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12


    藥剛種完,五糊爺就讓水家大院召了去,水二爺開門見山說:“五糊,這下沒忙的了,我昨兒個請三神仙看過,五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你跟來路說一聲,就五月十六拿人吧。”


    “五月十六?”盡管跑前跑後忙活了大半年,真聽日子定下來,五糊爺還是倍感突然。


    “五月十六,我這頭已安頓了下去,過兩天廚子就到,西溝那邊,你就看著張羅,來路要是想往闊綽裏辦,也成,錢從這邊拿,缺啥拿啥,反正他就這麽一個丫頭,也不能嫁得寒酸。”


    五糊爺懵懵懂懂趕到西溝,話說一半,恓惶得說不下去了。倒是來路顯得有主意,反過來安慰五糊爺:“闊綽不闊綽的,哪是我們這種人家想的?日子嘛,五月十六就五月十六,二爺挑的日子,想必也是好日子。到時我這邊做頓飯,一家人吃一頓,你若不嫌棄,也來,好歹替我做個證,也不是我來路心狠,硬把草草抱上轎。”


    說到這,來路嗓子裏就拉起了霧,一雙眼,被淚模糊住了。


    五糊爺沒敢多留,怕自己的心讓這一家人給攪翻過。


    農曆五月頭上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拾糧背著個褡褳打青石嶺迴來了,因為怕落雨,一路沒敢歇緩,進門時,汗把衣衫已濕透了。來路看見拾糧,打窯洞裏奔出來,邊接褡褳邊問:“娃,背的啥?”


    “二升小米,還有三升豆。”


    來路哦了一聲,又問:“東家給的?”


    拾糧搖搖頭:“劉藥師給的。”


    “他哪來的這個?”


    “不知道,興許是跟東家要的。”


    說著話,已進了窯洞。五月的窯洞,還涼快得很,加上又是陰天,一進去就感到一股涼絲絲的濕氣。拾糧巴望了一眼炕上的拾草,想問句啥,沒問,低下頭,不出聲了。來路知道兒的心思,兒是為眼麵前的事難過哩。


    拾糧默站了一會,見爹不說話,問:“哥呢?”


    “到坡下你二嬸家去了。”


    拾糧要往二嬸家去,讓爹給攔住:“你甭去,他這兩天又犯病,我讓你二嬸看著。”


    拾糧窟嗵一聲,坐在了地上。


    這個家,咋就成了這個樣子?一股子傷心騰起來,漫住了窯洞,也漫住了十五歲少年的心。


    外人興許想不到,來路這個家,其實不算個家。二十多年前,沙漠邊上沙湖村的來路跟著村裏人逃荒,過古浪河時,娘死了,來路哭了一場,又往前走。那真是一場把人往死裏死裏餓的***,沙漠沿線的莊稼全給曬絕了,涼州城一帶,也是顆粒無收。人在路上走著,能望得見地裏的青煙。樹皮都曬得要著火。打沙湖到青風峽,來路幾乎是踩著死人白骨前行的。


    大兒子拾羊,就是逃荒路上揀的。


    那年來路二十二,還沒個媳婦,卻從一個跟自己同樣大小的女人懷裏揀了個娃。來路揀時,女人已死了,娃也餓得隻剩一口氣。來路原想,老天爺讓娃遇到他,興許是給娃一條活命哩,誰知苦著心兒拉扯了幾年,才發現,娃是個殘疾,不說話,也聽不見人說,這還不算,要命的是,娃連吃喝拉撒都不會。


    天下苦命人多,像來路這般苦的,少。


    來路跟著拾糧唏噓了一陣,挺起身子說:“娃,甭難腸,你妹妹,她應該知足。”


    拾糧抹掉淚,知足不知足,眼下都已沒了關係,拾糧想的是,妹妹就要走了,他這做哥的,至少也要好好陪她幾天。


    以後的幾天,拾糧就天天陪著妹妹,他給拾草洗臉,給拾草梳頭,夜深人靜,他會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已幹癟如柴,一點沒有女兒家的那種潤滑了,拾糧握著握著,就會流下淚來,往事趁機在夜色中湧出來,淹沒他,摧毀他……


    他心裏一遍又一遍唱著羊倌三憨爺教他的桃梅,唱得自己心都要爛了。


    跟來路家的淒涼景兒正好相反,剛剛把日子定下,水家大院立刻熱鬧起來。


    最先趕來的,是大姐一家子。大梅跟男人何樹槐領著兩個娃打馬車上跳下時,水英英正好在門外,她的目光瞅著遠處的曬場,今天曬的是最後一批藥,按副官仇家遠的說法,曬完這些,他就要離開水家大院,把藥送到西安去。英英卻覺得,這男人在跟爹撒謊。


    看見大姐,英英把目光收迴來,笑著走過去,一抱子抱起麥穗。多日不見,麥穗又躥了老高,眼看都要趕上她了。這丫頭,真是越長越喜人,越長越俊俏。英英猛就咬住麥穗臉蛋,使勁親了一口。地上的小豆子不樂了,嘟起小嘴兒嚷:“小娘心偏,小娘抱麥穗不抱小豆子。”一句話惹得眾人嬉笑起來。


    進了屋,一番寒暄後,大梅要去廚房幫吳嫂做飯,二爺說不必,廚房已叫了兩個幫工。大梅還是不放心,她就這麽個人,走到哪就像把廚房背到了哪。二爺也不攔擋,知道大梅是個閑不住的人。英英跟兩個孩子鬧了一陣,帶上他們去南院玩了。屋子裏靜下來後,二爺問大女婿樹槐:“今年莊稼可好?”


    “好,好,好著哩。”樹槐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尤其在嶽父水二爺麵前,話更是少得可憐。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對於老嶽父,還就一個字,怕。水二爺知道他這毛病,說話的時候,盡量讓自己顯得隨和,可他越想隨和,卻越隨和不起來,反倒將屋子裏的氣氛弄得僵硬。翁婿倆不鹹不淡地扯了陣莊稼,見扯不出個啥,水二爺又問:“你爹,他好著哩吧?”


    “好,好,好著哩。”樹槐頭上已起了一層汗。來的時候,他就再三跟大梅說,去了,可甭讓我跟你爹單獨蹲著。大梅笑著說:“單獨蹲著怕啥,他又不吃你?”沒想,路上的擔憂還是變了真。樹槐也想在老丈人麵前自然點,可就是自然不起來。


    正尷尬著,就見拴五子慌慌張張走進來,對著水二爺耳朵,嘀咕了句啥。水二爺一驚:“真有這迴事?”


    “有。”拴五子重重應了一聲。


    “走,帶我去看看。”


    水二爺扔下女婿,跟著拴五子奔出上院,剛要出大門,就被兩個荷槍的保安兵擋住了。掠過兩個保安兵的頭頂朝外一望,媽呀,草灘上竟黑壓壓站了一大排端槍的人。


    領頭的是一長相黑瘦身材短小一張嘴便露出一口黃牙的男人,自稱是古浪縣城保安團新來的侯團副,水二爺不認識這個姓侯的,但也沒敢怠慢,忙賠著笑說:“哎唷,是侯團副呀,瞧我這老眼昏花的,咋連您也認不出來了?”侯團副惡惡地瞪了二爺一眼,說:“讓你家主人出來,本團副有話要說。”


    拴五子趕忙學二爺的口氣,跟侯團副說:“這位,就是我家二爺。”


    “二爺?多大的二爺呀?”


    水二爺臉上堆著笑道:“不大,不大,老朽排行老二,院裏人這麽抬舉我,亂叫的,亂叫的。”


    “嗯?!”侯團副再次瞪了二爺一眼,道:“本團副奉命捉拿**,有人看見,**往你家院裏去了。”


    二爺腦子裏嗡一聲,忙道:“兵爺,您可甭嚇唬我呀,我水家世世代代,可都不通匪的,這方圓百裏,誰個不知誰個不曉?您瞧,我家門上還掛著縣長孔傑璽孔大人的匾哩。”


    侯團副不耐煩地道:“匾不匾的本團副不管,本團副是專門緝拿**的,弟兄們,搜!”


    說著,手裏的槍把子一揮,就要帶頭往裏衝。水二爺趕忙攔擋:“進不得呀,兵爺,院裏有家眷娃娃,您這一進去,院裏可就亂了。”


    侯團副早已不耐煩,見水二爺不識好歹,敢攔他,掄起槍把子就要揍。這當兒,就聽草灘上啪地響過來一鞭,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侯團副手上,侯團副“媽呀”一聲,丟了槍,抱住手狼嗥起來。


    持槍的保安兵嘩一下,朝甩鞭者望去。三女水英英不知何時已換了馬裝,一身威武地立在保安兵身後。


    “哪裏來的一夥畜牲,敢在我家草灘上撒野!”水英英颯爽英姿,眼裏毫無畏懼。


    聞聲打院裏跑出來的大梅和男人樹槐一人抱著一個孩子,望見這個陣勢,嚇得渾身哆嗦。侯團副嚎叫了一陣,見是一小女子,惱羞成怒地喝道:“給我拿下!”


    就在眾保安朝水英英撲去的一瞬,草灘上再次響出一聲:“慢!”


    侯團副帶著保安兵朝草灘上湧來的時候,副官仇家遠就在曬場上。曬場上的藥剛剛收掉,夕陽將曬場還有遠處的草灘塗抹得一派迷離,他舍不得錯過這絕好的風景,所以站在曬場上沒走。起初,他以為這幫鴉片鬼隻是路過,所以沒當迴事,等水二爺攔擋到門前,他便清楚這幫扛著槍不給槍長精神的人是為了什麽。但他沒急著走過來,一則,他想看看水二爺對付這幫人的本事,另則,他相信水英英不會不發作。水英英提著馬鞭打後牆上越出的時候,他心裏笑了笑,笑她的機智,也笑她太過逞能。這幫人,豈是你一鞭子能抽走的?


