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公的提督署設在小西門內,黑沉沉一大片,三楹朱紅大門兩邊各懸一盞栲栳大的竹篾燈,映得照壁前積雪一片通紅,卻是闃無人跡,大門外沿街立著十幾根樁子,卻不知做什麽用。康熙下車左顧右盼,正奇怪何以連個守門的也沒有,突然聽到一聲低沉猛喝:“哪個衙門的!到這裏有什麽事?”康熙駭得一震,細看時,挨牆的“木樁子”全都是提督府的戈什哈,帽子衣服上落了老厚的雪,居然石頭人似的一動不動!


    魏東亭卻早已瞧見,笑著正要答話,康熙說道:“哦,我們是北京來的禦前侍衛,和培公是故交知友。聽說他有病,特來造訪。”


    “請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稟。”戈什哈遲疑地說道,“軍門病得厲害,未必能見外客呢!”說罷去了。不一時,裏頭中軍護領從儀門迎出來,向康熙打一躬,將手一讓,說道:“侍衛大人見諒,周軍門臥病,實在不能親迎,請移步入內……”


    君臣十幾人跟著中軍護領踏雪而入。衙門內的風卻小得多,偌大的提督府雪落沙沙,十分幽靜。方折過花廳,卻聽書房細如遊絲的叮咚琴音隱隱傳來。隔著雪幕望去,一個身材清臒的側身人影映在窗紙上,正在撫弦勾抹,看去十分費力。那中軍護領正要進去通報,卻被康熙一把扯住,笑道:“我與培公非泛泛之交,不要擾了他的清興!”便在廊下立了靜聽,魏東亭一幹人卻不敢避雪,隻在天井肅立侍候。


    須臾,琴音變得十分激越,似裂石破冰,千軍交鋒,又似狂風卷地,康熙覺得渾身的熱血在奔湧,在鼓蕩。突然,琴音一轉,猶如寒泉滴水,幽咽淒涼,周培公口內微吟道:


    琴音人音兮兩俱渺茫,


    桐焦鳳尾兮絲弦空張。


    千裏流沙兮昔日淩霄,


    可奈絮落兮東風不揚!


    白水蘆荻兮一碧無情,


    扁舟一去兮惟餘悵惘。


    司命昏昏兮遺我奇數,


    對燭閑哦兮慰我永傷……


    “悲哉!鬱結之氣乃至於此!”康熙禁不住長歎一聲,“周培公何事如此傷情?”


    周培公按了弦,輕咳一聲,對窗外說道:“君真知音,是哪位仁兄?請進。”


    康熙一腳踏進門內,不禁愣住了。這是兩間布置得十分清雅簡樸的書房。紅鬆木架上放著一疊疊書卷,壁上懸著一口龍泉寶劍,牆角一隻美人聳肩瓶中插著孔雀翎和野雞毛撣子,挨著書架繩床上坐著周培公,橫琴在懷斜坐對燈,卻是黑帕纏頭、麵白氣弱,病骨支離委頓不堪。乍見之下,康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難道就是湘鄂會館詩壓群英、誓師南苑、斬兵壓陣、北取察哈爾、西搗甘肅、舌戰平涼的青年儒將周培公麽?


    一股寒風卷著雪花襲進書房。康熙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周培公忘情之間,恍惚中一眼瞧見康熙,如被電擊一樣身上一抖,目光熠然閃亮,驚唿道:“啊,是——皇上!”竟一騰身躍下床來,俯伏著連連叩頭,顫聲道:“奴才周培公恭請聖安!不知皇上駕臨寒邸,這……這實在……”


    “這有什麽?”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了他,笑著說道,“朕來奉天兩天了,聽說你有病,特來瞧瞧——到底怎麽樣?你還坐迴去,天冷得很……”周培公謝了恩,方艱難地爬起來坐了迴去,扯一件錦袍穿好了。康熙一時沒說話,背著手看牆上的字,隻見上頭寫著:


    栽鬆不難邀風植花亦可賞月


    有書即能忘憂移樽且為去愁


    一筆柳體字,寫得酣暢淋漓。康熙點了點頭,見案頭放著一疊文稿,拿起來翻著,說道:“你的字寫得很耐看——嗯,《古今圖書集成》!還沒有完稿,是你寫的麽?”


