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麽可愛,笑得那麽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嚐試著,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


    拾糧是在三天流水席拉過後來到院裏的,來了,也不跟水二爺問聲好,悄沒聲息地趷蹴在馬廄旁的草棚裏,筒著個袖筒,癡癡地望著南院。


    他像是丟了魂般,既可憐又無助。


    夜黑時分,藥師劉喜財正好轉到馬廄這邊,聽見聲息,輕輕走過來,就看到一張枯瘦蒼白的臉。


    “糧,來了?”


    拾糧趕忙站起,用目光迴答了劉藥師。


    “還沒吃吧?”劉藥師說著,就要牽拾糧的手,拉他去廚房。拾糧兩條腿兒長地上般,屁股死勁地往後墜著,不肯挪動身子。劉藥師歎了一聲,知道他不會去廚房,遂鬆了手,在他身邊蹲下。


    兩個人先是無話,無聲地,就那麽蹲著。一向不善言辭的劉藥師這幾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偶爾地跟曹藥師說上幾句水家財大勢大之類的話外,好像,對院裏發生的事,提不起興趣。加上副官仇家遠突然不知去向,水家娶親以前就沒了身影,到現在也沒個信兒,把他們丟在這荒山野嶺上,心裏,難免有幾分惆悵。


    夜色悄無聲息地裹住了大院,也裹住了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悶聲蹲了一會,劉藥師突然問:“糧,教你的那些,可都記住了?”


    拾糧猛地來了精神:“記住了,叔。”


    “記住還不行,這種藥,不跟種莊稼,種莊稼是死理,能吃苦操心便成。這種藥,還講個悟性,講個人藥合一。這話你興許聽不明白,不過不打緊,趕明兒,你跟我到地裏,看看我種的藥,再看看曹藥師種的,你就明白了。”


    拾糧聽得懵懵懂懂,心裏,還是使勁地點頭。劉藥師見拾糧一副虔誠,心勁就上來了。人就是這樣,啥都講個投緣,水二爺對藥的心思比拾糧重,但心機也重,這就讓劉藥師小看他了。拾糧不一樣,這娃,劉藥師雖說帶了才幾天,可他跟藥,仿佛天生一對兒,尤其他對藥材的那個喜歡勁,是打心眼裏淌出來的。這一點劉藥師不會看走眼,若不然,劉藥師也不會喜歡藥材一樣喜歡他。


    兩個人順著種藥這話題,又扯了會,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後院裏寂靜一片,夜把一層兒一層兒的恐怖襲來,令人忍不住發怵。畢竟,這院裏剛剛辦完一場陰婚,草兒秀和寶兒的魂靈,還在院裏盤伏著。劉藥師起身道:“太遲了,不喧了,你也早些睡。”


    拾糧嗯了一聲,卻舍不得劉藥師走。劉藥師沒再留戀,拍拍身上的土,迴屋了。


    拾糧哪有睡意?望著墨黑一片的天,還有黑魆魆的後院,心,狼抓一般難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幾步,停下,耳畔裏響起來時爹安頓過的話:“娃,這迴去,記住了,千萬甭打聽草草……”


    “草草……”


    拾糧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這話,是有道理的。草草既然給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個物件,怎麽處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讓人家覺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對親戚的料。水二爺是啥人?他是青風峽的一隻虎,青石嶺的一隻鷹,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點勁,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正是因為這個,來路才擔心拾糧。打小,拾糧就跟拾草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草得病,最難受的,不是他來路,是拾糧。拾草得病的那天起,拾糧的一半天就陰了,現在,拾糧等於是沒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裏。拾草嫁到水家,不論是死是活,是做鬼還是做人,最最揪心的,還是拾糧。


    來路怕啊。


    丫頭是沒救了,可兒子,說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半夜時,天起了風。風從二道峴子那邊刮過來,一吼兒一吼兒,扯著天,扯著地,扯著這深宅大院。風中,已經過了十五歲生日的拾糧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發著抖兒,發著狠兒。那狠兒,是這樣的黑夜看不出的。


    怕是沒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糧的生日。來路啥也沒記住,就把這個日子記住了。但是記住了又能咋,那樣一個日子,他還能有心思給兒子過生日?


    就在拾糧跟天爺較勁的時候,另一個影子,也立在風中,立在南院院牆外。不過,他立得像棵樹,老樹,隻是那目光,比拾糧的還駭人。


    青石嶺旋即讓另一片歡騰包圍。五月過後,天連著降了兩場透雨,一場比一場喜人。遂後,便是雲開霧散,太陽像剛娶了親一般,精神抖擻得很,照得一嶺光燦燦的,哪兒望一眼,都能讓人的心發出歡叫。


    借著地氣和陽光,四月底才下種的中藥,齊刷刷地冒了出來。這中藥果然不比莊稼,莊稼既或是長,也是背著人的,當著人的麵,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幾天不見,才能看見它一點長勢。這中藥,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裏躥,前腳走過去,它還在地裏伏著,一轉身,忽兒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這景兒,真是讓人沒經過。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嶺,山變了,草變了,就連風,也變得柔柔軟軟。風吹風落處,一眼的藥,從山上冒出來,從草中冒出來,硬往人眼裏鑽,攆都攆不掉。可誰舍得攆呀?這前所未有的景兒,看都看不夠呢。那些往年搶眼的花兒,金打碗、蘭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縮頭烏龜,再也不敢囂張,再也不敢把自個當成個風景。這一山的藥,頓時令它們氣短。空氣裏,橫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兒,起初聞不慣,接連聞幾天,就舍不下了。這彌漫著的苦澀味兒,初聞有點兒鬧心,再聞有點兒潤肺,吸進肚裏打幾個來迴,吐出來竟是一腔子的舒暢味。中藥,百草之王的中藥!天老爺,青石嶺上能聞到中藥味兒了!