    “你們從哪來的?”副官仇家遠徑直來到侯團副麵前,問。


    “你是誰?”侯團副往後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地問。


    “我是誰?”副官仇家遠厲聲反問一句,怒眼瞪住有點狼狽的侯團副。


    拴五子忽然來了膽量,往前一站:“他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


    “陸……陸軍長?”侯團副一臉不信的樣子,不過,他的底氣顯然已沒剛才那麽足了。


    “抓**抓到水家大院來了,你們長了幾個膽子!”仇家遠往前跨了一步,聲音越發震人。


    “我們一路跟著,見他……往這邊來了。”侯團副邊疑惑邊爭辯。


    “荒唐!大天白日的,**會讓你們看見?”


    侯團副還要爭辯,副官仇家遠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這裏由我負責,你們到別處去抓吧。”侯團副完全被仇家遠的氣勢震住了,這個穿軍裝掛盒子槍的男人,的確比古浪縣城的保安團長耍威風。他不甘心地上下打量了仇家遠一會,心裏正在想該怎麽對付這個自稱是副官的男人,就聽仇家遠怒道:“還不走?!”


    這下侯團副不敢猶豫了,衝他的保安兵吼:“愣著幹什麽,撤退!”


    一場虛驚就這樣平息了。侯團副帶著保安兵掉頭朝姊妹河方向去時,水二爺心裏還怵怵的,後悔不該讓他們走這麽快,至少,應該吃一頓飯再走。轉念一想,這幫鳥貨要是一進院,連吃帶拿的,多少才夠。要是給你賴皮著不走,住個三五天的,麻煩可就大了。


    等侯團副和保安兵的影子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把目光擱在仇家遠臉上。他沒想到,仇家遠有這等本事。他還是頭一次發現,平陽川仇家的二公子其實不簡單,以前自己把他看得太小太不起眼了。


    水二爺盯住仇家遠發怔的時候,水英英的目光,也是一片迷蒙。這天的仇家遠,給了水英英一種全新的感覺,這感覺在後來很久的日子裏,都像紫藤蘿一樣爬在水英英心上,抓撓得水英英既新鮮又難受。


    夜飯吃得悶而無味,一院人都處在驚魂不安中,生怕那些端槍的保安兵半路再殺迴來。


    這夜,侯團副和他的保安兵倒是沒再殺迴來,不過,水家大院,還是來了不該來的人。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被副官仇家遠帶進屋子的時候,心是緊在一起的。完了,撞在這家夥手裏,八成是沒命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是在執行一項任務時被保安團盯上的。兩天前,在涼州師範讀書的何樹楊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火速趕往古浪,阻止那兒將要舉行的一次秘密會議。傳達命令的是他的上級,一個叫西北雄鷹的中年男人。雄鷹說,國共再次分裂,國民黨新一輪的屠殺開始了,涼州城已有好幾位革命同誌失了蹤,形勢相當嚴峻。何樹楊趕到古浪,古浪縣地下黨組織第二次秘密會議已經召開。這次會議重點是研究和分析古浪的革命形勢,盡快發展骨幹分子,深入到各大商戶和財主家去,號召和動員他們為前線將士捐款捐物,特別是把家裏藏的備的藥材拿出來,緊急支援前線。由於會議組織者事前沒得到涼州方麵的通知,古浪縣的地下黨小組成員和新近發展的十多名骨幹分子全來了。在通訊員老黃的帶領下,何樹楊朝會議地點趕去,剛拐過古浪橋,要往開會的人家走,就見涼州城憲兵隊隊長馮傳五帶著五六個爪牙,包圍了那戶掩在樹叢中的人家。老黃一看形勢不好,忙扔下肩上的貨郎擔,拉上何樹楊就跑。等他們跑過古浪橋,躲在草叢裏時,就見古浪縣城的保安團全部出動了。黑壓壓一群端槍的人,嚴嚴實實將那座小院包圍起來。


    何樹楊心想完了,古浪縣的地下組織徹底暴露,興許明天或是後天,這些同誌將被帶往涼州,或者就在古浪被秘密處死。何樹楊心裏燃燒著悲憤,也燃燒著怒火。這位才參加地下黨組織不久的年輕學生,心裏隻是充滿著對革命的神往,對現實的殘酷和道路的曲折和艱難遠還沒有切身的體驗,若不是老黃,怕是衝動和輕率早就將他出賣了。


    兩個人走出小樹林時,老黃提議分開走,並且命令他迅速離開古浪,先到家裏避幾天,然後再到涼州城。誰知何樹楊心裏念著一位同學,是這位同學介紹他參加地下黨組織的,他想怎麽也得去他家裏看看,如果同學真是遭了不測,他有義務替同學把家暫時先支撐起來。結果腳步剛到同學家住的巷子,保安團新上任的侯團副就發現了他。


    侯團副原本不是保安團的,他是涼州師範學生食堂的票管員。兩天前,他被姐夫帶到古浪縣城,跟縣長孔傑璽打了個照麵,等走出縣府時,他便搖身一變成了保安團團副。侯團副當然認得何樹楊,何樹楊在師範搞的那些激進活動,他一場沒落地全記下了。就在何樹楊也認出侯團副的同時,巷道裏突然過來一輛黃包車,沒容分說就將何樹楊拽進了車中。車子飛出巷道,往子蘭山這邊跑,侯團副叫了一聲,帶著六七個人追了過來。車內的何樹楊還沒看清拽他上車的是誰,又被丟進一輛馬車。馬車上拉著半車草,車夫丟過一個竹筐,命令何樹楊鑽進去。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來,竹筐裏爬出來的何樹楊一看,天已暗下來,夜幕像一層霧一樣展開。何樹楊辨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也不知道救他的是誰。就聽馬車夫說,翻過前麵那座山,就是青風峽。說完,馬車夫一甩鞭子,吆喝著牲口走了。


    何樹楊慶幸躲過了一劫,借著朦朧的月色翻越山嶺時,他心裏,湧上一層怕。當初,受同學的鼓動加入這個組織,他是沒想過怕的。他讀過不少進步書籍,也聽過一些進步人士的演講,覺得他們描繪的那個世界太美了,充滿了理想色彩。何樹楊盡管生長在一個富裕而又充滿了愛的家庭,但對這個世界,還是有自己的看法。他渴望那些窮苦人能盡快好起來,渴望那些念不起書的孩子能跟他一樣走進學堂,當然,他心裏更大的願望,是讓這個世界充滿真愛。這是他在東溝就有的願望,他甚至勸說過父親,不要再跟來路那樣的人家討什麽債了,討得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惜父親聽不進去,還把他臭罵一頓。“不要債,不要你吃狼糞啊——”


    夜色冰涼,湧進何樹楊心裏的風,更是冰涼。他怎麽也沒想到,心中的理想實現起來會這麽難,參加組織這才多長時間,見的,聽的,還有今兒個遇的,咋都這麽可怕!一想起白日裏發生的事,身上由不得就打冷戰。第二天接近黎明的時候,何樹楊翻過山嶺,眼前是蒼蒼茫茫逶迤不絕的青風峽,姊妹河咆哮著,怒號著,把一股子近似於不滿和悲愴的聲音發出來。一聽到河聲,一看見河穀,何樹楊心裏登時就有了勁,覺得剛才的怕很可笑,很滑稽,不就是參加個組織麽,有什麽可怕的。


    何樹楊心裏二次湧出怕時,腳步已到了西溝口子。青風峽的東溝跟西溝雖然隻有一條小山脈相隔,但要往溝外去,必先到西溝口。何樹楊站到西溝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樹下時,心情還是明朗的,跟太陽的顏色差不多,不,跟太陽映照的大地差不多。他有種得勝歸來的感覺,內心裏激蕩著一股子河水般的激情,他甚至想,這次迴去就跟爹好好談談,索性把自己參加革命組織的事說給他,爭取他的支持。隻要爹一支持,籌款籌藥的事就好辦多了。可這個想法剛冒了個頭,還沒容他細細想上一會,他就猛地發現,西溝口不像了,跟他半月前離開時迥乎兩樣。咋個不像,何樹楊一時辨不清,但溝裏,確實有股異常味兒。就在他納悶間,忽然見西溝的斬穴人來路提著個鐵鍁,打溝口一座土崖下跑出來。何樹楊剛想上前問一聲來路,這溝裏發生了什麽,就見來路掄起鐵鍁,衝他直揮。何樹楊一時不明白,心想來路這是咋了,正怔惑間,就見東溝那邊突然又冒出好幾個黑影兒,一看,竟是保安團!


    何樹楊放展雙腿往溝堖跑時,侯團副的腳步已到了西溝橋。站在西溝橋,溝裏的一切便盡收眼底,這座橋是何樹楊的父親、東溝大戶何大鶤花三十石青稞修的,高,氣派,站在橋上你想望哪兒就望哪兒。沒想,侯團副一眼望見的,竟是追了一夜沒追到的**分子何樹楊。


    如果不是地形熟,何樹楊是逃不出侯團副手掌心的,當然,也與侯團副剛剛當上團副有關。事後,古浪縣保安團團長薑黑子就罵:“格老子的,他跑得快,有你手裏的槍子快”?侯團副這才大夢初醒,天呀,咋就不知道使喚槍呢,真是比豬還笨!


    侯團副帶著人在水家大院門口耍威風的時候,何樹楊就藏在不遠處。水家大院背靠著青石嶺,院牆後麵是一刀劈下來的青石崖,為防山上下來的雨水衝壞院牆,水二爺在院牆後麵挖了兩丈多深的一道溝壕,上麵用青石蓋起來。何樹楊當時就藏在水溝裏,原想要藏到第二天天明才出來,無奈半夜裏肚子餓得咕咕叫,實在堅持不住,才探頭探腦爬出來,瞅瞅漆黑一片的夜,斷定青石嶺進入了安全狀態,才學猴子一樣攀上樹,躍到馬廄頂上。沒想,剛進了院,氣還沒喘勻,就讓仇家遠逮住了。


    13


    “說,深更半夜闖進來,想做什麽!”


