白會長第一個端起酒杯,向司徒雪兒祝賀。司徒雪兒還在愕然中,曾子航意味深長地投過來一瞥,示意她大方點,別掃大夥的興。


    司徒雪兒紅唇輕抿,將酒咽了下去。


    這是一個熱烈中又多少帶點不安的神秘氣氛的夜晚,酒過幾巡,曾子航推說自己累了,想早點休息。馮傳五立馬跟出來,給他引路。曾子航一邊抱拳跟大夥告辭,一邊又鼓動他們繼續喝下去,把氣氛喝熱鬧點。馮傳五揣著惴惴不安的心,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在前麵。給曾子航準備的臥房就是水英英的閨房,晚飯前馮傳五親自檢查過,屋子裏那種少女特有的氣息曾令他浮想聯翩。這陣,他卻全然記不清那屋子是什麽味兒,心裏,讓這個藥管局局長折騰得七上八下,很想跟曾專員打聽點什麽。曾子航卻像是真喝醉了一般,搖晃的腳步連身子也支撐不住。快到南院時,曾子航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盯住馮傳五:“聽說,你把水家三小姐打得皮肉開花?”


    馮傳五一驚,喝進肚子裏的那點兒酒立刻醒了,倉惶地說:“沒,沒,有人懷疑她是**,我,我隻是例行公事,將她關起來審問。”


    “是嗎?”曾子航陰陽怪氣問了聲,弄得馮傳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馮傳五剛要解釋,曾子航嘿嘿一笑:“老五,你做得對,對**,我們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


    “是!”馮傳五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


    “走,帶我去看看,我倒要仔細瞅瞅,這女**長什麽樣?”


    這下,馮傳五難住了。他實在弄不清曾子航到底想做什麽,心裏又怎麽想?送去的銀子他收了,綢緞和煙土他也收了,就連那些個古董,他也一件不棄地收下了。但對嶺上到底有沒有**,他卻隻字不問,特別是水家父女,剛才那句話,他算是第一次問。這,真是大出馮傳五預料。馮傳五擔心,真要是讓他看到水英英被他教訓得鼻青臉腫,還撕破了衣服,會不會……


    馮傳五猶豫了一會,腳步,下意識地帶著曾子航往南院去。曾子航不再說話,鼻孔裏噴出濃濃的酒氣。馮傳五越往前走越不安,這不安,一半來自這些天在水家大院幹下的事,包括暗中賤賣走馬,私藏銀兩,偷走不少上好的煙土和布料等等。另一半,就來自水英英。這個小女人,是個尤物哩,要是讓曾子航看眼裏,豈不是?


    正痛苦間,就聽曾子航嘿嘿笑出聲:“算了,黑燈瞎火的,就算是個**,我也看不清,睡覺,睡覺。”


    馮傳五揪著的心這才嘩地鬆開。


    青石嶺表麵上已恢複它的正常,除了水家父女,別的人,似乎都已從驚亂中恢複過來。兩位藥師帶著各自的幫工,在兵娃們的看管下,老老實實收藥。剩下的藥材已不多了,用不了幾天,青石嶺就會露出它百草枯竭,萬木凋零的另一麵。


    曹藥師這兩天顯得格外興奮,好像他沒被馮傳五捆綁過一樣,據幫工講,他已有好幾次給兵娃們遞信,要見曾專員,可無奈兵娃們冷著個臉,就是不給他傳話。這一天,曹藥師猛地看見曾專員一行打藥地裏經過,興奮得立刻放出聲:“曾專員,我是藥師,我有話要講。”


    走在地頭的曾子航停下腳步,馮傳五立馬匯報:“喊話的這位姓曹,是仇家遠帶來的藥師。”曾子航輕哦一聲,沒做任何表示。一行人原又沿著地埂往前走,邊走邊指指劃劃。曹藥師失望地一屁股蹲下,像是跟自己生很大的氣。身旁的拴五子氣急敗壞地道:“狗日的馮傳五,老子白給他漏信兒了,藥師,你就甭指望這幫雜種!”


    約莫晌午時分,曾子航一行來到狼老鴉台,一看見這片闊大蒼茫的地,曾子航心裏激蕩起一種東西。他後悔自己來得太晚,沒看到滿地瘋長的藥材催人呐喊的情景。不過,能看到這最後一幕,他也感到欣慰。畢竟,從現在起,這裏將是他曾子航的天下,是他曾子航的青石嶺。他人生新的一頁,將在這嶺上翻開。


    風有點涼,曾子航輕輕咳嗽了一聲,一直走在他旁邊的查建設趕忙說:“專員要不要添件衣裳?”曾子航搖頭,目光,一動不動盯住狼老鴉台。盯著盯著,他忽然叫:“那個人,那個在地裏挖藥的人,他是誰?”