    原來冷中醫屋裏藏的包的那些個古兒怪兒的神草,就是這麽種出來的!


    人們揣著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勁兒,往青石嶺去。


    水二爺拄著拐杖,身披一件紫紅色藏袍,站在嶺頂,像個佛爺一樣笑看著這綠瑩瑩的風水寶地。


    流水席過後,水二爺有意地打發走一半幫工,都是因看不慣吃相攆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爺備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盤純粹的白犛牛肉。這道菜稀奇吧,夠麵子吧,比何家仇家過事兒強多了吧?可一吃起來,水二爺心頭的那層美感頓然就沒了。桌子上圍的,無論親戚還是鄉鄰,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幫工,全都一個相,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輩子沒見過五穀,像是打娘肚子掉下來就沒見過個席。爭的,搶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懷裏狼吞虎咽的,還有一上來就往自個早就備好的碗盆裏倒的,把水家這麽體麵的一場子喜事全給攪了!水二爺平生最見不過人在吃上貪,尤其吃席!吃上貪,是窮貪!這號人,貪一輩子,還是個窮鬼!對親戚他沒法子,對鄉鄰他也不好說什麽,不怕撐死你隻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對幫工,他就沒那麽客氣了,第一天忍著,第二天還忍著,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見一個罵一個,就一個字:滾!


    罵來罵去,竟罵走了一大半幫工。


    罵走好,罵走好啊。水二爺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峴子,心裏,就一點兒氣都沒了。若不是罵走,留下那麽多人,還真不知咋安頓哩。藥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沒了,人多反而眼雜、嘴也雜,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閑。


    他的視線裏,四十歲的吳嫂提著個鏟子,跟在曹藥師屁股後,走一步,停一步,彎下腰,起勁地除草哩。


    這吳嫂也是個妖精,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著迴老家,真答應了讓她去,她又舍不得走了,你看看現在,她的腿比誰都勤快。


    另一塊地裏,狗狗跟在拴五子後頭,有一下沒一下的,像是對下地幹活鬧情緒。


    這丫頭!水二爺笑了一下,這笑有幾分甜。


    等視線掃到狼老鴉台那邊,水二爺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一生中讓水二爺最引以為豪的這塊地,當年曾傾注了他無數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著一對老犏牛,靠著半袋子窩窩頭,加上二升炒麵,硬是在荒山上墾出這麽一塊一眼望不到邊的地。可憐的那對老犏牛,活活給掙死了,水二爺舍不得這對老夥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後在地中心挖個坑,將它們掩埋了。此刻,這塊青石嶺最為耀眼也最為肥沃的地,綠得像毯子一般成為最生動的顏色。上埂子種著當歸,下埂子種著大黃,中間,分成半畝大的五塊,種著五種水二爺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貴藥材。雨水前,這塊地跟別的地顯不出兩樣,兩場透雨澆過,整塊地像瘋了般,忽啦啦就給茂盛了起來。


    尤其是中間那五塊小地,長勢簡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可惜,整塊地裏,就孤單單的兩個影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


    劉喜財真是個倔疙瘩,任憑水二爺咋個說,他就是犯牛脾氣,除了拾糧,誰也不要,誰也不領。水二爺前前後後打發去不少人,都讓他轟出了狼老鴉台。仿佛,這塊地賣給他了似的。甭看他對別人兇,對拾糧,卻好得不得了,好過頭了。水二爺站在嶺頂上,真真實實望見,藥師劉喜財手把著手,教拾糧認藥,教拾糧一株兒一株兒地務弄藥。拾糧這少錢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裏水二爺望見,他端著個臉盆,摸黑洗東西。水二爺走過去,問:“洗啥哩?”拾糧頭也沒抬道:“褲子。”水二爺不相信,打洗盆裏撈出一看,媽媽呀,他竟給劉藥師洗褲頭子!這個拾糧!


    水二爺的張望裏,來自西溝的拾糧正屏聲靜氣聽藥師劉喜財說藥:“這麻黃,又分三種,我手上這株,叫草麻黃。仔細看了,它細長,圓柱形,分枝少。表麵淡綠有時也呈黃綠色,細細的縱棱線,觸之微有粗糙感。節明顯,質脆,易折斷,折斷時有粉塵飛出,斷麵略呈纖維性,周邊綠黃色,髓部紅棕色,近圓形。氣微香,味微苦澀……”


    劉藥師一說起這些來,完全不像平日看慣了的那個莊稼人,倒像個教書先生。間或的,還要夾雜些拾糧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說話的神態和嚴肅勁,倒跟東溝冷中醫有點像,卻比冷中醫更令人生畏。拾糧弓著腰,瞪大眼,心隨耳動,劉藥師說一句,他往心裏記兩句,生怕漏掉一個字。劉藥師說困了,頓下來,問:“記住沒?”拾糧點頭。劉藥師突然一句:“那我問你,木賊麻黃咋講?”


    拾糧立時直起腰,私塾裏的學生一般,背給劉藥師聽。


    “木賊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稍長,上部約四分之一分離,呈短三角形,先端多不反曲,基部棕紅至棕黑色。”


    “中麻黃呢?”


    “中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更長,上部約三分之一分離,先端銳尖,斷麵髓部呈三角狀圓形。”


    “它的藥性?”