    副官仇家遠冷冷地盯住何樹楊。


    何樹楊打了個哆嗦,仇家遠他認得,自從何、仇兩家跟青石嶺水家對了親,何、仇兩家也就像親戚一樣走動起來。何樹楊的父親何大鶤跟平陽川仇家遠的父親仇達誠尤其投脾氣,年頭節下,兩個人喧的機會比跟青石嶺水二爺還多。何樹楊跟仇家遠,也在青石嶺水家的大草灘上一起奔跑過,為討三小姐水英英的好,兩個還暗暗鬥過心眼。可惜這都是以前的事了,自從仇家遠去了西安,何樹楊就沒再見過他了。仇家遠的一些事,都是從同學或老師嘴裏聽說的。何樹楊知道,仇家遠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此人已在涼州境內活動了半年多,行蹤極為神秘,落他手裏,後果可想而知!


    “你是何樹楊吧?”見何樹楊不說話,仇家遠又問。


    何樹楊被動地點點頭,心裏,緊急思忖該怎麽對付這個神秘的敵黨分子。


    “他們為什麽抓你?”仇家遠坐在椅子上,手裏拿個打火機,啪一下打著,對著何樹楊驚慌的臉一晃,撲一聲又吹滅。他似乎已把早些年一起在大草灘上追逐打鬧的情景忘了,聲音陌生得很,好像他們從來就不認識。何樹楊先是恨他這樣,後來一想,人家現在是國民黨高級情報人員,怎麽可能跟他敘舊情呢?


    “我往家走,他們突然就追了起來。”何樹楊試探性地答。


    仇家遠居高臨下地望住何樹楊,目光在他臉上畫了幾個問號。對東溝何家這個親戚,仇家遠了如指掌,但他不急著揭穿他,鼻孔裏哼出一聲冷笑,道:“你還不想說實話,是不?”


    “我說的就是實話。”這一次何樹楊答得幹脆。


    “那好,等我把二爺叫起來,或者幹脆把三小姐英英叫來,你跟他們說。”


    “不——”一聽這話,何樹楊急了,用身子擋住往外走的仇家遠。仇家遠暗暗笑了一聲,他知道何樹楊怕水英英,更怕水二爺。


    “那就乖乖的,把你參加的組織和幹過的事說出來。”


    仇家遠說的雖然很輕鬆,何樹楊聽了,卻是徹骨地沮喪。他已清楚,自己參加組織的事,還有奉命執行的任務,都已在仇家遠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索性就豁出來。何樹楊一揚脖子,很有氣概地說:“對,我就是共產黨,你敢把我抓起來,送給保安團?!”


    仇家遠隱在黑夜裏的表情似是動了動,但他沒流露出來:“好啊,何樹楊,你倒是有膽量!”


    仇家遠並沒像何樹楊懼怕的那樣將他捆起來,交給水二爺。趕在天亮以前,仇家遠將何樹楊的情況問了個遍。問完斥完,他給了何樹楊半個饃,何樹楊實在是餓極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是盯在饃上的。副官仇家遠望著他饑不擇食的樣,冷笑道:“如果不是念在你兩天沒吃一口五穀的份上,我這就把你交給侯團副!”等何樹楊吃完,他突然說:“這次我放過你,不過,你得替我辦件事,要是這事辦砸了,我要你的命!”


    何樹楊起先還想拒絕,他是涼州城革命組織的骨幹,豈能跟國民黨劊子手同流合汙?等仇家遠把要說的事說完,他的主意就變了,很認真地衝仇家遠點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事辦好!”


    第二天早起,水家大女婿何樹槐去上房跟老嶽父請安,在後院門口遇見了副官仇家遠。仇家遠剛剛做完晨練,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一條筆挺的西褲,顯得十分精神和體麵。相比之下,一年四季隻知道低住頭種莊稼的何家大少爺就顯得狼狽和寒酸。仇家遠叫住慌慌張張的何樹槐:“大姐夫,請借一步說話。”


    何樹槐望著仇家遠,心裏好不納悶。一個月前,縣長孔傑璽帶著仇家遠去東溝,想借何家的院子曬藥,還要何家讓出三十畝山坡地種藥。何樹槐第一個反對,一個莊稼人,種哪門子藥?再說了,地要是讓出去,到時能不能收迴,很難說。何樹槐怕跟官府這些人打交道,對仇家遠這種扛槍吃糧的人,更怕。有一陣縣長孔傑璽點名讓他做保長,說他年輕,又懂得規矩,上上下下的辦起事兒來方便。你猜他咋說:“保長?與其幹那活還不如多拾幾泡糞,莊稼人不務弄莊稼,還能叫個莊稼人?”對平陽川二梅這個小叔子,何樹槐就更是不屑,他曾跟大梅說:“等著吧,仇家遲早會讓這個二杆子貨敗掉,可惜了仇家那些銀子,白供他念書了。”


    種藥的事最後因他的竭力反對不了了之,沒想,老嶽父這邊倒是爽快地答應了。答應不答應他不管,那是他水家的事,跟何家沒關係。何樹槐的印象裏,嶽父這個人除了生下三個好閨女,一輩子沒再幹過一件正經兒事,若不是大梅一心要來,非要親自張羅著給寶兒成親,他才不想上這個門哩。


    心裏盡管不樂意,腳步,還是跟著仇家遠進了後院。


    “大姐夫,我想請你看一樣東西。”剛進門,仇家遠就說。


    “啥東西?”


    “你往炕上看。”仇家遠說著,掏出一支煙,點上,卻不抽,隻拿在手裏,另一隻手,把玩著他那隻異常貴重的打火機。


    何樹槐剛把目光對過去,猛就叫了一聲:“天呀,他人呢?快說,這東西哪來的!”


    仇家遠冷下臉:“大姐夫,你先別叫喚,這事,叫喚出去了對你家不大好。”


    何樹槐本來是沒把仇家遠當迴事的,對這樣一個整天掛著槍吆五喝六的人,他打心眼裏瞧不起。不幹正事的東西,這是他送給仇家遠的一句話,包括自己的弟弟何樹楊,他也常常拿這樣的話來訓斥。沒想,這個早晨,他突然就對仇家遠轉變了態度。


    “我說仇家親戚,這東西……”


    “你還是叫我副官的好,在這院裏,我跟誰也不沾親帶故。”仇家遠明顯是在挖苦何樹槐,何樹槐哪還跟他計較,早被炕上那件衣裳弄亂了心,可憐巴巴地望住仇家遠,乞求他快把答案說出來。仇家遠不慌不忙,兩道子眉冷冷的,目光,近乎藏了刀一般,看得何家老成持重的何樹槐連打幾個冷戰。


    炕上放的,的確是老二何樹楊的貼身衣服,一件綴了記心的汗衫。如果換成別的,何樹槐興許能看走眼,這汗衫,何樹槐卻是絕對不可能看走眼的!


    他腦子裏猛就想起一件事。


    一個多月前,涼州城讀書的老二迴到家,神神秘秘地跟他說:“哥,你猜我參加了什麽?”


    “參加了啥,你一個學生娃,能參加個啥?”何樹槐當時沒在意,他不跟弟弟像,弟弟是喝過墨水的人,說話做事都有念書人的派。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除了一年二十四節氣,別的,他不操心,也懶得操心。


    “你猜麽,這事你應該知道。”


    “我猜個啥,有猜的工夫,還不如把東窪那塊水地的埂子給?了。”說著,真就提上鐵鍁去?埂子。弟弟何樹楊一把拉住他,瞅瞅四下無人,興奮地說:“哥,我參加組織了。”


    “組織?”何樹槐一臉納悶,不明白組織這兩個字咋解。


    “咳,我說你思想落後麽”。何樹楊的熱情消解一半,不過轉而又興奮起來:“哥,我要是說了,不會嚇壞你吧?”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何樹槐騰地撂了鐵鍁,兩眼直直地瞪住小他多歲的弟弟:“樹楊,你不會入了青紅幫吧?”


    青紅幫是最近才在涼州城興起的一個幫會,聽說燒殺掠搶,無惡不作。


    “哥!”何樹槐氣急敗壞地歎了一聲,一聽哥哥將他跟那個下三爛幫會扯一起,頓覺心頭黑暗起來。自己的親哥哥覺悟尚且如此,還怎麽指望別人支持他,支持這個組織?


    何樹楊在激動和猶豫中將自己加入共產黨的事說給哥哥時,哥哥樹槐臉上僵悶了一陣,很快,他跳起來,掄起拳頭:“我打死你,你個讓人操不盡心的,惹的事還不夠啊——”


    一頓亂拳後,何樹槐癱在地上,任憑弟弟樹楊咋解釋,就是起不來。這可是件比天還大的事兒,盡管何樹槐終年窩在山溝溝裏,但,這不等於他被這個世界徹底甩開,溝裏溝外很多新鮮事,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飛進他的耳朵,尤其“共產黨”三個字,更是令他……


    不行,我不能這麽躺著,這事要是傳到爹耳朵裏,還不把他嚇死?何樹槐打地上翻起來,惶惶就往家趕。進了院,看見大梅正端著一簸箕碎糧食,去喂雞,騰騰騰攆過去,一把拽了大梅,往自個屋裏走。大梅驚訝地叫:“?埂子你不?,跑來拽我做啥?”


    “?,?,?你個頭。天都塌了,還??!”說著,已將大梅拽屋裏,唿地關了門,漲紅著臉道:“不得了了呀,大梅,塌了,天真的塌了,快,快替我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地你說啥,成心把人往死裏嚇!”大梅一把撥拉過男人,要往外走。樹槐用力拉住她:“大梅,樹楊,樹楊他入了那個黨!”