    順著曾子航的目光,馮傳五看到,藥師劉喜財正側著身子,拿鍁小心翼翼地挖藥。他的身後,蹲在地裏拾藥的,正是替他們宰過羊的拾糧和小伍子。


    “報告專員,他也是藥師,叫劉喜財。”


    “劉喜財?”曾子航似乎對這名字有點熟悉,拚命想了一會,突然抓住司徒雪兒的手:“他是劉喜財,神醫劉喜財,真的是他?!”


    司徒雪兒被他這一抓臊紅了臉,緊忙抽出手:“我又不認得,喚他過來一問不就曉得了。”


    “喜財,喜財,真的是你麽,我是曾二喊啊!”曾子航突然間興奮得如同孩子,失聲叫了起來。


    地裏的劉喜財聽到了這聲音,目光朝這邊一瞥,原又低下頭,挖他的藥去了。


    馮傳五見狀,立刻撲進地裏,將劉喜財連拉帶拽地弄了出來。


    “天呀,真是你,真是你這不要命的喜娃子!”


    30


    藥師劉喜財說啥也不敢相信,會在這裏碰上營長曾二喊。


    要說,曾二喊這個外號,還是當年劉喜財給起的。那時,來自西北馬兒山書香之家的曾子航和來自祁連山中醫世家的劉喜財同在國民黨第三軍龐炳勳的補充團,兩個年輕人血氣方剛,誌向遠大,發誓要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不料,第二年,直魯奉軍閥集結數十萬兵力,向國民軍發起進攻,國民軍三麵受敵。為保存實力,減少損失,三月下旬,國民軍副總司令兼第三軍軍長孫嶽發表撤軍通電,下令國民軍退守北京地區。3月23日,他們隨龐炳勳撤出天津,退至武清一帶。這時北京外圍已被直、奉兩軍相繼占領,龐炳勳部與國民軍總部的聯係被切斷,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正當龐炳勳無所適從時,直係軍閥吳佩孚派人遊說,收編了龐炳勳的部隊。這一打擊,讓兩個年輕人心中布滿陰影,每當夜深人靜,睡不著覺時,曾子航就要跑到石家莊外的曠野裏,衝天大吼。曾子航的吼叫很是怪,往往是狼似的猛嗥兩聲,然後戛然而止,仿佛這兩聲,就能把內心的鬱悶和彷徨吼出來。夜半捧著藥典解心煩的劉喜財經常被這兩聲狼嗥驚嚇,爾後會扔下藥典,久長地坐在月光下發呆。後來,他給曾子航起了外號,曾二喊。


    是年7月9日,廣州革命**誓師北伐,向反動軍閥發起了強大的進攻,8月27日攻克湖北的汀泗橋,繼而占領賀勝橋,直逼直係軍閥吳佩孚的武漢大本營。吳佩孚急忙調龐炳勳旅南下增援。龐炳勳率部由石家莊登車南行,到達河南信陽時,接到吳佩孚命令,停止南下,就地布防,與駐信陽的田維勤聯合防守信陽,阻止北伐軍北上。


    誰也想不到,龐炳勳與田有宿怨,一直想尋機報複,這次聯合布防,正是天賜良機。龐炳勳趁中秋之夜突然向田維勤師發起進攻,企圖以武力解決田維勤。誰知事先聯絡好的樊鍾秀部沒有按計劃行動,曾子航他們陷入孤軍作戰的尷尬狀態,加上對地形不熟,人心不整,這次偷襲反而以他們的慘敗告終,剛剛改編的十二混成旅差點全軍覆滅。若不是曾子航他們誓死突圍,怕是連龐炳勳也要變成槍下鬼。


    此後,兩人曾決計離開混成旅,棄暗投明,但放眼望去,到處是軍閥混戰,狼煙四起,哪兒才是光明的所在?1929年4月,龐炳勳率部返迴安陽駐防,並縮編為陸軍暫編第十四師,下轄兩個旅,這時的曾子航已升為營長。而劉喜財因為迷茫的心靈越發迷茫,整天除了看藥典,就是拿些古怪的草辨認,似乎再也無心留戀部隊了。1930年5月,中原大戰爆發。龐炳勳奉命參戰,這時的龐炳勳已非昔日的龐旅長,多次失敗的教訓和被整編的痛苦令他學會了保護自己,雖是與蔣軍作戰,但他避重就輕,保存實力,部隊非但沒有削弱,反而通過繳獲的武器彈藥得到了補充。中原大戰後期,張學良出兵助蔣,馮玉祥的西北軍紛紛倒戈投向蔣介石。龐炳勳倒戈未成,率部北渡黃河,在新鄉稍事停留,即經獲嘉縣進入山西,又經奪火鎮、高平、長治,最後到達沁州。時已進入嚴冬季節,龐炳勳的部隊衣食無著,陷入困境,隻得靠晉軍將領徐永昌的一點接濟勉強維持。