    “迴皇上的話。”周培公欠身說道,“奴才幼年倒有著書之誌。自康熙九年得蒙聖恩,統兵出將,早已投筆,不作此想,也寫不來這樣的書——這是陳夢雷的手稿,拿來讓奴才看的。”康熙點頭笑道:“陳夢雷才學並不下於李光地。因蠟丸案謫居來此,想不到你們竟是朋友。朕原想過二年召他迴京的,不想事多就忘了。他安心著書,這很好嘛。”周培公淡淡一笑,說道:“據奴才看,陳夢雷人品一也好。但隻他的案子不得明白,也是造化不濟,沒法子的事。”


    康熙不想沿這個題目再說下去,見戈什哈端來了手爐,抱在手上暖著,問道:“朕賜你的老山參用了麽?巴海前有奏折,說你有病,看來這症候竟是不輕——高士奇,你也進來!”說罷,自坐在安樂椅上。


    周培公目光幽幽地望著紅燭,已是盈盈欲淚。當年他潦倒京師衣食無著,困難中得到貧女阿瑣的饋贈接濟,恩重情深,銘刻肺腑,不料班師榮歸,明珠竟大做手腳,阿瑣琵琶別抱,竟嫁了個五十多歲的何桂柱。病因雖由此起,卻還不至病入膏肓。他帶兵在外,又是有名的儒將,本抱定了大丈夫立功邊廷、馬革裹屍的誌向,孰料來了奉天後,由於水土不服,便病倒了。再加上***首領索額圖不住地加餉增兵,幾次來信讓他“為小主子保重身體”,暗示要他上船。周培公一向以國事為重,憂讒畏譏,如何敢趟這汪渾水?但若不答應,太子有朝一日登極,更是不得了的事,進退維穀,憂懼交加,居然一病不起。聽康熙如此關懷,周培公心中一陣感激,微微歎道:“奴才犬馬之疾,承蒙主上賜藥視疾,雖化塵泥不敢忘懷。奴才幼年本就羸弱,受命征討,不堪鞍馬勞頓,又加之不善調養,遂致病人沉屙。奴才亦略知醫道,一時三刻間雖不致死去,但痊愈已屬無望,怕拖累別人,連妻室也未娶。”說至此,周培公心中一酸,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微笑道:“束發受教即知君於立命之道,奴才以一介微末,與英主際會風雲,立功疆場,效命國家,假若當日死在平涼,又有何憾?生死有命不足掛懷,但培公尚有心願未了,願披肝瀝膽為皇上陳之!”


    康熙專注地諦聽著,見培公一片真情,不禁潸然淚下,掩飾著揉了揉眼,笑道:“癡人!何必如此自怨自艾,倒像個薄命紅顏!”周培公緩緩說道:“自古薄命的豈止紅顏?周之顏淵、漢之賈誼,三十三年韶華付夢。奴才不敢妄比先賢,徒長犬齒三十有五,比起他們已很知足了。”康熙沉思良久,突然爽朗地一笑,說道:“不說這些話了,待會兒高士奇給你看脈,治好了,朕再駁你這不經之談——且說說你有何心願?”


    “這位想必是高先生了,”周培公轉臉看著正在出神的高士奇說道,“奴才此奏原不足為外人道,但江村乃聖上心腹,奴才就鬥膽直言了!”


    高士奇一直在想著如何為周培公治病。憑他的直覺,周培公是那種最難料理的病人,勸不動,哄不了;既說懂醫道,醫道也就淺不了。正沒奈何時,卻聽話題一下子轉到自己身上,忙道:“培公快人快語,江村不奉聖命決不傳第二人!雖然如此,奴才還是告退為好。”


    “不必了。”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培公但言無妨。”


    “準葛爾是當前國家心腹大患!”周培公提足了精神,臉色泛上潮紅,從架上抽出一份地圖,仔細展開了,用手指著說道,“羅刹國狼子野心,與葛爾丹勾結極深,東北擾邊、西北策反,看似兩件事,其實攪在一起。羅刹國新君彼得乃當世奸雄,對葛爾丹又打又拉,在我東北騷擾卻不遺餘力。葛爾丹借羅刹勢力,意在割據,卻不知羅刹國用他兩邊取利,我軍擊東,則西應;擊西則無力東顧。彼得這一手不可謂不辣!”