    “啥子?!”


    那一天一夜,兩口子沒有容易熬過來,商量來商量去,這事死活不能跟爹說,勸老二老二又不聽,還罵他們頑固,無知,落後到頭了。氣得樹槐直想搧一頓樹楊。最後,還是大梅想出個主意,大梅說,樹楊一定是讓邪物附了身,趕緊找孫二家的,給樹楊禳眼。


    炕上放的這件汗衫,就是孫二家的一番禳眼後才有的,新汗衫做好後拿溝裏老樹上掛了一夜,沾上天地的靈氣,還有樹的精氣,會讓迷路的人時刻找到方向。再就是,在胳窩底下綴上一個紅記心,把他的心拴到老樹上,這樣,迷途的人就走不遠了。這法兒孫二家的曾給不少人試過,靈。孫二家的再三安頓,汗衫一定要貼身穿,而且要穿夠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脫。


    這陣,汗衫卻擺在眼麵前,樹槐猛就想,老二是不是——


    副官仇家遠看夠了何樹槐景致,這才慢吞吞說:“本來這事我也不想跟你說,但,怎麽你也是水家大姑爺。不說,顯得我不夠意思。這事你也別張揚,你家老二眼下還沒啥危險,但往後,很難說。這麽著吧,你帶上我這封信,快快去趟古浪縣城,把它交給孔縣長。”


    “孔縣長?”


    “你就甭多問了,想救你家老二,就按我說的去做。”


    何樹槐疑惑了片刻,不敢再猶豫,拿了信就往外走。出門的時候,聽見大梅的聲音響在院裏,大梅喚他去馬廄看看,說是英英的棗紅馬不吃草了。何樹槐哪還有這心思,心裏忿忿道,死了管我屁事,馬重要還是我家老二重要!


    14


    何樹槐趕到古浪縣城,縣長孔傑璽不在,說是去了省城。省城的趙總督找幾個縣的縣長緊急商議事兒。何樹槐在一家小車馬店住下,他必須等到孔縣長,這是仇家遠再三交待過的。這中間,何樹槐就聽說縣城抓共產黨的事,喲嘿嘿,風聲傳得那個緊,可嚇死個人哩。聽一起住的人說,縣城已開了殺戒,上頭發了話,對可疑分子,用不著請示,就地正法。縣城這兩天,天天有人被那個掉!何樹槐嚇得,趕忙到街上買了香,在小店裏燒香磕頭,心裏祈禱著,千萬別把他家樹楊也給殺了啊。


    見著孔縣長是在第三天後晌,見麵的地點是古浪橋頭一片樹蔭下。縣長孔傑璽看完副官仇家遠的信,臉色瞬間暗下來,半天,他說:“想不到你家老二也攪和了進去,這事,麻纏大著哩。”


    何樹槐急得要哭,這孔縣長雖是熟人,可上次縣上征糧,他替父親拒絕過他,種藥那檔子事,他也出過難題。如今老二犯在人家手裏,由不得他不急。“孔縣長,你可要想個法子,救救我家樹楊,他年少無知,定是上了別人當。”


    孔傑璽一聽,哭笑不得,卻又不好表示出來,隻道:“你也不必亂急,事情嘛,總還是有商量的餘地,不過……”


    “不過啥?”


    縣長孔傑璽詭秘地眨了下眼睛,道:“這麽著吧,你再住一天,等我仔細打聽一下,明兒一早給你個準信。”


    那個夜晚,何樹槐住在車馬店裏,一夜未眠,腦子裏老是保安團拿槍斃人的鏡頭。同時他也後悔,沒把老二樹楊的事放心上。樹楊去涼州城念書,是有些變化,這變化,他應該能注意到的,可惜他讓一溝的莊稼絆住了,沒把樹楊及時打邪路上拉迴。何樹槐悔啊——


    第二日,大清早,縣長孔傑璽的信使敲響了門,何樹槐驚問:“孔縣長咋沒來?”信使怒他一眼,道:“這種地兒,縣長能來?”說著,交給他一封信,要他火速離開古浪縣城,按信上交待的辦。


    何樹槐沒敢在路上停留,一路奔到家,才打開信,眼就直了,當下,火冒三丈,跳了起來:“媽媽個日,原還把他當個人哩,沒想……”罵到一半,突然噤了聲,再仔細往下看信,看著看著,他就啞巴了。


    信是直接寫給父親何大鶤的,孔傑璽以古浪縣長的名義,要何大鶤緊急籌措糧二十石,牛五頭,羊二十隻,說惟有如此,才可以保樹楊平安無事。否則,他也沒有辦法。


    父親何大鶤看完信,厲聲高叫起來:“姓孔的,你太貪了!”叫完,一把抓過長子樹槐:“說,那狼吃的幹了啥事?!”


    何樹槐再也不敢隱瞞,將弟弟參加共產黨的事如實道給了父親。何大鶤聽完,登時愣了眼,重歎一聲,倒在了炕上。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事實上,老二何樹楊的所作所為,並沒有瞞過父親。何大鶤是從老二樹楊近陣子的神乎勁兒上看出蛛絲馬跡的,不過,他一直沒細問,他相信自個的兒子還不至於糊塗到那份上,沒想……


    何大鶤一反常態,當下便讓老大何樹槐按孔傑璽的要求去辦,並說:“你再額外給我備些大洋,五斤煙土,我有用。”何樹槐頗感意外,父親一向是個對官府不理不睬的人,這一點跟老丈人恰恰相反,怎麽會?見他猶疑,何大鶤一臉鄭重地說:“娃,這迴不跟往常,就怕花了這些銀兩,還未必能把你兄弟救迴來。”何樹槐見爹心事愁重的樣子,這才相信事情遠非他想的那麽簡單,悶住聲,一言不發地操辦去了。


    何大鶤帶著銀兩和大煙趕到古浪縣城時,正趕上城外馬家沿槍殺亂黨。據說,亂黨是保安團和縣城的憲兵隊抓獲的,因為形勢緊,來不及審,就地槍決。馬家沿被前來看熱鬧的人圍個水泄不通,何大鶤騎在馬上,朝裏巴望了一眼,心就打嗓子眼跳了出來。“快走,趕緊找白會長!”他衝牽馬的管家鍾田說。鍾田一看這陣勢,早嚇得麵無血色,牽馬往人少處走時,兩條瘦腿兒直打軟兒。


    白會長在自己家裏接見了財主何大鶤,兩人算是熟悉,這些年也沒少打交道。白會長快人快語:“何東家,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


    “哎唷唷,會長大人,快幫幫我吧,我都急死了。”何大鶤的聲音像是在哭。


    “何東家,事兒我也是剛剛聽說,令公子參加亂黨,實在是罪不能赦,不過……”


    “我的大會長,你就甭嚇唬我了,銀兩和糧食我都帶來了,求你快快想個法子,把犬子給救出來啊。”說著話,何大鶤快快將煙土放到琴桌上。白會長看了眼煙土,知道何大鶤這次是真心來求他,心裏轉念了片刻,道:“何東家,按說,這事我義不容辭,可眼下風聲緊,再說令公子犯的,是掉腦袋的事,一時半會,我也拿不出辦法。這麽著吧,你先把糧和銀兩交到商會,容我想個法子,看怎麽才能把令公子救出來。”


    “這……”


    何大鶤臉上露出了難,緊跟著湧出一層不滿。路上他就想好,不見兔子不撒鷹。但……


    “怎麽,你信不過我姓白的?”


    “哪敢,哪敢,白會長,兄弟可是實心實意求你的呀。”


    “何東家,閑話就不說了,事情有多急,你比我更清楚。我剛剛接到消息,涼州城的憲兵隊馬上要來古浪抓人,說是亂黨的重要分子逃脫了。”說到這兒,白會長故意將話停下。再看何大鶤的臉色,就不隻是嚇了。


    盡管白會長最終也沒給何大鶤保證什麽,何大鶤還是如數將縣長孔傑璽提出的銀兩和糧食交到了商會手上。接下來,何大鶤便如坐針氈,候在古浪劉家客棧,等縣長孔傑璽這邊的消息。


    幾乎同時,縣長孔傑璽和商會白會長卻在秘密運籌著一件事兒。自從副官仇家遠來到古浪,收購中藥材的事便成了商會的中心工作。好在白會長為人不錯,在古浪商人間說話還很有分量,中藥材的收購也沒費太大勁。但在幾天前,縣長孔傑璽突然接到一條密令,要他務必在月底前緊急籌措一筆資金,交到涼州城一個叫駱駝的商人手裏。至於拿這錢做什麽,對方沒說,縣長孔傑璽也不便多問,隻能按對方說的去做。可眼下籌措資金哪有那麽容易,古浪本就一個小縣城,商戶本來就少,加上為副官仇家遠購藥,已讓商戶們掏了不少腰包,各鄉各溝的財主又視財如命,很少有人主動拿錢出來。正在焦急中,突然收到副官仇家遠托何樹槐送來的信,如此這般,讓何家拿出一大筆銀兩來,為國民軍購藥。縣長孔傑璽當下就拿定主意,先把這筆錢挪過去,應了那邊的急,事後再想辦法,替東溝何家補上。兩人一合計,白會長也是這個意思。眼下四處用藥,小小的古浪,就是天天長銀子也來不及啊——白會長也是一片感慨。


    所以,一等何大鶤上門,白會長立即通知手下,暗中跟涼州城的駱駝聯係。縣長孔傑璽這邊,忙著派人打聽何家二公子的下落,拿了人家的錢,多少也得跟人家說句實話。但是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何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事,不出事人又在哪裏?