    “發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用於風寒感冒,胸悶喘咳,風水浮腫,支氣管哮喘。蜜炙麻黃潤肺止咳,多用於表症已解,氣喘咳嗽。”


    劉藥師微微點頭。等拾糧背完,道:“光會背還不行,你還要學會它隨節氣,地氣,陽光,雨水的不同而引出的不同長勢。記住了,不同的地氣,不同的陽光,長出的藥是不同的,藥性也就不同。”


    拾糧默默點頭。


    藍天下,這一對老少,恰若一對父子,更像一對師徒。他們的專注,令水二爺開心,又令水二爺不安。


    這天夜黑發生了件事。


    是在人睡定後。六月一進,地裏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雖是將院裏的老老少少全攆到了地裏,但這些人畢竟在院裏呆久了,對地裏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裏,心卻留在院裏,院裏大小的事兒,還要他們經手,所以地裏的活並不見幹得快。為了兩頭不耽誤,水二爺想出個法子,地裏幹到太陽落,迴來,吃頓腰食,接著再幹院裏的。等一應事兒忙完,就過了半夜。再看院裏,全都像吃了瞌睡蟲一般,頭還沒擱枕頭上,唿嚕聲便此起彼伏。


    全院裏惟一精氣神不倒的,怕就一個水二爺。白日裏他下地,有時跟在曹藥師屁股後頭,有時,遠遠地跟眾人拉開距離,看,看眾人幹活的景致也看這一嶺的綠。迴到院,裏裏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草料給了沒,馬廄的糞土起了沒,羊圈的門關好沒,這些,都是小事,一忽兒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兩個地方去。一個,是三女英英的房間。這丫頭有時讓他進,有時不讓。不讓進的時候,定是她心堵的時候。水二爺知道她為啥堵,卻不說,讓她堵去,堵過這陣子,看她還堵?另一個,就是寶兒的新房。


    寶兒的新房雖說也在南院,卻跟英英的房間隔著半堵牆。這是要給寶兒完婚時新添的,怕的還是英英。這丫頭,你若不拿這半堵牆擋著,指不定給你鬧出啥事兒,一把火燒了寶兒的新房也說不定。隔著這半堵牆,水二爺心裏多少踏實些。當然,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酸茨溝帶來的一個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卻不瞎,耳朵更是好使。牆裏牆外稍有個動靜,立馬給你喊出一聲:“天官在此,哪個敢胡來?!”手裏,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長的一柄劍,劍上,還塗了狗血。


    有她護著寶兒,水二爺放心。


    水二爺每天最後一道工序,就是到寶兒屋門口站站。拾草抬進來,圓完房後,新房門上便吊了一把銅鎖,鑰匙水二爺掌握著,沒他的話,誰也甭想進,也沒人敢進。最先幾天,拾草一天三頓,還由老婆婆喂點糊糊,糊糊喝不下,就喝冷中醫留下的中藥。沒想,這丫頭一抬進水家大院,一跟寶兒的魂靈圓了房,臉上竟奇奇怪怪有了活色。三天後,真就能喝下老婆婆喂的糊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活人抬進來,能撐過頭七是中喜,撐過二七是大喜,到了三七,也不打緊,算是她貪戀大院,但……叫眼官的蠻婆子沒再往下說,水二爺心裏卻清清楚楚,撐過三七,就絕絕不能往下撐了,再撐,喜的怕就不是他水家。所以,他幾次跟老婆婆交待,掌握著些,能撐過二七就行。誰知眼下出了三七,這都抬進院二十五天了,拾草的氣還不斷,胸口摸上去,還熱熱的,臉上,竟還泛著紅。水二爺又急又氣,懷疑是老婆婆暗中做了手腳,罵過幾迴後,又覺不像,老婆婆還是很聽話的,也不像暗中給他使手腳的人。那麽?


    這天水二爺多了個心眼,他實在不相信一個半年多咽不下五穀的丫頭能活過這麽長時間,更不相信一頂花轎能把她的病抬掉。一應事兒做完後,他佯裝入睡,躺了兩袋煙的工夫,估摸著南院該有動靜了,就輕手輕腳下炕,踮起腳跟往南院去。這時的院裏要多靜有多靜,除了各屋裏響出的鼾聲,再就是一脈兒一脈兒的風。水二爺貓似地來到南院牆根下,南院靜靜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寶兒新房邊上那間廂屋裏。隱隱約約的,也打出一片斷斷續續的鼾。貼著牆根聽了片刻,確實不見有啥反常。水二爺耐上性子等,他是個很有耐性的人,過去的多少歲月,他就是靠耐性贏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頭騾子比腳上的功夫,騾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勁兒的這些年,他的耐性更是成全了他,讓他從一個頭無片瓦腳無寸土的小長工變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財主,大牧場主,變成了一個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黑得拉不開幕,院裏還是沒一點異樣。水二爺心想,定是自己多慮了,興許,丫頭拾草的陽壽還沒盡,興許,是寶兒貪戀這大院的榮華富貴,來了不想走,想多戀些時日。這麽想著,就起身往迴走。就在這一刻,一個黑影兒倏地閃進他的眼,黑影兒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牆下。水二爺當下一個激靈,猛從懷中掏出黑笤帚,衝黑影兒喊:“你是人還是鬼,有本事衝我來!”說著,就衝黑影兒撲去。黑影兒似乎早料到他這一手,隻在眨眼工夫,一閃身不見了。水二爺情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撲過去時,卻見黑笤帚打著的,是一雙繡花鞋。


    一雙樣子有點老做工卻很考究的繡花鞋!