    “嗯!”康熙說道,“說的是。不過朕也不是好惹的!”


    “當然!”周培公說道,“奴才看了邸報,用施琅為將東取台灣,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台灣的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但台灣事後,主上用兵何處?是東北,還是西北?”康熙想了想說道:“先敲掉葛爾丹,羅刹便無內應了,黑龍江這邊他們也就會老實點!”“皇上聖明!”周培公又激動又欽佩,忙稱讚道,“奴才深思過數年,皇上一口便說出來!”


    其實康熙也是深思了幾年。西北勢態的嚴重他早就一清二楚,但是其中繁複的情由卻不太清楚。怔了好一會兒,康熙方問道:“準葛爾情形大略如何?你講講。”


    周培公將發辮輕輕甩到腦後,翻起馬蹄袖,又點燃了一支蠟燭放在地圖邊,用手指畫著道:“準葛爾為元代斡亦刺後裔,西蒙古厄魯特五部之一。”周培公微笑著,神情一點也不像個身染沉屙的人,“其地北據天山,南接伊犁,西連巴爾喀什。楚河、拉斯河橫流其中。敕勒歌中所謂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就是指的這萬裏膏腴之地!西周穆王曾駕臨其地,自前漢年間已屬中國版圖……”周培公口似懸河,滔滔不絕,目光閃爍著,顯得神清氣閑。自曆史沿革及葛爾丹諸部間絲羅藤纏的關係,侃侃言來條理十分清晰。高士奇一邊聽,心下暗自欽服:“說他罵死過人我還不信,真個好口才,好心計!熊賜履曾再三推薦飛揚古為將,怪不得主上卻隻一心用他!”


    康熙一手托著下巴據案而坐,邊聽邊點頭,不住地“嗯”著。待周培公將準葛爾的大略形勢說完,方道:“朕看葛爾丹這人陰險狡詐,反複無常,又據此要津,倒真是勁敵!”周培公微微搖頭,輕聲道:“主上英明,洞鑒萬裏,卻錯看了這個葛爾丹!”高士奇吃了一驚,不禁瞟了一眼周培公,自他入上書房,還沒聽說有哪個臣子敢當麵說康熙“錯看”了人的。康熙卻毫不理會,身子一傾,盯著周培公道:“你說細點!他擅自滅掉喀爾喀三部,卻又修表稱臣入貢;說是請和,又與羅刹明來暗往;與羅刹勾結,也是這般閃爍,既與羅刹修好,卻又似存有戒心,難道不是反複無常?”


    “葛爾丹絕非反複無常之人。”周培公正視著康熙的目光,斷然說道,“他用的是戰國合縱之計!”


    “合縱!”


    周培公一笑:“也就是遠交近攻之計。他在臨近準葛爾的西蒙古大打出手,兇殘無比,卻將一駝一駝的黃金、珍玩送給漠南漠北諸王公。他遣使來京進貢,卑詞稱臣,卻一舉吃掉喀爾喀三部,打掉了皇上西部屏障。他卑躬屈膝侍奉羅刹,是為了要火炮、裝備,一旦羽翼豐滿、爪牙鋒利,一定會東下先取內蒙,那時他就要和皇上翻臉了!”康熙想起阿秀說的,葛爾丹就在準葛爾掘金礦,送了科爾沁王五萬餘兩,不禁心中一動,今晚迴去就要詢問此事。正要說話,高士奇笑道:“如今戰國已去兩千餘載,情勢大不一樣。皇上乃天下共主,九州劃一,政出一門,怎麽能和當日六國烏合之眾相比?”周培公目光灼灼,說道:“葛爾丹失算之處正在於此。”


    康熙點頭道:“‘三藩’之亂,朕沒有親征。一旦與葛爾丹交戰,朕要親統三軍和他會獵!”


    “奴才以為皇上親征,最要緊的是督糧。”周培公說得有些興奮,用手拍著地圖道,“天山南北兩路,有富八城、窮八城之說:北自烏魯木齊以西,南自阿克蘇以西,土沃泉甘物產豐殷,此乃所謂‘富八城’;自烏魯木齊向東四城地勢高寒、山溪多平川少,哈密之南向西四城地熱褊狹,多是戈壁瀚海,謂之‘窮八城’。主上若能確保我軍用糧,命一上將切斷葛爾丹西歸富八城之路,敵之糧道即斷,即便不戰,餓也將葛爾丹餓垮了!”