    副官仇家遠將消息封鎖得牢牢的,就是他跟白會長,也不肯多透露半句。


    “白兄,仇副官這邊,到底賣什麽藥啊?”兩人各自奔波一番,又迴到商會的一間秘密處所裏,縣長孔傑璽憂心忡忡地問。


    白會長輕歎一聲:“孔兄,眼下真真假假,弄得你我都摸不清方向,看來形勢真是不容樂觀啊。”


    “你說,國共真的要撕破臉?”默了半天,白會長又問。


    縣長孔傑璽搖頭,幾天前他從省城迴來,帶著一肚子納悶,將省城趙總督開緊急會的事說了。白會長聽完,久長地不做聲,看得出,他的疑惑比縣長孔傑璽還重。這兩人,心裏原本是沒裝什麽黨派的,盡管眼下都是國民**的人,但兩個人都認準一條道,不管姓共姓國,隻要是打日本人,就是一家人。看來,形勢逼迫著他們改變看法,甚至做出某種選擇。


    “白兄,假設有一天非要你我做出抉擇,你說,我們該聽誰的?”縣長孔傑璽想了半天,還是把話摔給白會長。白會長喝了口茶:“孔兄,你是縣長,當然別無選擇,不過,眼下這麽下去,我怕……”


    “怕什麽?”


    “他們如此草菅人命,我怕天理不容呀——”


    白會長說著將白日裏馬家沿槍殺亂黨的場景再次描述了一番,那場景真是殘酷極了,也可怕極了。縣長孔傑璽當然知道槍殺亂黨的事,他曾竭力阻止過,可眼下他這個縣長,說話已不那麽好使,憲兵隊和保安團名義上是要聽他的,但他們做事從來不跟他打招唿,他們各自都有主呀。身為一縣之長,卻不能阻止這種不人道的事在自己的縣內發生,孔傑璽真是覺得愧對“縣長”兩個字。


    兩人談喧半天,終也沒談喧出個所以然,特別是何去何從的問題上,兩人一時半會都拿不定主意。不過,這次交談,讓他們的心更為沉重,對時勢,也越發不安。尤其縣長孔傑璽,如果上麵真要按趙總督說的那樣辦,他這個縣長,還當得下去麽?


    三天後,東溝財主何大鶤帶著縣長孔傑璽一紙信,心裏實騰騰地迴到了自家大院。信中說,二公子何樹楊目前一切都好,不必太過擔憂,但鑒於目前形勢,還不便放出來。要何大鶤安心迴家,時機成熟時,自然會有人將二公子帶到東溝。


    “我說嘛,他們不就是想從我這裏拿銀子嘛,拿給他!”說完這句,何大鶤猛看見曬在院裏的一件衣裳,是那件綴了紅記心的汗衫!當下,心裏就翻起一股惡浪。你個不安分的,敢參加亂黨,這次迴來,看我不挑斷你的筋!


    水二爺真是興奮得要死!


    對水二爺來說,沒有什麽比聽到東溝何家出事更令他興奮的了。他跟東溝何大鶤本來就是死對頭,兩個人鬥了一輩子,現在還分不出高低,令水二爺十分煩惱。前段日子,他要給寶兒娶親,帖子送過去後,又被東溝何大鶤當麵撕了,還罵他吃人飯不幹人事,為了自家兒子,竟能想出這麽損的主意。水二爺聽了,差點把肺氣炸,若不是大梅捎過話來,讓他不要當真,公公就那死脾氣,怕是,他要攆到東溝去,跟何大鶤當麵理論。


    現在一聽何家出了這大的事,何大鶤一次讓人掠走那麽多銀子,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好,真好!我叫你囂張,叫你看不起我姓水的!這下,有你老狗哭的!”


    水二爺還沒高興完,一件不愉快的事發生了。平陽川仇家忽然托人捎來信,說最近生意不大好,仇達誠又患了腰痛病,行路不方便,這席,就不來吃了,請親家原諒。


    水二爺學東溝何大鶤那樣,憤憤地將信撕了,心裏罵:“痛死才好,把你個奸商!”罵完,又覺不是那麽迴事,細一想,明白了,仇家是礙著兒子的麵,不好意思來。水二爺心裏笑了笑,想想自從仇家遠穿了這身國民黨的皮,耀武揚威來到青石嶺,平陽川那邊,腳蹤立刻就斷了,包括二梅兩口子,也不上他家的門,證明,仇家對這個老二,也是有忌諱的。


    忌諱就好,我盼的就是這個!水二爺心裏詛咒著,嘴上卻虛情假意說:“你跟親家捎個信兒,二公子在我家很好,他現在是紅人哩,我水老二都是仰仗著他,才發點小財,我恨不得把他供桌上,天天燒香哩。”來人並不明白他們親家之間那些小肚雞腸的事,還以為水二爺說的是真,感激萬分地去了。水二爺這才來到南院,他要跟英英好好談談。


    水二爺近來發現,丫頭英英跟仇家遠拉開了距離,不像以前那麽沒臉沒皮地往仇家遠跟前湊了。這是好事,不管英英心裏怎麽想,隻要能拉開距離,水二爺就認為是好事。


    英英在屋裏做針線活。英英是很少做針線活的,吳嫂剛來院裏時,水二爺再三叮囑,要她騰出點時間,多教教英英。“一個丫頭家,不會針線活,成什麽樣子?”吳嫂倒也盡職,耐著性子教了很長時間,可惜,水英英天生就不是做針線活的料,針頭線腦到了她手裏,都像是有刺,使喚起來比馬鞭還難。後來水二爺不再勉強,反正英英遲早是要招上門女婿的,大不了將來再雇個下人,伺候她便是。沒想,今兒個,英英竟一針一線地繡起鞋墊來。


    水二爺站在門口,靜靜地望了女兒一會,眼角四周溢出難得的笑。英英聽見動靜,抬起頭,見是爹,慌忙就將鞋墊藏在了身後。


    “我說院裏咋少了聲音呢,原來我寶貝疙瘩在弄這個。”


    “爹——”英英嬌嗔了一聲。


    水二爺嗬嗬笑笑,進了屋,順勢在炕沿上跨下半個屁股。


    “拿來讓爹瞧瞧,我寶貝女兒繡的,一準比別人強。”


    “爹!”水英英再次嗔了一聲,臉紅了半邊。她也是悶得慌,院裏院外忙忙碌碌,就她一個閑人,四處插不上手,也懶得插,加上最近她跟仇家遠之間老是別別扭扭,再也找不迴以前那份親密勁兒。兩天前她又意外從下人拴五子嘴裏聽說,仇家遠借著外出辦事的空,老是去會西安城那個女學生。拴五子還說,仇家遠所以能當上副官,跟那個女學生有關,她舅舅是個人物,早在三年前,他們就暗中定了親,是女學生的舅舅一手撮合的。


    這話打翻了英英心裏的五味瓶,兩天裏,她吃飯不香,睡覺不穩,更懶得有心思騎馬。腦子裏反複就響著一句話:“騙子,他是個騙子!”


    把自己關在南院,英英把前前後後的事想了幾遍。越想越覺得自己傻,自己是啥,一隻山溝溝裏的麻雀。人家心裏惦的念的,是西安城的女學生,舅舅還是大官。怪不得他對自己不鹹不淡,想理了理一次,不想理,眼皮都懶得抬一次。英英心裏雖是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誰讓她隻是青石嶺牧場主的丫頭呢?英英雖然心高氣傲,但也是個識時務的人,這點怕是跟了她爹水二爺。況且,二姐一再提醒她,小叔子仇家遠是個靠不住的男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心在天上哩,這號男人,看著好,真要跟他過日子,一天也踏實不了。”這是二姐的原話。英英當時覺得二姐是在故意貶低仇家遠,現在想想,就覺這話在理。這且罷了,英英也不是非要把自個嫁給他,真要嫁,她還得掂量掂量。她隻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麽自己就能輸給西安城的女學生?


    思來想去,英英覺得是自己的脾性害了自己。她恍惚記得,仇家遠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天下哪有你這號當女子的,上天入地,弄拳舞棍,男人見了你,躲都來不及,還敢娶你?”類似的話,何家二公子何樹楊也說過,是挨了她一馬鞭後說的。看來,他們這些念了書裝了墨水的男人,心裏是容不下她這種女子的。


    英英暗自發誓,要改掉自己的脾性。


    “我就不信,我討不來男人的喜歡!”英英跟自己賭氣,不為誰,就為她自己。


    做針線活,是她邁出的第一步。沒想,事情才起個頭,就讓爹撞上了。


    水二爺似乎從女兒的眼神裏,猜出些什麽,但他遠沒英英想得那麽遠,他找英英,是專門說仇家遠壞話來的。甭看他整天對仇家遠點頭哈腰,比見了縣長孔傑璽還謙恭,那是另碼子事,心裏,他恨不得仇家遠跟何家二公子一樣,惹出一大堆亂子來,那樣,可就有好景致看了。


    水二爺拐彎抹角,把國民黨在古浪縣城殺亂黨的事說了,中間個別地方,他還渲染不少。說到最後,他歎了一聲:“娃啊,世道變成這樣,都是這幫拿槍的弄的,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


    他隻說了拿槍的,沒說仇家遠,但他相信,女兒一定會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果然,他離開南院很久,水英英還怔怔地捧著鞋墊,發呆。


    寶兒的婚事再次被提到桌麵上。


    因為何樹楊的事,大梅兩口子不得不離開水家,他們一走,水家大院的熱鬧,就少了幾分。這事讓水二爺心裏不痛快,這天,他又將溝裏溝外的親戚一一過了一遍,重新補下了帖子,包括多年不來往的哥哥水老大,這次也在貴客名單裏。水二爺是這樣想的,雖說我辦的是亡婚,可不能失了我水家的麵子,況且,何仇兩家現在被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攪得亂麻纏身,我要好好辦給他們看。


    “傳我的話下去,辦三天流水席,東溝西溝的,但凡願意給我水二爺捧場的,都來吃!”