    一雙鞋!明明是一個黑影兒,一笤帚下去,竟變成了一雙鞋!


    水二爺不甘心,當下扯直了聲音,把院裏上下包括吳嫂在內的下人全吼了起來。“給我搜,我就不信真撞見鬼了!”


    但,搜了一宿,事實卻讓水二爺徹骨的沮喪。


    那個黑影兒真像是鬼一樣的,院裏院外尋遍了,也搜遍了,不但找不到半點疑惑,反倒讓全院的人都伸直了目光朝他望,仿佛,他水二爺在瞬間變成了鬼。


    18


    嶺南,狼老鴉台。


    一老一少一句話不說。


    這樣的日子已持續了三天。自打水二爺半夜裏鬧過一場“虛驚”,這一老一少,仿佛失卻了言語。忽然間,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麽親親熱熱,也不再那麽樂樂嗬嗬。活還是忙著,手從未停下,隻是,彼此交流得少了,偶爾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開,一個害怕一個似的。有什麽怕的呢?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呢?


    沒有,真是沒有。


    那個夜晚其實很平常,跟往常沒甚兩樣。來自西溝的拾糧照舊沒睡,睡不著,再苦再累,還是睡不著。躺在草棚裏望天爺,望著望著,院裏的腳步響起來,極輕,極隱蔽,但拾糧聽得清楚。腳步繞過草棚,繞過馬廄,往南院去了。拾糧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誰。不是他望見過,事實上,這院裏很多事兒,他都不是望見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斷的。這腳步,錯不了,跟白日裏伴隨自己的腳步沒甚兩樣。隻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去南院做什麽?


    這個來自外鄉的男人,這個身懷絕技的男人,為什麽對南院那麽著迷?拾糧想了會,翻個身,原又睡了。爹的話往往在這個時候起了關鍵作用。爹說:“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象的地兒,無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裝不知道,知道了沒好處。”爹不放心,又問:“記住了?”


    “記住了。”


    拾糧是真的記住了,要不然,那夜,他會在第一時間抓住黑影兒。


    不抓並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隻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這麽想時,他的目光又對在劉藥師臉上。


    “糧——”


    一直低住頭翻弄藥的劉喜財突然發出一聲喚,這一聲嚇著了拾糧。


    “叔——”拾糧迴了一聲。


    “問你個事,行不?”


    “叔,有啥事你盡管問。”


    拾糧嘴上說著,心,卻撲撲直跳,生怕藥師問出啥難答的事兒來。


    “你家草草,多大?”


    “十四,小我一歲。”


    “哦?”


    “幾月生的?”


    “四月,不,五月。不對,是六月,老曆六月。”


    “哦——”


    爾後,又是一片子默。藥師劉喜財在前,拾糧在後,給甘草除雜草。甘草跟麻黃緊挨著,長的比麻黃高,也旺。站在地裏,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兒。拾糧一分神,就把一株甘草當雜草拔了下來。手裏拿著甘草,惶惶地等挨罵,卻望見,喜財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草來。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劉喜財突地扔了甘草,道:“糧,把叔教你的甘草背一遍,叔煩,煩啊。”


    拾糧就背。


    “甘草,又叫甜草根、密草,為豆科植物甘草的根及根莖。多年生草本,全株被白色短毛或腺毛。莖直立,稍帶木質,小枝有棱角。羽狀複葉互生,總狀花序腋生,花密集;花萼鍾形,五裂;花冠蝶形,紫紅色或藍紫色。莢果褐色,彎曲成鐮刀狀。花期6—7月,果期7—9月。”


    “春、秋季采挖,除去須根,曬幹。根圓柱形,外皮鬆緊不一。表麵紅棕色或灰棕色,具縱皺紋、皮孔及細根痕。質堅實,斷麵略呈纖維性,黃白色。根莖表麵有芽痕,斷麵有髓。氣微,味甜而特殊。性平,味甘。”


    “藥性,補脾益氣,清熱解毒,祛痰止咳,調和諸藥。用於脾胃虛弱,倦怠乏力,心悸氣短,咳嗽痰多,緩解藥物毒性。”


    正背著,藥師劉喜財冷不丁問:“糧,你家草草,是生的還是抱養的?”


    拾糧瞬間臉色慘白,半天,囁嚅道:“叔,咋問這個哩?”


    “叔也是胡問,亂問,你背,往下背。”


    拾糧卻再也背不下去了。


    妹妹拾草是撿的。


    那是撿到哥哥拾羊的第五個年頭,不,好像是第六年,拾糧都能記事兒了。那一年涼州城鬧兵荒,不隻兵荒,土匪也緊。隔三間五,就有人家被搶、被殺,更有駝隊馬隊遭遇了土匪,連人帶貨,一古腦兒沒了。青風峽,便常常逃來一些打土匪手裏僥幸奪下命的男女。爹說,兵荒馬亂的,你們可不敢往外跑。拾糧跟哥,便像兩隻翅膀還沒長硬的小鳥,窩在家裏,哪也不敢去。有天,爹披著一身的星星迴到家,進門就喊:“羊,糧,看爹給你們帶什麽來了?”拾糧一喜,以為爹打東溝何家帶來了好吃的,正要撲上去搶,就見爹懷裏,多出個包袱,愣怔間,見爹小心翼翼打開,還沒望清是啥,就聽“哇”一聲啼哭響出來。


    爹帶來的不是啥好吃的,是妹妹拾草。


    爹說,他是在西溝口子撿的,包袱扔在路邊草叢裏,把他給絆了一跤。迴過頭一看,竟是個娃。“這年月,得條命可不容易啊,好事咋就全讓我給碰上了。”爹的話語裏,掩不住地溢出一股子喜悅。一聽是妹妹,拾糧當下喜的,非要抱一抱。爹看著他的樣兒,說:“糧,好好操心你妹妹,長大了,給你當媳婦。”


    就這句話,一下讓他覺得妹妹重要起來,比啥都重要。


    哪知……


    拾糧甩甩頭,將手裏的甘草又栽地裏。藥師劉喜財說:“閑的,人挪活,草挪死,哪有斷了根還能再活的?”


