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兩天過去了,馮培明跟李希民都聯係不到小三,就連阿朱也突然失了蹤。


    這一天,馮培明正在跟春江方麵一位下屬通電話,問他知不知道兒子的下落,門鈴響了,馮培明以為是舒伯楊,打開門後,門外站著兩個人,前麵笑吟吟這位,讓馮培明定睛看了有一分多鍾。


    這一分多鍾,直把馮培明看傻了眼。


    要說,馮培明跟黃南起是很有一段緣分的。這個怪才,被春江百姓稱為“萬事通”的怪老頭子,一開始,跟他還是很能談得來的。馮培明曾經在春江工作過一年,是在夏聞天離開春江後。不知什麽原因,他總是步夏聞天後塵,夏聞天工作過的地方,除了江龍縣,他幾乎全都幹過,而且一半時間是接夏聞天的班。怪不得他要發感慨,這輩子,他幾乎活在夏聞天的陰影裏。夏聞天不知用了什麽魔法,隻要他在某個地方當一把手,這個地方的老百姓就會中魔,他走了很久,老百姓都還沉浸在他留下的記憶裏迴不過神來。這就讓馮培明的工作無意中增加了不少難度,他要是幹得好,老百姓就會說,這是夏書記打下的基礎好;他要是幹不好,老百姓就會怨聲載道,夏書記在時怎麽好怎麽好,省委為何要給他們換來一位庸才?總之,老百姓要變著法子拿他跟夏聞天比。偏偏,他又不是一個墨守成規踏著別人腳印走的人,他一心都在想著超越夏聞天,否定夏聞天,原想閘北高教新村會讓他露臉,讓他自豪,誰知……


    馮培明在春江工作的那一年,黃南起擔任春江地委信訪辦主任。這也是夏聞天的大手筆,他竟然將愛說怪話愛給**挑毛病的黃南起提拔重用,從醫藥局中醫藥協會會長的位子提拔到地委信訪局,專門跟上訪戶打交道。這樣的思維,在當時看來,不僅叛逆,而且大膽,跟一向沉穩守舊的夏氏風格大相徑庭,但夏聞天偏偏就這麽做了,黃南起雖是給他惹了不少事,卻也替他滅了不少火。馮培明剛到春江,就有人向他建言,無論如何要把黃南起拿掉,再也不能讓他在信訪局長的位子上替那些專業上訪戶出謀劃策了。但馮培明沒急著動,他想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上任第二個月,馮培明就領教了一次黃南起的厲害。當時計劃生育很吃緊,春江下麵幾個縣超生現象不同程度存在,夏聞天為了遏製住這種態勢,出台了一係列政策,其中就有重罰,要罰得超生戶過不下去日子。結果在罰的過程中,就出了問題。江龍一位山區農民,連生四胎都是女娃,鄉村兩級罰了款,沒錢交,村幹部帶人將他的房扒了,這下可好,他竟帶著老婆娃娃住進了黃南起的辦公室。按說處理這種事,黃南起是有辦法的,依黃南起的智慧,還有多年從事信訪工作的經驗,處理這點小事不難。可黃南起沒處理,這天一上班,他帶著上訪戶,還替他抱了一個孩子,來到馮培明辦公室,把孩子往沙發上一放,問:“讓他們住哪兒?”


    換上別人,馮培明也許不生氣,但他是黃南起,馮培明莫名地就發了火:“你說住哪兒,這樓上你隨便挑,挑上哪間讓他們住哪間!”


    黃南起沒吭聲,抱起孩子走了,中午時分,秘書長慌慌張張走進來說,黃南起把上訪戶安排在了二樓小會議室。


    馮培明立刻就失了態:“他就是這樣搞上訪工作的?把矛盾上交,把上訪戶引到書記辦公室,這就是他黃南起的本事?好,他想將我的軍,就讓他將,誰也不要管,就讓他住!”