    消息傳出,立馬有人蠢蠢欲動,掰著手指頭算日子,就等著水家開席。


    這天早起,水二爺剛要出院門,就聽門外有人唱:“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麵,就等你把流水席兒開。”一聽是蠻婆子眼官,水二爺心裏大喜,拉開門就道:“貴人啊,你可來了……”


    “了”字還沒落地,水二爺眼就傻了。原來站在門外的,不隻是眼官一人,水二爺眼前,黑壓壓立著八個蠻婆子。


    叫眼官的蠻婆子看見水二爺,連笑帶唱道:“東邊日出東邊紅,太陽當頂喜盈門,西邊落日全是福,滿溝銀子往裏聚。”她的話未落,其他的“羊盼”(蠻婆子對同類的稱唿)也都一齊響起了三才板,就聽院門外唱戲似的,把吉祥和祝願一古腦兒往裏潑。


    “沙棗花開老來紅,越上年紀越厚成。主意拿定往前行,甭怕東吳起萬兵。”


    “好事來了不由人,就像飛鳥歸山林,金童玉女成婚配,來年必能抱兒孫。”


    水二爺聽著,心裏的樂一溢一溢,這大清早的,碰上這麽多貴人,必是好事。當下,就拱手往裏請。蠻婆子們也不客套,一窩蜂的就往裏擠。


    就在這當兒,院裏突然響出一聲:“滾,都給我滾,清時八早的,哪來的這些喪門星!”


    水二爺剛要攔擋,三女水英英已摔開手裏的馬鞭,照準叫眼官的蠻婆子臉上就打。叫眼官的蠻婆子臉上挨了鞭,疼得立時叫喊起來。


    “英英!”水二爺喝了一聲,撲過去奪下馬鞭:“反了你了,貴人你也敢打!”


    水英英嘴一噘:“貴人,我看她是毛鬼神還差不多!”


    “你!”水二爺氣得,直想抽她個嘴巴,可這大清早的,他哪能下得了手。水英英罵了幾句,搶過馬鞭,到馬廄牽她的山風去了。


    叫眼官的蠻婆子捂著臉,一股子血從手指間滲出來,英英那一鞭子甩得太狠,叫眼官的蠻婆子臉上爛了幾道口子。水二爺剛要賠情,叫眼官的蠻婆子突然開了口:


    “甭看你馬鞭甩得狠,甭看你走路一陣風,孤魂早已附了你的身,這輩子你是個苦命星。”


    “啥?”水二爺驚得,當下就要撲過去捂眼官的嘴。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雙神眼死死盯住水英英,在她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動中,心裏,為水英英的一生畫了個大大的問號。等水二爺試圖拿話訓斥她時,她鎮定自若道:“二爺,甭看你財發的大,可你這院,七魂八鬼的,攆都攆不盡。二爺,往後,有你的好日子過。”


    說完,在水二爺巨大的驚惑中,叫眼官的蠻婆子啪地收了三才板,身子一轉,嘴一鼓,很像迴事地離開了水家大院。


    “羊盼”們一看眼官走了,也都收了三才板,鼓著嘴,恨恨離開了水家大院。水二爺再想挽留,就遲了。


    後來水二爺才知道,英英這天早上發脾氣,還是因為仇家遠。嘴碎的拴五子瞅準機會,將仇家遠借何家老二敲詐東溝大梅一家的事說給了水英英。水英英一聽,就炸了,那可是大梅一家近三年的收成啊,就這麽白白地讓仇家遠敲走了,他也太心狠了點!英英跑去跟仇家遠理論,非但沒聽到一句好話,還讓仇家遠狠狠奚落了一頓。


    仇家遠諷刺她,這事事關民族大業,她一個鄉野女子,哪裏懂得!


    水二爺嘴上安慰著女兒,心裏,卻狠狠為仇家遠記下了一筆。


    敢羞辱我水老二的女兒,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一天,連著發生了兩件事,一下就把水家大院的喜慶氣兒給衝沒了。


    水英英讓山風摔了!


    摔得很慘,差點就要掉命!


    水英英騎上山風往大草灘去時,太陽已從青石嶺頂冒了出來,果然如眼官所說,東邊日出東邊紅。太陽噴薄而出的一刹那,整個青石嶺仿佛被神光點著,沉睡了一夜的青石嶺嘩地一下驚醒,帶著滿目的晶瑩與璀璨,瞬間就驚了人的眼。草尖上酣睡了一夜的露珠兒,就像小精靈一般眨著亮晶晶的眼,一下一下的,仿佛一山的精靈在衝人微笑。五月裏賽著開放的花兒,也全都翻起身,仿佛脫去紅襖的新娘,把鮮嫩和嬌美釋放出來,綠草們拚足了勁,要把這嫩得出水兒的新娘子擁到懷中。這時的山就不是山了,嶺也不是嶺,倒像一個巨大的洞房,到處都演繹著紅山綠水的故事。嶺頂人這時候是最幸福的,滿目都是沾塵帶露的絕美,那心,一下就被太陽的光澤給洗亮堂了,洗潔淨了。


    偏是,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卻對此視而不見,她的心已被仇家遠那句欺人的話徹底激怒,雙眼冒著遭受巨大屈辱後的烈火,雙腿夾馬,一甩鞭,箭一般衝草灘奔去。馬蹄聲聲中,一散兒一散兒的晶瑩被踩碎,被驚擾,那晶亮劃出一波兒一波兒的弧,掉地上,碎了。


    無數的**伴著馬蹄,發出奇奇怪怪的怨響,草灘上,暗暗湧起另一種聲音。


    水英英絲毫不覺得,手裏的馬鞭甩得一次比一次響,無論山風跑多快,她還是嫌慢,踩著蹬子的雙腳,也暗暗使了勁。山風在她的怒喝下,簡直就像一匹野馬,瘋狂地衝姊妹河奔去。


    出事是快到姊妹河時,一河的波光都能望見了,山風突然一揚蹄子,緊跟著發出一聲嘯,那一聲嘯真是不得了,水家大院都聽得到。想想,隔著幾裏遠,這是多麽震徹的一聲!嘯起嘯落,一向乖順的山風突然暴怒起來,原地轉了兩個圈,然後四蹄騰起,衝崖下奔去。


    嘯聲響到院裏時,水二爺正在馬廄裏發愣。日怪得很,拾糧一走,一廄的馬立刻沒了精神。管家老橛頭跟他說了幾次,水二爺就是不信,今兒個,他想親眼看看,以前沒拾糧,這馬不也好好的,該吃吃,該睡睡,從沒見過跟人慪氣,咋就能因了一個喂馬的長工,跟人耍性子呢?等他走進馬廄,仔細觀察半天,就發現,管家老橛頭沒說過頭的話。這馬,真是跟水家大院較勁兒哩。一槽的草料好好的,馬似乎聞都懶得聞,那可都是上好的青草和豆瓣子磨成的新鮮料啊,這幫畜牲竟然不吃!再看馬,原來膘肥體圓一個個渾身發亮,這才幾天,竟然……


    唉,見多識廣的水二爺長歎一聲,不明白拾糧使了啥計,竟然將他水家的馬糊弄到這地步。再一想,就覺這院裏真沒哪個人能如拾糧那般對馬上心,白日裏跟著藥師劉喜財種藥,夜黑裏還得侍候先人般侍候這些寶貝。偶爾地哪匹馬毛不順了,你瞅他務弄的那個細心,又是洗又是梳,比侍候他爹來路還周到。想到這,水二爺發出一串子歎,甭看牲口不會講話,心裏,卻是清楚得很啊,誰對它好,它就感誰的恩。


    這畜牲!


    就在水二爺伸手想為老青馬梳理鬃毛時,山風那一聲嘯猛騰騰響了進來,水二爺嚇得縮了手,等確信是英英的坐騎山風發出的後,心裏,猛就黑了。


    真的黑了。


    當下,他跳出馬廄,衝後院裏忙活的管家老橛頭喊:“你還磨蹭個啥,沒聽到吼聲啊——”


    管家老橛頭眼睛直了直,等看清東家臉色,驚得丟下手中的木杈,跋腿就往外跑。


    三女水英英讓棗紅馬山風摔到了半崖裏,幸虧崖上長滿樹,水英英又練過武,才沒被摔死。不過,渾身還是掛了傷。等管家老橛頭帶人趕到落淚崖時,三女水英英已昏死過去,遠處看,就像一隻野兔倒掛在樹上。


    這個下午的五點多鍾,水家大院還是一片亂,拴五子騎著快馬馱來的東溝冷中醫還在南院仔細地給英英上藥,就聽院裏有人喊:“不好了,老鼠上牆了!”