    拾糧一陣茫然。


    農曆六月二十一,副官仇家遠突然出現在水家大院。


    仇家遠瘦了,黑了,目光,也變得有幾分迷茫。比之剛來青石嶺,簡直成了另一個人。一輛馬車跟在他身後,仿佛這一趟,他走了不少的路。


    水二爺一聽見信兒,立馬從院裏跳出來,堵在院門口說:“姓仇的,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把我青石嶺當成什麽地兒了,啊?!我這是車馬店還是你仇家的茅廁?”


    仇家遠沒吱聲,指揮著車上的人往下抬箱子。水二爺罵了幾句,不見仇副官有所迴應,心裏,氣更大了。衝院裏喝了一聲,就有拴五子幾個跳出來,虎視眈眈地盯住仇家遠。


    仇家遠這才道:“二爺,氣大了傷身,有啥話,進院再說。”


    “進院?你想得也太輕鬆了吧?”


    仇家遠抬頭望了一眼天,天上卷起一團黑雲,姊妹河那邊拉起了霧,雨快要下了。“二爺,我這才離開一個月,你這口氣,咋就變得兇了呢?”


    “兇?你還沒見過兇的!來人,給我送客,我青石嶺不喜歡這種人!”


    拴五子帶著下人,朝馬車走過去,就在拴五子企圖打馬轉身的空,副官仇家遠喝了一聲,敢!緊跟著又道:“二爺,你這樣做,也太不厚道了吧?”


    “厚道?你也配跟我講厚道?年輕人,不要以為你是西安城吃糧的,不要以為你後麵有狼呀虎的罩著,我水老二,不尿!我水老二講的是禮數,這人要是不講禮數,還叫人麽?”


    仇家遠一聽,知道水二爺為啥動怒了。也難怪,他悄無聲息地離開,又是這麽長時間,水二爺不生氣才怪。可,有些事,能跟他講麽?


    仇家遠靜了靜心,給馬車夫使個眼色,年輕的馬車夫將車吆到青石路邊,另外的兩個人也都跳下車,神情緊張地盯著水二爺望。


    “二爺,您先息怒,晚輩不到的地方,還望您多擔待,不過,這馬車,說啥也得進去呀,你瞧這雨……”


    一聽仇家遠服了軟,水二爺的口氣鬆了,鼻孔裏哼了一聲,轉身進了院。副官仇家遠這才指揮著馬車夫,將馬車緩緩吆喝進院裏。偏在這時候,幾天不出門的水英英忽地走出來,望見仇家遠,水英英臉綠了幾綠,但沒發脾氣,衝陌生的馬車夫說:“你要敢驚了我的馬,小心!”


    仇家遠望了水英英一眼,低頭進了後院。


    藥師劉喜財和拾糧是一前一後走進院裏的,聽見副官仇家遠迴來的消息,劉喜財腳步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沒往那邊去。曹藥師圍著仇家遠問這問那的時候,藥師劉喜財一個人呆屋裏,悶悶的,像是跟誰慪氣兒。


    第二天一大早,水二爺正在跟管家老橛頭安頓事兒,副官仇家遠輕輕走進來。水二爺掃了一眼,不滿地說:“賊手賊腳的,走路不能大點聲?”


    仇家遠沒說話,找個地方坐下,等水二爺跟管家把話說完。管家老橛頭一看,知道仇副官要跟二爺談事兒,忙道:“二爺,山風的前蹄又破傷風了,我得去換藥。”


    老橛頭一走,水二爺馬上端起架子,楞古古的坐琴桌旁,也不看仇家遠,也不說話。仇家遠欠了欠身子,道:“二爺,這趟迴來,我順道去了古浪縣城。”


    “愛去不去,縣城又不是我家開的。”水二爺沒好氣地說。


    “我還見了一個人。”仇家遠又道。


    “你見天王老子關我屁事!”水二爺說著,端起煙槍。


    仇家遠的目光在水二爺臉上端詳很久,不再裝腔作勢了,挑明了話道:“二爺,孔縣長讓你去一趟縣城,今天就去,說有重要事情呢。”


    “不去!”水二爺咂了一口煙,就聽他身體什麽地方“咕嘟”響了一聲。


    “得去。”


    “誰愛去誰去。”水二爺又撚起一個煙泡,往煙槍裏填。


    “二爺,我可把話帶到了,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將來縣長大人怪罪下來,可別怪我把話當菜吃了。”


    “好心我領了!”水二爺做出一副誰也不理的姿勢,縣長孔傑璽找他絕不是什麽好事,定是又沒銀子花了,找他張口。哼,當我是東溝何大鶤,由著你們耍!