    馮培明屬於那種不怕事的人,他說不管,還真就沒管。每天出出進進,裝作看不見,有人跟他提起,他裝不知道。這樣過了一周,黃南起憋不住了,跑來找他,請示怎麽辦。馮培明說:“不知道,按政策,你覺得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如果嫌會議室地方小,就往禮堂搬,那兒地方大。”


    黃南起沒把話說出來,又過了一周,上訪戶一家不見了,有人說黃南起四處化了緣,湊足了路費,打發他們迴了家。也有人說,黃南起自己掏腰包,將他們安頓到一家小旅館。馮培明不為所動,隻裝這事沒發生過。又是一周後,組織部收到一份辭呈,黃南起要求辭去信訪辦主任,重新迴到他的醫藥局去。馮培明這才覺得不能裝了,問:“理由?”


    組織部部長說:“他說地委主要領導不重視信訪工作,沒法幹。”說著,將黃南起寫的辭職報告遞給馮培明,馮培明一看,差點就氣得笑出聲:“好啊,黃南起,說你是春江一怪,你還真成一怪了。”說完,對組織部長道:“通知開會,讓他也參加,把理由講到會上,讓大家定。”


    結果,這次開會,馮培明讓黃南起上了一課,這一課他一輩子都忘不掉。


    黃南起在會上慷慨陳詞,先是對地縣兩級的官僚作風大加指責,對鄉村兩級在執行政策中的野蠻作風更是來了一通猛批,然後他才道出事實。原來,那對夫妻隻生了一對女兒,屬兩女戶。另一對女兒,是在逃避計劃生育的路上撿的,是對雙胞胎,被人遺棄到路上,這對夫妻不忍讓孩子被野狗吞食,就將她們收養了下來。結果,就被鄉村兩級定為超生戶,罰款不說,還扒了房。按當時的政策,農村兩女戶是允許的,但必須采取節育手術。這對夫婦大約也是考慮到四個孩子不好拉扯,不想再生了,就跑去鄉醫院結紮,誰知大夫竟然說他們屬罰款對象,罰款交不齊,不給做節育手術。這對夫婦想把孩子交給鄉上,鄉上不要,又不忍心把孩子扔掉,這才跑來找黃南起。沒想到,還讓馮培明來了個不聞不問。


    馮培明聽了,頓感自己失職,可礙著下屬的麵又不好承認,隻好匆匆宣布散會。會後他才得知,那對夫妻將撿的那對孩子扔給了黃南起,帶著自己親生的到外麵討飯去了!


    馮培明對黃南起的認識就因這對夫妻開始,對他的尊重,也因那對遺棄的孩子開始。那對孩子一直由黃南起收養,現在怕也上中學了吧!


    後來從跟黃南起的深談中,馮培明才得知,黃南起不僅是一位慈善家,還是一位中醫。黃南起祖上就是中醫世家,清朝年間,春江有名的黃氏濟身堂就由他的祖先創辦。黃南起上的也是中醫大學,並且得到了祖父跟父親的真傳。黃南起辭職,是一心想恢複祖上創辦的黃氏濟身堂。這些都是題外話,真正打動馮培明的,還是黃南起的民生理論。


    黃南起說過一番話,馮培明至今還記憶猶新:“為官一任,不在於你幹了多少大事,多少耀眼的工程,這些政績不代表你是一個好官。能不能對得住老百姓,還要問你自己,你在位子上,是否幹過愧對老百姓的事?如果有,哪怕是一件,你也不敢拍著胸脯說,你就是一個好官。別的可以將功抵過,老百姓的事,沒法抵。”


    要說這樣一個人,馮培明理應重用,理應跟他成為朋友,可他還是將黃南起撤了。


    那是在那年冬天。馮培明一心要建春江工業園,在夏聞天手上三起三落爭論不下的春江工業園工程,馮培明隻用了兩個月時間就統一了思想,項目通過論證後,進入實質性階段,誰知拆遷房屋時遇到了麻煩。春江工業園選址在春江城東的落水橋一帶,規劃用地中正好有一片居民區,原以為拆遷難度不是太大,地委、行署出台的拆遷補償政策也算優惠,誰知一跟居民接觸,就遭到了抵抗。落水橋一帶都是多年來的搬遷戶,居民身份複雜,房屋建築缺少規劃,東一片西一片,裏麵有不少危房。其中偏偏有位老住戶,府上曾經有過花園,在“**”中毀了,一聽拆遷,死活不同意。談了幾次都沒談通。地委研究後,決定強行拆遷,不能因一兩個釘子戶影響工程建設。然而,強行拆遷中出了事,該戶人家的女主人趁拆遷辦工作人員不注意,一頭撞在了推土機上,當場流血身亡。事情鬧大了。


    隨後幾百號居民抬著屍體來到地委門前,搭設靈堂,自願為她守靈,**調解了幾次,都沒能解決。地委提出賠償,對方又不接受,正在雙方僵持不下時,馮培明聽到一個消息,這起事件的幕後策劃者竟是黃南起,是他出主意要該戶居民在地委門前搭設靈堂!