    讓女兒英英嚇個半死的水二爺當時躺在上屋裏,由長工拴五子細心照料。拴五子的身邊,十四歲的下人狗狗端著一碗豆麵糊糊,慘白著臉。水二爺一受驚嚇,就啥也吃不下,這是他多年的毛病。吳嫂特意安頓狗狗,拌一碗豆麵糊糊,說豆麵糊糊壓驚,東家吃了能緩過神。可狗狗端了半天,水二爺連眼都不睜一下。除了半天發出一聲**,人跟死了沒兩樣。狗狗正尋思著該不該端迴去,就見吳嫂慌慌張張跑進來,掉了魂似地喊:“不好了呀,東家,老鼠上牆了。”


    “啥子?”一直昏迷著的水二爺猛地一個翻身,就往炕下跳。拴五子力氣大,一把將他摁炕上。吳嫂還要喊,拴五子喝了一聲,吳嫂嘴裏的話嚇迴了肚裏。


    “老鼠,你說老鼠?”被拴五子摁炕上的水二爺再一次彈起來,失了魂地叫。


    吳嫂隻好將話再重複一遍。


    “快帶我去看!”水二爺騰地跳下炕,鞋也顧不上穿,就往廚房跑。


    吳嫂在後麵慌慌張張喊:“東家,看不得的,黑,黑老鼠,比貓還大……”


    吳嫂一點沒說謊。拴五子搶在前頭奔進廚房時,就見五六十隻黑鼠像湊齊了吃喜酒似的,有的蹲鍋頭上,有的趴牆上。有的,索性大大方方站在米缸上,揚直了脖子衝拴五子笑。拴五子嚇得媽呀一聲,掉頭就往外跑。


    隨後趕到的水二爺真真切切看到了黑鼠鬧廚的場麵。他媽呀一聲,一頭栽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天的水家可以說亂到了極致。號稱百亂不驚的東溝冷中醫人生頭一次顯出恐慌來,在南院跟上院來來迴迴的奔跑中,兩次栽了跟鬥,有一次,還把手裏端的一碗中藥潑灑在了地上。等水二爺稍稍能喘過氣時,夜幕已嚴嚴地裹住了青石嶺,裹住了這座宅子。


    水二爺醒過來的頭句話就是:“快去請眼官,快快去呀——”


    叫眼官的蠻婆子決然想不到還能被請到水家大院來。事實上這趟出門前,叫眼官的蠻婆子是蠻過路線的,這是蠻婆子們的看家本事。每趟出門前,蠻婆子們都要點上香蠟,跪在香案前,雙目緊閉,屏聲息氣地蠻上一會。這蠻為的是方向,方向一詞對蠻婆子來說,就是討命的路,就是發財的線。一般說,蠻婆子十個有九個都會蠻對方向,不隻方向,包括此趟出門的日子,來去天數,都能在香案前蠻個一清二楚。蠻婆子們絕不會違背這個方向,更不會在外邊多呆一天,哪怕天上下刀子,也必在蠻好的日子裏趕迴酸茨溝。


    多少年來,酸茨溝的蠻婆子死死守著這個信條,這才讓蠻婆子的名越叫越響。方圓幾百裏,蠻婆子幾乎搶光了道士神漢半仙的生意,尤其水家這樣的大戶,遇事越來越相信蠻婆子了。


    拴五子披著月光趕到二道峴子時,“羊盼”們正聚在窯洞裏,七嘴八舌地怪著眼官,意思是她把路線給蠻錯了,不是說這趟不用離開青石嶺,就能掙到銀兩麽?爭論間就見月光動了一下,窯洞口忽地多出個黑影兒來,再一看,竟是水家大院的跑腿拴五子。


    未等拴五子開口,叫眼官的蠻婆子便道:“叫你留你不留,偏要黑夜尋上門。”拴五子騰地跪下:“眼官娘娘,東家後悔了,叫我拿馬馱你來了。”


    “羊盼”們驚訝間,就聽叫眼官的蠻婆子說:“東宮娘娘上天了,西宮娘娘入海了,你家要是來災了,必是先人不喜了。”


    天呀!跑腿拴五子一聽這話,當下驚得,頭直往地上磕。“娘娘說得沒錯,我家,不,是東家他……”


    “東家咋了?”


    “是……是先人……先人上了牆。”


    “哦——”月夜下,窯洞裏,叫眼官的蠻婆子唰地打起了三才板。這下,她終究相信自個沒把方向蠻錯,更沒把此趟來的目的及艱難蠻錯。她知道,考驗她跟“羊盼”們的時機到了,蠻婆子的名能不能叫得更響,就看這趟了。


    “先人上了牆,後人必遭殃,三頭豬,五隻羊,全院上下黑衣裳。”


    叫眼官的蠻婆子再次踏進水家大院時,水家大院就不再是那座四平八穩福壓八方的大宅院了,更像是鬧了地震,院裏徹夜鬧出的驚喊聲還有殺豬宰羊的嘶嚎響得整個青石嶺都亂了神經。隨後女眷們連夜趕做黑衣的神秘舉動,越發讓這座大宅子蒙上了一股陰森。


    16


    轉眼,五月十六就到了。


    經曆了一場劫難的水家總算從陰霾中透過一絲氣來。八個蠻婆子七天七夜不間斷的禳眼讓水家大院從一場生死劫中複活了過來。恭送走蠻婆子,水二爺蠟黃的臉露出第一絲亮,站在清晨滿是希望的光影下,水二爺緊著的心緩緩舒開。十六,十六你總算來了。


    本來,水二爺是舍不得讓蠻婆子們走的,既然能把一廚房的老鼠安頓住,既然能把突然而至的不平安化解掉,就應該留下,幫他把媳婦抬進來,幫他把寶兒寂寞的魂靈安撫好。可叫眼官的蠻婆子死活不答應,說天神管天神的,地神管地神的,蠻婆子隻幫人家安頓四柱,紅白事兒,一概不參與。現在既然四柱穩了,水家不會再發生啥山搖地動的事了,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水二爺感激涕零,五月十五一大早,當著全院人的麵,水二爺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儀式,厚禮謝過後,後院牽出八匹馬,備上紅鞍紅蹬,扯了十丈長的紅綢子,打第一匹馬拴到了第八匹上,浩浩蕩蕩,沿著二道峴子方向遠去了。


    整個青石嶺讓那道子紅染的,仿佛換了顏色。


    站在五月十五的晨光下,水二爺心裏,湧上一層接一層的波瀾。叫眼官的蠻婆子說得沒錯,水家這些年發財,勢是大了,可先人的擔憂也大了,問題還是出在水家沒後上。要是有個男娃,要是寶兒不早逝,先人是用不著這急的。眼見著水二爺一天天老下去,這院的頂梁柱,不穩了,東搖西晃了,得緊著想法兒,讓頂梁柱穩當起來。


    穩當起來。


    水二爺歎出一聲,這聲歎,有太多的焦慮和不安在裏麵,也有太多的愧疚和自責在裏麵。一想先人,水二爺心裏泛起的浪濤忽兒就沒了。


    水家的先人是沙鄉人,是在水二爺的爺爺手上,逃荒逃到萬忠台的,萬忠台本來是個好地方,水家眼看要在那兒發跡了,可偏是遭了土匪,連搶帶掠,把水家大好的前程給糟蹋了。哥哥水老大看不慣他整天抱著個煙槍,一咕嘟一咕嘟往死裏抽,狠狠地教訓他,十幾歲的水老二一怒之下逃開萬忠台,來到了東溝,低下頭狠上心給東溝何家當起了放牛娃。想想,那段日子是多麽不堪迴首,每每站在青石嶺溫暖如被的天空下,水二爺心裏,就會掀起一股接一股的浪。這是世事的浪,這是人生的浪,這是一個懷揣野心的男人不能不發出的喟歎。


    “你個沙老鼠家的,苦焦鬼家的,不怕苦死啊!”


    猛地,水二爺耳畔裏,響起一聲惡罵。


    沙老鼠,是青風峽一帶的人對沙鄉人的惡罵,包括中醫冷先生,急了也這樣罵。在青風峽人眼裏,沙鄉就是苦焦的代名詞,沙鄉人,沒一個不是苦命星,沒一個不是起五更睡半夜跟老天爺搶日月的。“你個窮命鬼家的,一個屁掰開了全家子吃啊——”


    這一次響出的,是親家何大鶤的聲音。


    當著他的麵,親家何大鶤就敢把這樣的罵甩給大梅。


    沙老鼠!多麽讓人咽不下去的惡罵啊。可咽不下去還得咽,誰讓你祖祖輩輩就是沙老鼠轉生的呢。


    水二爺發了一陣子呆,猛地一抬頭,就看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緊跟著,青石嶺發出耀眼的燦亮。得行動了,不能讓寶兒再等下去。


    剛剛緩了一口氣的水家大院立刻又是一片忙碌。


    天黑時分,一頂花轎載著水家幾輩子人的希望,朝青風峽西溝走去。而另一路,管家老橛頭帶著幾個半百老漢,跟著道士孫家班,朝二道峴子走去。這就叫車有車路,馬有馬路。孫家班要在花轎進門前,將寶兒的魂靈牽迴來,一並請來的,還有水二爺這輩子的冤家草兒秀。


    西溝來路家,空氣靜得要壓死人。一個時辰前,打青石嶺趕迴來的冷中醫給拾草號了最後一次脈,在父子倆近乎絕望的等待中,號完脈的冷中醫冷著臉道:“來路,不用了,藥不藥的,閑的,安安心心,讓丫頭上路吧。”


    說完,冷中醫捋捋衣袖,心事沉重地下了炕,一低頭,打窯洞裏走了出去。


    來路父子啞巴著,兩個人就像木頭樁子,冷中醫的腳步聲消失很久,兩根木樁子還傻傻地僵在原地。


    沒有聲音,沒有哭,也沒有歎。黑夜遮去了兩個人的表情,看不出他們是痛苦還是絕望。


    老五糊沒有來。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裏,東溝媒人老五糊居然沒有來。


    坡下的二嬸倒是來過,一看冷灰死灶的,默站了片刻,捂著一雙紅眼出去了。


    這陣,屋子裏就三個人。老大拾羊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坡下二嬸家,二嬸能做的,就是替他們看好拾羊。


    丫頭拾草像根麥草一樣軟在炕上,看不出是活著還是死了。


    父子倆就這樣站著。


    站著。


    大約過了一生那麽長,坡下終於響起腳步聲,拾糧以為是二嬸,後來一聽不像,腳步聲很密,很緊,一聽就是來自青石嶺的花轎。拾糧嘴唇動了動,衝爹說:“來了。”


    “來了。”