    水二爺不接茬,仇家遠的臉就不那麽自然,這不明擺著是自討無趣麽。尷尬了一會,仇家遠起身:“二爺,還有句話我原本不想說,現在看來,就不得不說了。”


    水二爺抱著煙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像是要往仇家遠臉上挪,卻又沒挪,在琴桌底下胡亂轉了一圈,凝固在某個方向不動了。


    仇家遠竊竊一笑,不露聲色道:“眼下中藥材越來越吃緊,打藥材主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聽孔縣長說,東溝何家,已經跑過幾迴了,涼州府也有人給孔縣長帶話,明年這藥,怕是……”


    說到這,仇家遠突然不說了,緊了一下自己腰裏的皮帶,摸了摸槍套,出去了。


    水二爺就像被人拿錘子釘在了那,一動不動,連目光都是死的。腦子裏反複轉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孔傑璽,另一個,就是他的親家何大鶤。轉著轉著,水二爺生氣了,好啊,何老鬼,讓你種你不種,現在看我要發財了,你又眼紅!


    “備馬!”


    管家老橛頭正在跟吳嫂說事,猛聽得上院裏炸出一聲,老橛頭緊忙跑進上院,就見東家已穿戴整齊,一副出遠門的樣子。


    “東家,你要去哪?”老橛頭小心翼翼地問。


    “還能去哪,找人算賬去!”


    “算賬?”老橛頭不明就裏,臉上堆著謹慎的笑。


    “馬呢,我讓你備馬,聽見沒?!”水二爺不高興了,他本來就不高興,仇家遠一進門,就把他的大好心情給攪沒了。


    “二爺,你這身子,能騎馬?要不,坐車去?”


    “我身子咋了,誰讓你替我操心了?!”


    管家老橛頭不再敢多言,親手備了快馬,水二爺翻身躍馬,就往院外草灘上飛奔。可還沒奔到姊妹河邊,就有一匹快馬超過他,馬上的拴五子大喊:“二爺,不好了,新娘子落氣了!”


    “啥?!”


    水二爺驚得,差點沒打馬上掉下來。


    這一天的水二爺,沒能去成東溝,他是要找何家老鬼問問清楚的,憑什麽要搶他的生意?可是老天爺不讓他去。丫頭拾草早不落氣晚不落氣,偏在這節骨眼上落。當下掉轉馬,又往家趕。快進院門時,忽然看見山風馱著英英飛出院門,朝草灘上奔去。


    “你要去哪?”水二爺驚乍乍問。


    一陣風吹來,把他的聲音卷跑了,再瞅,丫頭英英已沒了影。


    丫頭拾草選擇這個時候落氣,等於是狠狠報複了一下水二爺。按鄉俗,活妻娶進門,陰親隻算是結了一半,另一半,得等活妻落氣之後。叫眼官的蠻婆子走前曾就拾草落氣後的一應事兒做了詳盡安排,包括落氣前一個時辰,水家必須關閉大小窗戶,外出的牛羊定要悉數歸圈,一個也不能留在外,院裏大小不得走出院門半步。南院通往上院的青石路麵上,隔七步點一堆草火,還要紮七個小草人,糊七個小麵人,外備七炷黃香,一等新人落氣,七炷香同時點燃。草火前須有老人把守,火前各放一水盆,等草火燃盡,同時將麵人請進水盆,然後同小草人一起,請到大草灘指定的地兒。水家老小須朝南跪磕山神,然後在道士的指引下將亡靈徐徐請到墳塋。


    安排歸安排,能否做得周全,就全在天意。看來,老天成心不讓水家如願。水二爺騎馬返迴院子時,院裏看不見個人,這陣人都在地上。這是水二爺六月頭上立下的規矩,院裏大小,他起多早就得起多早,他出門大夥就得出門,包括兩位藥師,也得按這規矩。這下好,輪到用人時,一個也喊不響了。


    拴五子扔下馬,跑山上去叫人。管家老橛頭喝神斷鬼,可喝來喝去,就喝著吳嫂一個人。奇怪的是,副官仇家遠跟那三個人這陣全沒了影,水二爺氣得嗷嗷直叫,大罵老橛頭是個飯桶,他才走了屁大個工夫,院裏咋就出了事?


    水二爺顧不上換衣裳,穿著上好的袍子就往南院去,人還沒進院,就衝老婆婆吼:“瞎子,瞎子啊,我跟你咋安頓的?”


    到了跟前,才發現年邁的老婆婆也背過氣去,伸手一摸,人已經涼了。


    天呀,兩條命,就他離開院這麽一袋煙的工夫,水家大院就沒了兩條命!


    這一天的水家,比遭土匪還亂。等拴五子從山上各地喚迴人來,水二爺已抱著寶兒的紅木匣子,跪在了南院,他老淚縱橫,一臉恓惶。管家老橛頭衝忙亂的人喊:“快放草火,快舀水,吳嫂,麵人!”


    水二爺抬起頭,半晌,恨了一聲:“管家,我白養你二十年!”


    由於事先沒有一點兒準備,加之水二爺心裏,又被仇家遠那番不陰不陽的話困擾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安頓的事,一樣也沒做。晌午時分,亂了半天的院子終於安靜下來,人們全都聚在後院,聽管家老橛頭吩咐。管家老橛頭此時也像是少了主意,剛剛安當完東,又忘了西,等把西想起來,東又給忘了。折騰了大半天,等於是一件事兒也沒安當下去。


    水二爺完全地喪失了主意,這個一輩子都靠主意生活的人,這一天突然喪失了主意。整個上午他就像個傻子,癡癡地抱著寶兒,眼睛裏啥也看不見,耳朵也像是聾實了。


    事情最終還是副官仇家遠幫著打理的,誰也想不到,年紀輕輕在西安城吃糧的仇家遠,居然對這種事兒在行。他先是讓人將水二爺抬到上屋,換了袍子,讓吳嫂打了盆淨水,幫水二爺洗幹淨了臉。接著,又讓院裏上了年歲的幾個幫工將南院清掃幹淨,把拾草的屍首請到炕下,給她淨身,換壽衣。雖說拾草才十四,畢竟,她已做了水家的少奶奶,禮數,不能亂。全院上下扯起白幛,院門口,草灘上,燃起草火,向山神河神還有全嶺的人報喪。南院搭起靈堂後,仇家遠又差人去東溝請道士。因為亡人從落氣到入葬,隻有一天時間,請溝外的孫老道顯然來不及,也不管水二爺願不願意,副官仇家遠就替他做了主。院裏的一應事兒安排妥當後,就輪到墳上的事了,到了這時候,所有的人才發現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最最要命的問題。


    縱是水二爺平日有多細心,這麽大一檔子事,他還是疏忽了。


    徹底疏忽了。


    讓誰去斬穴?