    康熙聽了沉吟道:“培公,你看誰可為主將?索額圖如何?”


    周培公默然良久,謹慎地選擇著詞兒說道:“索相職在中樞,統軍前敵,臣無把握。”


    “那麽巴海呢?”


    “不成。”周培公毫不猶豫地說道,“巴海在奉天與羅刹周旋多年,不宜棄長就短。”


    康熙又連舉了五六個將軍,周培公都覺得不合適,長歎一聲道:“惜乎圖海,得了中風之疾。”又想了半日,目光霍地一跳,說道,“皇上何不用飛揚古?奴才昔日在京,曾和他日多次論兵,實在是良將,老謀深算,持重有力而且善采眾議——這人行!”康熙聽周培公和熊賜履意思一致,舒了一口氣,說道:“聽說他是有名的‘瞌睡蟲’,不知是真是假?”


    連皇上也知道飛揚古這個綽號,周培公不禁輕聲一笑,說道:“有人精明露在外頭,也有人深藏不露,自然難逃聖鑒。但奴才請皇上留意,最要緊的還是糧食,我軍糧道必須暢通,敵軍糧道應千方百計截斷,軍事即使小有失利也無礙大局。”高士奇道:“培公,你一再說糧,我就不懂,難道中原糧食不足以與葛爾丹相比麽?”康熙也覺得周培公太多慮,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周培公。周培公好像有點不知怎樣說才好,半晌才道:“高相,糧食得從東南運啊!路這麽遠,一旦有所不濟,便會功敗垂成。這件事我想得最多,除了有欽差專辦之外,皇上一定得親自掌握——皇上請看地圖,若在延安、榆林、伊克昭等地設衛設廳,衛廳長官不歸府縣轄治,也不問民政,隻管奉皇命籌調應急用糧,如何?”康熙專心致誌地隨周培公的手指在地圖上看著,邊聽邊想,移時,輕輕一拍案,說道:“好!可謂算無遺策!”


    周培公的眼神卻黯淡下來,喟然歎息一聲仿佛用盡了氣力,頹然說道:“兵無常法,戰無常道,人主統兵也是一樣的道理,切盼皇上聖心獨運。奴才說的這些膚淺之見,也未必就對,但皇上既然親征,不能不說是孤注一擲,誌在必得,必須縝密行事。譬如說設衛廳籌糧,除了皇上和高相外,其餘的人不必讓其知曉。免得辦糧臣子心有僥幸,彼此推諉,倒誤了事。唉!臣真想隨主子揮戈西征,以此多餘之軀捐於疆場,奈何時運不濟,怕是難熬到那一天了!”說著周培公已是淒然淚下,注視著被風吹得一掀一動的窗紙,久久沒再言語。


    康熙也沒有說話,隻看了看斜倚在桌旁萎頓不堪的周培公,站起身來走至桌旁,提筆疾書,方大聲道:“魏東亭進來!”


    “奴才在!”滿身大雪的魏東亭應聲而入,甩袖子打下千兒道:“主子有何旨意?”


    “你不能在奉天多呆,要盡快趕迴江南,這裏沒有多少事要你辦。海關厘金要全部用來買糧。迴京後朕再給你旨意!”


    “喳!”魏東亭忙道,“奴才明日就啟程!”


    “還有,”康熙將紙交給魏東亭,“你繞道北京,傳旨給太醫院,派最好的醫正,帶最好的藥來為周培公診疾!”


    “喳!請示下,帶什麽藥?”


    “明早你問高士奇,由他來定。”康熙說著,掏出懷表看了看,溫和地朝周培公一笑,說道,“朕還有事,得去了,你好生養著,這病必不相幹。讓高士奇留下,你們談談。他也做醫,參酌個方兒出來。你是有專奏之權的臣子,要什麽東西,隻管繕折告訴朕!”說罷,帶著侍衛們去了。