    來路死人一般把拾糧的話重複了一遍。


    父子倆仍就那麽站著。


    轎子慌慌張張在院門口停下,借著稀薄的光兒,看見兩個黑影兒疾步溜進院中,做賊似的撲進窯洞,抱了拾草就跑。臨出窯洞時,一個從懷裏扯出一塊紅布,扔在了炕上,一個,從腋下抽出一遝黑紙,冷不丁地就打在了拾糧和來路臉上。


    拾糧和來路靜靜的,仿佛,窯洞裏什麽也沒發生。


    一陣密集的嘈雜後,院門外靜了,山坡上也靜了,除了轎夫們點燃的那堆麥草,整個西溝,看不出發生了什麽。


    麥草的火光中,一個黑影兒圪蹴在坡下一座土崖頭下。細一看,是老五糊。


    老五糊不遠處,另一個影子也蹲著,蹲成一塊黑石頭,那是東溝有名望的冷中醫。


    麥草將要燃盡時,來路又發現一個影子,她哭過,兩隻手還抓著心,月光下那頭早白的發,告訴黑夜,她是坡下的二嬸。


    轎夫們一路使足了勁,不是水家多給了銀子,而是轎子裏氣息奄奄的新人,逼迫著他們往快裏跑。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就是後晌請來的孫家班,也發過話,若要新人在轎裏咽了氣,抬轎的,沒一個能活到天明。


    幾乎同時,孫家班的響器震徹了青石嶺。七個道士鼓圓了嘴,從草灘吹到了二道峴子,墳上繞了七圈,領頭的孫老道更是使出渾身的勁,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提著法器。走一步,砍一步。法器落地處,就有老管家等人大把大把往下撒紙錢。紛紛揚揚的紙錢中,墳裏的一對母子接受了邀請。響器徹耳的鳴響中,孫老道高喊一聲:“請亡靈——”


    就有兩個小道士懷抱兩個紅木匣子,跪在墳塋前,孫老道手裏的牛毛撣子左抖三下,右抖三下,唰一聲,打在了紅木匣子上。人們分明聽到了一聲喊,那聲喊,聽起來真就是寶兒發出的。果然,孫老道兩眼發光,嘴角一揚,單手用力往紅木匣子上一拍,就見一道黃符牢牢貼在了匣子上。抱著紅木匣子的小道士立馬抬起腿,狼攆人一般往嶺下跑。從墳上到院裏,小道士幾乎是一口氣跑來了,一路,沒敢朝後望一眼。


    等兩個小道士氣喘籲籲跑進院裏時,院裏的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南院貼著大紅喜字的那間房,是用來拜堂的,寶兒的魂靈就安放在那。木椅子上早已紮好一個草人,穿著大紅的衣裳,像模像樣坐椅子上,臉上還帶著微笑。上院跟水二爺緊挨著的那間房,幾道黑布當起了窗簾,把個屋子裹得嚴嚴實實,氣氛因此也顯得更加駭人。但,水二爺一臉正氣,他穿著青袍,頭戴瓜皮帽,端坐太師椅上,懷裏,抱著小道士交來的紅木匣子。這一刻,他真像是把冤家草兒秀又抱在了懷中。


    片刻工夫,院外草灘上便傳來轎夫們的吆喝:“新人進門了——”


    接下來,一切就都跟溝裏辦喜事一樣。提前一天趕到的親戚們披著月光,帶著羨慕或嫉妒的目光,看月色下水家怎樣把新人抬進院。管家老橛頭這陣兒成了主角,裏裏外外,忙得不可開交。新人落轎,踩火盆,過毛氈,跨水桶,過高橋,一應禮數都按鄉俗來。由於娘家沒有來人,照應新娘子的事兒就落在了吳嫂身上,等把院裏的規矩行完,新人入了洞房,四十歲的吳嫂累得已喘不過氣。


    席是半夜時分拉開的,按說,吃席應該等到天明,這事沒啥講究,孫老道也這麽說。可水二爺硬是讓連夜拉席,說黑裏的事不往白日推,水家又不是點不起燈。一句話下去,上院南院前後院裏全都亮起了馬燈,整個青石嶺,一下子變得通明而神秘。


    來自峽裏峽外的二百多號親戚加上東西溝聞訊趕來吃流水席的鄉鄰總共三百餘人在管家老橛頭的吆喝下,全都抖摟起精神,發誓要好好吃他水家一頓。這當兒,就聽後院負責侍候親朋的夥計小伍子跑來說:“水大爺發火了,半夜裏吃席,又不是吃鬼席。”


    水二爺一聽,臉立馬拉下來:“他不吃拉倒,告訴他,三天不吃才好!”


    小伍子站門邊,不敢走。水二爺喝了一聲,小伍子怯怯地說:“東家,大東家他……”


    “他算哪門子東家,說,又咋了?”


    “大爺,大爺他……抱個衣裳哭哩。”


    哭?水二爺莫名其妙,細一想,清楚了。陰陰地笑了下,跟小伍子說:“讓他哭,嫌衣裳不夠,我這裏還有哩。”


    小伍子走了半天,水二爺臉上的陰雲還沒退掉。他清楚,哥哥水老大一定是想起了草兒秀,抱的,定是叫眼官的蠻婆子給草兒秀備下的衣裳。想了想,衝下人喊:“過去給我把衣裳拿來!”


    這夜裏,來自萬忠台的水老大沒吃席,中間有人問起時,管家老橛頭隻說:“大爺身子不舒服,躺炕上抽煙哩。”


    頭道席拉過,時間也差不多了,輪上新人拜高堂了。管家老橛頭喊了一聲:“放炮仗,請高堂——”就見水二爺一襲青袍走出來,懷裏,抱著叫眼官的蠻婆子趕做的一襲黑衣。本來孫老道要紮個草人的,說是讓草人穿上黑衣,更顯得像迴事。水二爺不許,他說:“我抱著,我抱著好……”


    南院裏,聽到喊,吳嫂抖起精神,猛將一把幹柴似的拾草抱懷裏,兩個小道士抱著草人,步子緩緩地跟著孫老道往上院走。一路,聚齊了吃飽肚子打著嗝的親戚。這時人們的目光,就有點怕了,不隻是怕,甚至,還有點……


    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東方第一縷白滲出來。


    青石嶺迎來它又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一連數日,水英英都悶在屋裏,跟誰也不說話。


    被馬摔壞的傷還沒好,冷中醫的藥吃下去,好像也不管用,不得不躺在炕上,天天跟自個生悶氣。


    水英英一是氣山風。混賬東西,怎麽就能發脾氣呢,還把她摔下山崖。她隱隱約約記得,那天的山風像是被啥驚了,擾了,突然的,就成了一頭猛獸,連她也控製不住。這些天她左思右想,山風到底看見啥了呢?沒準,會是老鼠?


    草灘上是很少見到老鼠的,隻要鵬在,老鼠就不敢張狂。可……


    另一個,水英英是氣爹。


    他咋就真能狠下心把拾草抬進門呢?


    水英英飯不吃,水不喝,爹進來過幾次,每次跟她說話兒,她都裝聽不見。這還不算,她還把吳嫂攆了出去!“你算啥啊,禍星頭子,我不要你侍候!”她衝捧著藥碗喂她喝的吳嫂吼。


    吳嫂捂著個臉,出去了。水英英還不依,叫來狗狗:“你給我聽好了,往後她要再敢進這個門,給我拿笤帚打!”水英英的話令狗狗不寒而栗。在青風峽,拿啥打人也不能拿笤帚打,笤帚是蠻婆子和老道打鬼的家什。


    三天的流水席,爹的意思是讓她也吃一頓,還讓狗狗帶著幾個東溝的媳婦,來抬她,誰知她一聽,就火了。衝幾個媳婦吼:“我寧可吃毒藥,也不吃這席!”


    這話,罵得水二爺心裏好不難過。到今兒,他還不能把丫頭的心說轉,看來,在寶兒這件事上,丫頭英英是跟他作對到底了。


    水二爺抱著自己的心,在自個屋裏哭了一宿,天下有誰知道當娘老子的苦啊——


    第二天,水二爺又嚐試著往英英屋裏走,走到後院門口時,碰見吳嫂。大喜過後,吳嫂也像是變了個人,言語少了,笑更沒了,耷拉著頭,也不知愁啥。看見水二爺,吳嫂欠了欠身子,算是施了禮。水二爺問:“老大哩,不是讓你照管麽?”吳嫂低頭道:“大爺嚷著要迴去。”


    “迴去?白吃白喝的還煩著他了?走,帶我去看看。”說完,水二爺的步子就往後院邁,吳嫂緊跟幾步,搶在前頭說:“二爺,你就甭去了,大爺他……”


    “他又咋了?”


    “你……你就甭問了,二爺,我想迴老家一趟,你看準不?”


    “啥子?!”


    水二爺終是沒去後院,也沒到南院。當吳嫂哭哭啼啼硬是嚷著要迴老家時,他心裏,就忽然間起了一層雲。他衝吳嫂擺擺手,啥也沒說,踅轉腳步,鬱鬱地往草灘上走。五月的草灘,正是各色花兒競相鬥豔的時節,水二爺走了幾步,窟嗵一聲坐草灘上。看得出,他心裏比誰都堵。


    水英英心裏也堵。晌午時分,二姐家裏來了人。來的是一名小夥計,水英英不認識。小夥計卻說認得她,還說二公子陪她轉平陽川時,是他牽的馬。一提二公子,水英英心裏黑下來。過了片刻,水英英問:“二姐呢,她咋沒來?”


    小夥計吭巴了一陣,道:“我家老爺身子骨不舒服,加上生意忙,大太太實在走不開。”


    “走不開走不開,她們全都走不開!”水英英一邊罵,一邊將炕上的枕頭扔了下去。


    人們這才知道,英英在想她兩個姐呢。


    也是,娘死的早,英英跟兩個姐的感情,就比別人家的姊妹深,水家辦這麽大的喜事,看不到兩個姐姐的身影,英英心裏不難過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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