    隨後馮培明得知,該戶人家跟黃南起家是世交,算是春江兩大名門望族,可惜如今都衰敗了。再調查下去才知道,黃南起這樣做,原因還在春江工業園工程,他是一個對工業園工程持極端懷疑的人。


    馮培明一開始不相信,認為黃南起不至於如此冥頑,更不至於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誰知跟黃南起當麵談過後,他才確信,這個人,骨子裏確實有一種冥頑之風。


    黃南起直言不諱,承認這起上訪事件就是他出的主意,目的,就是逼迫**把春江工業園工程停下來!


    馮培明哪能容忍他如此目無組織目無法紀,這等於是帶頭煽動群眾,跟**作對。在當晚召開的常委會上,他就將黃南起撤了職。


    不過,黃南起還是給他留下了一句忠告:“如果你一意孤行,春江工業園就會成為你的一大敗筆,毀了你個人沒關係,毀了整個春江的經濟,你隻怕……”黃南起盡管沒把話說完,馮培明卻能猜得出,他後麵要說的,無非就是“罪人”兩個字!


    事實證明,春江工業園的確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敗筆,他也因這項工程提前結束了在春江的任期,被省委調整到政策研究室學了五年政策。


    看見馮培明,黃南起也愣住了,沒想到多年不見,當年叱吒風雲的馮培明竟也一臉滄桑,滿臉溝壑。


    兩個人就那麽隔著門望了很久,直到身後站著的劉名儉開口,兩人才從恍惚中醒過神來。大約是因為有劉名儉在場,馮培明臉上硬是擠出一絲笑容,客氣道:“二位快請進。”


    黃南起是受紀委和周正群重托,前來向馮培明說明春江陶器案的。


    黃南起這個人,天生就是一個不安分者。當年被馮培明撤職,他並沒喊冤,也沒有四處找人說情,而是愉快地接受了命運對他的又一次安排。春江工業園拆遷矛盾還未徹底解決,馮培明就聽說,黃南起就張羅著開他的黃氏濟身堂了。沒過多久,他的黃氏濟身堂,已在春江小有名氣。


    這些年,黃南起跟兒子——北京中醫大學畢業的黃濟人一道,將黃氏濟身堂開得有聲有色,這家前清年間就在春江頗負盛名的中醫堂,已成為春江一塊金字招牌。知情者說,黃氏父子手中握有祖傳的兩百多個秘方,尤其對疑難雜症更是在行。什麽“藥到病除”、“華佗在世”、“醫德高尚”、“救死扶傷”的錦旗和牌匾,掛滿了牆壁。這還不算,父子倆還有一個怪癖,但凡那些掙了大錢的,比如包工頭暴發戶開奧迪坐大奔的,不管什麽病,一律用黃氏秘方,當然藥錢也貴得驚人,而對那些下了崗一家幾口就不了業吃不起藥的,他用一般方子,便宜,有時候甚至分文不取。拿他的話說,不就一些草藥嗎,值不了幾個錢。有一次周正群找他治病,一語道破天機,你這哪是行醫,簡直就是劫富濟貧。


    黃南起嗬嗬一笑,不語。


    醫術高,病患就多。病患中什麽人都有,什麽消息都有,濟身堂慢慢又成了信訪辦,難事,疑事,解不開的事,都到了他這裏,他這人又好琢磨,又愛管閑事,這一好一管,就越發招來更多好事者,於是“華佗”之外,他又多出一個雅號:萬事通。