    屋裏隻剩下了高士奇和周培公。大約方才精神耗得太多,周培公顯得疲倦,臉上潮紅退去,變得蠟一樣毫無血色,卻還勉強招唿高士奇就坐,又命人看茶。


    “你不用張羅照應我,”高士奇自掇了把椅子,坐近了周培公床前,笑嘻嘻說道,“如今你是病人,我是郎中,請診脈。”周培公擺擺手,說道:“高先生何必客氣,我是久仰你的大名了!我的病自己心中有數,治也罷不治也罷,隻在兩年之內了。”高士奇笑道:“周郎何必英雄氣短?你正在英年,往後日子比樹葉還稠呢!再說我奉聖命為你診視,不看脈,怎麽交旨呢?”說著便搭脈。


    周培公因見他並不在尺關寸上用指,隻用二指輕叩手背太素穴,不禁吃了一驚,問道:“先生原來精於太素脈!這在當今已是絕學,先生真是無書不讀!”高士奇道:“你能識得這叫太素脈,也就見識不凡。我看君與我一樣,讀書不拘一門,不過你進了武道,我進了文道,如此而已。”


    原來高士奇察顏觀色,已知周培公病症難治,便想以年命之學動之,聊作撫慰。聽周培公話音,似乎對太素卜命的書不曾讀過,心中暗喜,便拿腔作勢閉目診了半日“太素”脈,方丟開了手,口內吟誦道:“斷橋秋水柳如煙,孤影空懸天際邊。黃落蕭索殘枝搖,風雨昏夕猶翩躚——按此脈象,乃是一隻驚鴻孤雁,力窮而誌遠,心高而膽寒。主——”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主壽考而有促征,貧賤而有貴征,——怪哉!促而壽、賤而貴,怎麽會是這樣?但脈象如此,高某隻能據實而言。”


    “高先生不愧為詭譎文人。”周培公微笑道,“為什麽將‘驚弓’改為‘驚鴻’?後頭還有四句判語:蛇無足、歸有穴,委曲而行,中道而僵——怎麽不一並說了?”


    高士奇突然一陣氣餒,尷尬地一笑,說道:“原來你比我還精熟,這還有什麽說的。據我看,什麽子平術、太素脈,都是那幹下流文人吃飽了撐得發慌,編出的話,說得有模似樣地哄世人。培公是達人,也不用我多餘的話來勸。”周培公淡然說道:“你用心如此良苦,我豈有不感激的?但太素脈也不盡都是謊言。比如方才說的‘驚弓’我就體味極深。”高士奇抽了一口冷氣,驚訝地問道:“驚弓?倒要請教,驚誰的弓?”


    “即便聰明過人的人,得意時也常忘其形啊……”周培公模棱兩可地說道。因見高士奇腰間佩著一串絲結,便轉開話題問道,“這是不吉之物,你怎麽佩在身上?”


    “哦……”高士奇低頭看了看,笑道:“這是內務府老何夫人臨終給老何的,無人能解得。我看著像瑪瑙珠子似的,挺愛人的,就佩上了,倒不知是不吉之物。”周培公伸出枯瘦的手要了過來,在手裏把玩著,瑩光明亮,鮮紅鮮紅的,像滴滴紅淚串了起來,遂漫不經心地說道:“此串名曰‘冤孽串’,據民間說,死者心有怨憤,一日解不開,一日生魂不能超度,其實是死人自己和自己過不去——老何!哪個老何?”高士奇道:“叫何桂柱,最是庸人厚福的一個人……”


    高士奇還待往下說,周培公已是神情大變,臉上蒼白得全無半點血色,伏在枕上喘息著,似乎壓抑著內心極度的激動。高士奇忙起身問道:“你身上很不好麽?”


    “沒什麽……不知怎的心裏一陣發慌……”周培公苦笑道,“看來這位夫人的結子要由我來解了……”高士奇不禁失聲笑道:“想不到你一個聖人門徒,竟也和婆娘們一樣相信神佛了!這結子我不知參詳了多少次,你哪裏能解得開。”


    周培公一言不發,將那串子放在手上仔細看了半日,輕輕一抖,丟進了火盆裏!那絲結上打過桐油,一見火,“噗”地躥起一股殷紅的火苗,絲結在火中痛苦地扭曲了幾下,化成白白的灰線……周培公用火筷子輕輕一撥,早已無影無蹤——將金瓜子挾起,放在幾上,呆呆出神。


    “解化開了!”高士奇擊掌笑道,“真有你的!我就想不到用這法子!”


    周培公無所謂地一笑,撿起那隻金瓜子,猶自微微發燙,癡癡說道:“這是黃金所製,爐火難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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