    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天深夜,營長曾二喊突然大叫肚子痛,等劉喜財聞訊趕去時,曾子航全身抽搐,臉色慘白。部隊供給嚴重不足,藥物更是不敢想,部隊駐紮地離最近的城市也有一天一夜的路途,眼瞅著曾子航痛得死去活來,劉喜財大著嗓門喊,二喊,你是不是吃了啥不該吃的?曾子航忍著劇痛,指著桌上的半個野果子給他看。劉喜財一看,天呀,他竟吃了石果,這東西外形酷似山果,實則是一種毒性很強的野生果。幸虧他隻吃了一半,要是全吞下,怕是早沒命了。弄清原委,劉喜財也不管他是不是營長,掏出家夥就往他嘴裏噴尿,噴完,又跑郊外摘來一堆野草,揉碎給他往嘴裏填,就這樣折騰了一夜,曾子航的命總算是保住了。


    這以後,曾子航對劉喜財,就有了另外一份情感,救命之恩。誰知人生這玩意,有時竟是那樣難料。劉喜財拿野草救曾子航的事,慢慢在軍中傳開,後來竟傳到龐炳勳耳朵裏。龐炳勳部被改編為步兵第一師後的一次行軍途中,半夜時分,劉喜財被秘密帶到師部臨時駐地,帶他來的人說,有人中了毒,要他想辦法盡快施治。劉喜財先是推托著,說自己壓根不懂醫術,不能拿人命當兒戲。誰知那人當下翻了臉:“怎麽,難道你要龐師長親自過來求你麽?”一聽龐師長,劉喜財不敢了,再者,當時他已對拿野草去毒著了迷,忍不住就往行軍床上看。不看還好,這一看,劉喜財的心,就撲騰撲騰跳起來。原來中毒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路跟著部隊從京城跑到河南的京劇名媛蘇婉玲。龐師長愛聽京戲,這蘇婉玲,偏偏又喜歡跟部隊黏在一起,世間的事,誰能說得清哩。劉喜財大約問了下情況,帶他來的人也是一問三不知,隻說是中了毒,到底啥毒,不知道。而且,聽那口氣,好像這中毒的事,還不能讓外人曉得。說師座相信他的能耐,醫吧。


    劉喜財沒有退路,他相信,蘇婉玲中毒絕非一天兩天,而且,一定有醫生診治過。隻是行軍途中,一切從簡,師座處於別的心機,又不能將她轉到地方施治,可能也是在無可奈何中將希望寄托於他。年輕氣盛的劉喜財決心賭一把,憑著病人的臉色,唇色,還有疼痛的程度,他從隨身的背包裏拿出三種草,揉碎,給病人喂下去。還不放心,又跑迴住處,翻騰出他一路覓到的解毒藥,想了想,擇了一種,大著膽子跑迴來,給病人喂下。


    事情過去了兩天,相安無事,劉喜財心想,一定是他解毒有方,蘇婉玲得救了。誰知第三天夜黑,營長曾子航從外麵撲進來,一把提起他說:“快,快跟我走。”不容他分說,曾子航已將他拉出來丟到馬上,扔給他一個包袱,聲色俱厲地說:“快逃,翻過這座山,就是黃河,順著黃河往北跑,越遠越好。”劉喜財當下便明了,定是蘇婉玲出事了,還未等他說出一個“謝”字,曾子航已抽鞭驅馬,烈馬馱著他,瘋了似地消失在黑夜。


    劉喜財躲過了一劫,若不是曾子航提前得到消息,他的命,可能就喪在那茫茫的行軍途中了。蘇婉玲掙紮了兩天,終還是落了氣。大悲中的師座不問青紅皂白,認定是劉喜財的草藥害了一代名媛,非要拿他是問。劉喜財一路漂泊,曆經艱險,等迴到老家祁連山時,已是第四個年頭。父親在他進門的前一月,溘然去世,據說到死時還大罵他不孝,為啥不子承父業,偏要到部隊上吃糧!劉喜財在父親的墳頭守了一月,斷然死了投軍報國之心。自此,他天天出沒於茫茫的祁連山間,以覓藥種藥為生。若不是陸軍長多方打聽,派仇家遠找到他,怕是,這一生,他都要在祁連山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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