    周正群跟他的交情,就是這麽建立起來的。


    關於春江陶器事件,還有那兩個甘肅民工,就是黃南起無意中從前來看病的兩位民工嘴裏聽說的。一開始黃南起也沒在意,後來又有民工提起這事,而且說話的口氣很神秘,這才引起黃南起的警覺。正好春江**大樓竣工,周正群到江龍檢查工作,中間找他了解**大樓工程建設中的疑點,黃南起就將這些疑惑全說了。周正群聽完,再三叮囑,這事千萬不能外傳,但要留意,有沒有更新的消息。不久,黃南起就聽說,那兩位甘肅民工死了,說是遊泳時掉江裏淹死的。


    這下黃南起更覺得這裏麵有名堂,他便利用以前的關係開始暗中調查。誰知這一調查,就查出一個更大的黑幕來。


    那兩個民工果然是被人害死的,這一點,劉名儉及其專案組也在後來的偵查中得以查證。隻不過,害死民工盜走陶器的,不是萬河集團,而是有人假借萬河集團名義,想栽贓給萬氏兄妹!


    那兩個甘肅民工是在一個外號叫“禿手”的小包工頭手下幹活,禿手領的包工隊算是外包工。建築業有這樣一個習慣,大公司承攬下工程後,除主要工程外,一些分部工程,包括土方、貼牆、抹灰等,都由外包工完成。工程項目越來越多,外包工、黑包工也越來越活躍。禿手原在萬河實業當項目部副經理,後來另起爐灶,拉起小山頭,帶著四十多號人幹外包工,這樣來錢快,而且自己說了算。春江**大樓工程開工前夕,萬河實業人力不足,土方工程便承包給禿手。沒想到,禿手這次撞了大運,挖著了古陶。禿手以前幹過文物走私,雖是小打小鬧,卻也熟悉一些這裏麵的行行道道,後來被人坑了,差點搭上性命,這才收手,到萬河實業當建築工。一見著古陶,禿手便知道機會來了,於是他火速跟一個叫阿秋的女人聯係,這女人平時做服裝生意,暗中卻在搞文物。禿手以前跟她打過交道,知道她跟**那邊的文物販子有關係。阿秋看了貨,知道這是筆大買賣,於是跟禿手一番密謀,如此這般,出了個殺人滅口的主意。禿手便佯裝帶兩個民工去江邊遊玩,趁其不備,將他們推入江中。過後,他通過阿秋,將那批古陶倒賣給了叫阿朱的“四老板”。隨後,禿手便消失了。


    劉名儉這次到春江,一方麵調查周正群一案,一方麵跟春江警方聯手,暗中調查彩陶案。直到一周前,才從深圳將禿手抓獲。在強大的心理攻勢前,禿手如實交代,並且供出了另一個事實:所有這一切,都是春江市常務副市長跟潘進駒導演的!


    春江市常務副市長早就知道文惠院有陶,還有更多文物,為將這些地下寶**吞,遂跟潘進駒合演了一場雙簧戲。首先由潘進駒物色外包工,點名要外地民工,然後他通過工程指揮部將其安插到萬河實業,由其負責挖土方,一旦見到陶,立即殺人滅口,將罪名轉嫁到萬氏兄妹身上。包括那個叫阿秋的女人,也是提前安排好的,就等禿手上鉤。本來他們要將禿手也滅掉,可惜禿手提前發覺,錢也沒拿就跑了,他們這才罷手,逼著萬河實業拿錢,給甘肅民工作了賠付,算是將此事了結了。沒想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禿手最終還是向警方供出了他們。


    春江市常務副市長這樣做,還有另一層目的,就是想通過阿朱把馮培明的三兒子也牽扯進來,有了萬河實業跟馮培明,這出戲,他就算是演實在了。


    ……


    這一天的馮培明,等於又讓黃南起上了一課。本來他對黃南起還抱著戒備,尤其看到他跟紀委副書記劉名儉一道登門,更讓他心裏多了層提防,沒想到黃南起卻道出了一個驚天事實。


    聽完,他沉如千斤的心一下就輕鬆了。


    “真是他們幹的,跟我家小三無關?”


    黃南起重重點頭,劉名儉也向他作了保證,一時間,馮培明心裏亂得就不知該說什麽了。


    劉名儉對黃南起說:“來一趟不容易,給馮主席號號脈吧!”


    黃南起剛要伸手,馮培明本能地縮起手:“號什麽脈,誰說我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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