    一院的人麵麵相覷,是啊,讓誰去斬穴?


    在青風峽,斬穴一向是來路的事。不管誰家死了人,隻要差個孝子,去給來路磕個頭,告訴他時間,穴到時自然就好了。東溝的穴是來路斬的,西溝的穴也是來路斬的。青石嶺二道峴子上,草兒秀和寶兒的穴,也都是來路斬的。這事情太容易了,從沒誰把它當成個事兒,隻要來路還活著,這峽裏死了人,就有地方埋。可,今兒個要埋的,是來路的丫頭!總不能讓親爹拿著鐵鍁把黃土往丫頭頭上填吧?


    白頭子埋黑頭子,這事,誰能幹得?


    一院的人啞巴了,誰也沒想到,水家會遇上這麽個難題,大難題。


    副官仇家遠也是久長的無話,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一步,卻難住了他。他的目光在一院的人臉上掃來掃去,可掃到誰上,誰便低了頭,替人斬穴,不是件好事啊。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做得的!


    咋個辦?


    僵來僵去,就有人跑去問水二爺。此時的水二爺剛剛緩過一口氣,雖說事情沒按眼官安當的辦,但總算,在亂中理出了頭緒,他正在心裏感激仇家遠呢,就突然地跳出這麽一個難題。


    “快去,快去請來路,快請呀——”他衝外麵的人吼。


    就有人走過來說:“使不得,二爺,來路是拾草的爹,斬不得。”


    “斬不得?對,對,是斬不得,可除了來路,這溝裏,還有誰?”


    “沒了,真沒了。”


    水二爺急得要在屋裏跳蹦子,眼看著太陽一點點往西去,再拖,怕就過了時辰。人要是即時請不到穴裏,這後續的事兒,可就麻纏哩。豈止是麻纏,他水家,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就在一院的人焦急地瞪著眼,在地上轉磨磨時,後院裏突然走出一個人,不高,黑瘦,他悶聲悶氣地打工具房裏拿了鐵鍁,鎬,在一院人的張望中,不聲不響朝二道峴子走去。


    拾糧!


    水英英這一天是瘋夠了,哭夠了。


    丫頭拾草落氣,是水英英第一個知道的,或者說,丫頭拾草最後一口氣,是唿在她手心裏的。


    自打丫頭拾草抬進院裏,水英英心裏,就多了樣東西。


    這東西一開始是恨,是嫉妒。一向在院裏嬌寵慣了的英英,忽然發現,爹的心思轉移到了寶兒身上,緊跟著又轉移到了丫頭拾草身上,這令她不快。抬進拾草的那個夜晚,英英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惆悵,爹抱著娘的衣裳,癡癡地蹲在黑夜裏的情景,加重了她的這層惆悵。那幾天,她是恨爹的,也恨丫頭拾草。有些東西自己擁有慣了,貪婪慣了,忽然多出一雙**,心裏不難受才怪。


    慢慢,那感覺就變了,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英英心裏,忽然有了拾草,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小幾歲的妹妹,一個打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別人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想起遠遠地掉在兩個姐姐身後去地裏拔草的情景,淚就忍不住下來了。英英並不是個鐵心腸的人,甭看她整天詐詐唬唬,跋扈得很,心底裏,軟著哩。她先是可憐拾草,慢慢,這可憐就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很新鮮、很折磨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英英真想溜進那間屋裏,看看拾草,看看爹給寶兒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這樣做,可爹已經做了,她沒辦法改變,就想著怎麽能對拾草好一點。


    但爹不讓她進那屋,為防她,爹還在南院泥了道牆,把她跟拾草隔開。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裏知道,這樣做,等於是把她們兩個的心都傷了,傷透了。英英就在這鬱悶而又傷感的心情中打發日子,偶爾聽到院裏人談論拾草,她會不由地停下步子,多聽上那麽幾句。拾草在她心裏,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有分量了。包括她不喜歡的長工拾糧,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是情,是愛,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覺出,那個整日裏陰悶著臉給她家喂馬的拾糧,那個整天跟在藥師劉喜財身後學種藥的老實人拾糧,心裏是有愛的,眼裏也是有愛的,跟耀武揚威發號施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衝了這點,她再也不喝喊拾糧了,她甚至為當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過眼淚,怎麽就能下得了手呢,衝一個老實本分的下人耍威風算什麽英雄?!


    英英心裏很亂,這亂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亂讓她忽然間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變得能忍,變得再也不那麽飛揚跋扈了。


    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現在已習慣早起。再也不能賴在炕上等日頭了,爹老了,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個發現,以前從不覺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僂著腰在馬廄裏咳嗽的情景,腦子裏驀然就閃出一個念頭,爹老了。這個念頭一出,就再也收不迴去,長久地折磨著她,傷心著她。爹一老,這個家的擔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壓在她肩上。水英英嚇了一大跳,天啊,壓我肩上,我能擔得起?


    水英英知道,自己該學著做一些事了,院裏的,地裏的,還有外麵的,不能等擔子壓到肩上,還說什麽也不會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馬廄,這些日子她格外關心馬,她發現因為院裏來了拾糧,她家的馬跟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她的坐騎山風。她想探個究竟,也想順便問幾句拾糧,為啥對種藥那麽癡迷?往後院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猶豫了,不能讓爹發現,她的心在丫頭拾草身上。就這麽著,她矛盾了一個早上。後來見仇家遠進了爹的上屋,她估計一會兩會爹肯定出不來,這才大著膽子,往南院拾草屋裏去。


    這個早上,英英是流過淚的,當她站在拾草屋裏時,淚就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後來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點恐懼都沒。那是怎樣一雙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幹柴!她哭了一會兒,鬆開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臉上,大著膽子,就摸起拾草的臉來。摸著摸著,心就翻過了。人跟人原來有這麽大的不同,命跟命原來也有這麽大的不同。後來她感覺到了熱氣,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說來奇怪,院裏人都說,拾草不行了,氣兒早沒了,可她感覺到了熱氣,熱撲撲的,往她手心裏哈。她俯下身,輕輕喚了聲“草草”,拾草眼皮動了動,真的動了動,像是要看她。她把臉湊過去,湊得盡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說:“草草,我是英英,過去你該叫我姐,現在你還該叫我姐。”


    拾草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麽可愛,笑得那麽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嚐試著,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


    真的滅了!


    英英駭了一大跳,緊跟著,她的手又迴到拾草臉上,迴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剛才還能哈出熱氣的鼻孔,瞬間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當死亡兩個字真真實實出現在她眼前時,英英就再也不是人們眼裏那個英英了。她瘋狂地從南院跑出來,先是跑進自己的屋子,撲在炕上就哭。淚水在這個早上決了堤,幾乎要淌幹一般,洶湧不息。後來她聽到南院發出的聲音,好像是長工拴五子,再後來,她就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腦子裏、耳朵裏,就全是草草。


    英英終於哭夠了,但內心的難受仍然無法排泄。她知道,接下來,水家大院就會陷入新的混亂,爹會哭,吳嫂會哭,院裏上下,都會因為這個過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淚。她得逃開,她必須逃開,她承受不了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須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讓自己受傷的心養一養傷。


    於是她奔進馬廄,牽出自己的山風,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須逃離開這個院子,逃離開突然襲來的悲傷。


    衝出院門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讓馬停下的,她也不想讓爹還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傷。


    這一天,英英策馬去了兩個地方。一是東溝,英英多想見見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懷裏,痛痛快快哭一場。她打馬直奔東溝,心裏唿喚著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東溝,她又膽怯了。大姐現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麽深,尤其是她公公,他們能容忍她不管不顧地把一肚子眼淚哭出來?還有,何家也有傷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呢。英英隻好掉轉馬頭,又往平陽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帶她領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個晚上,她怎麽把自己一眼的淚給哭幹?想起二姐迴門的那一天,她怎麽賴在她懷裏,像女兒一般撒嬌。後來又想起,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樣把一句話掰爛,反複說給她,為的就是她能聽進去。


    可是真到了平陽川,她的腳步原又困惑了,比東溝時還困惑。她真的能跑進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說,草草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轉馬頭,這一次,她沒了方向,徹底沒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來。洶湧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幾個世紀的姊妹河,你能聽到英英的哭聲麽,你能感受到英英的無助麽?


    英英衝河發吼,吼出的不是聲音,是血,真的是血。英英衝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個十幾歲女子對世事對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後來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邊,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衝走吧,衝到哪兒都行,就是不要讓我看見,他們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那是一條命,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可是為了我家寶兒,她不得不走!


    騎馬迴到大草灘,已是半夜時分,大草灘靜靜的,一向兇猛的夜風也奇奇怪怪沒了,草灘靜得出奇,靜得駭人。揣著一肚子傷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迴院裏,情願跟草灘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水英英下馬,茫然地走在草灘上。草灘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見她孤零零地發著傷感,草灘一下子溫柔了,像是伸出手,輕輕地想把她攬進懷裏。水英英被莫名的傷痛擊中,對著草灘就又慟哭起來。


    這時候,草灘很遠處,夜色下,先是閃出一個影子,影子很單薄,瘦弱,肩膀似乎還抽搐著。他是拾糧。水家借著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後,他就這麽站著,站了幾個時辰。吹吹打打的嗩呐聲寂了,鬼火似燃燒的麥草火熄了,一路的紙錢讓風卷沒了,湧來看熱鬧的人也沒了,他還站著,誰叫他也不迴。


    沒有人發現,這一天,這個十五歲的孩子長大了。


    長得沉重了。


    也沒有人發現,草灘深處,另一個孩子也突然長大了。


    長得懂事了,或者,對人對事有心了。


    這個孩子就是走在草灘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站了許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幾乎看不出腳步在動。如果不是山風,很難看出草灘上動的是個人,倒像一株草,一縷風。


    草灘另一頭,跟二道峴子對著的方向,還有一個黑影兒也兀自立著,立得比拾糧苦,立得比拾糧絕望。


    快到院門時,水英英眼裏,終於撞進一個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叢中,是水英英一腳踩醒了他。水英英嚇了一跳,等看清腳底下是個人時,就本能地朝他撲過去。


    黑影掙彈了幾下,有氣無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原來是斬穴人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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